東海君后攜著那盛放殘花與固靈符的玉盒,領著惴惴不安的樹妖,穿過繁花似錦的通道,徑直來到了花界核心的芳菲殿。正值花神藍無印為尋越青魂靈未果,眉宇間帶著些許疲憊與郁色,坐在殿中沉思。殿中侍立的水仙仙子悄聲通傳:“花神,東海君后駕臨?!?p> 藍無印收斂心神,起身相迎,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禮節(jié)性笑容:“君后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他的目光落在君后手中那靈氣盎然的玉盒上,帶著一絲詢問。
君后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將玉盒遞到藍無印面前,語氣懇切:“花神,此次冒昧前來,實是有事相求。求你施展回春妙手,救一救這株瀕死的殘花。”
藍無印依言接過玉盒,打開一看,只見里面那株花朵破碎不堪,靈氣幾乎散盡,生命之火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他乃是上神,一眼便看出其根源已損,不由得眉頭緊鎖,緩緩搖頭,語氣沉重而現(xiàn)實:“君后,非是我不愿相助。只是……這殘花已是七零八落,魂飛魄散在即,本源盡毀。恕我直言,此等傷勢,縱是大羅金仙在此,也……基本是回天乏術了。”他并非推諉,而是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
一旁的樹妖聞言,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再也忍不住,沖口而出:“如果……如果用固靈符呢?!”她將所有希望都押在了這最后的名字上。
“固靈符?!”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猛地炸響在芳菲殿中!藍無印原本平靜無波的臉龐驟然變色,握著玉盒的手甚至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般射向樹妖,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帶著難以置信的急切:“你說什么?!固靈符?!哪兒來的固靈符?!”那失態(tài)的模樣,與他平日溫潤如玉的花神形象判若兩人!
君后見狀,心中了然,默默地將那枚流光溢彩、符文玄奧的玉符從袖中取出,托于掌心:“花神,可是指此物?”
那枚玉符出現(xiàn)的剎那,整個芳菲殿內的百花仿佛都為之輕輕搖曳,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共鳴!藍無印和他身旁的水仙仙子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玉符之上,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驚與激動!
藍無印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翻騰的心緒,但聲音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看向君后,目光灼灼:“君后!這……這固靈符……您是從何處得來?!”此物于他而言,意義遠超一切!
君后卻微微側身,將目光投向一旁的樹妖,語氣平和:“此事,她或許更清楚?!?p> 瞬間,所有的壓力都給到了樹妖身上。藍無印和水仙那幾乎能穿透靈魂的目光齊齊聚焦在她身上。
然而,樹妖雖然被這兩位大人物的反應嚇得心臟狂跳,但一想到昏迷的無名和等待救命的仙主,她竟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她緊緊攥著衣角,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藍無印急切的目光,聲音雖小卻異常堅定:“我……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知道的。但是,除非……除非你們先救活她!”她指著玉盒中那株殘破的花朵,提出了自己的條件。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籌碼。
芳菲殿內一時陷入了寂靜。藍無印看著那倔強的小樹妖,又看看君后手中那失而復得的至寶,再看看玉盒中那株牽動了所有人神經的殘花,眼中情緒復雜萬分,陷入了劇烈的掙扎與權衡之中。
藍無印一聽樹妖的條件,又深深看了一眼君后掌中那枚牽動他所有心神的固靈符,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做出了決斷。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盛放著殘花的玉盒,語氣斬釘截鐵:“好!我救她!”
說罷,他不再耽擱,轉身便急匆匆地走向花界最核心的禁地——百花陣。那是一座依托天地間所有花木本源靈氣構建的巨大法陣,唯有花神方能完全掌控,是療愈花木精怪至高無上的圣地。
水仙仙子見狀,立刻揮袖示意左右侍立的精靈退下,并親自守在了百花陣入口處,神色肅穆。君后也安靜地立于一旁,目光復雜地望著陣法方向。
藍無印步入陣眼中心,將玉盒置于萬花靈氣匯聚之處。他雙手疾速結出繁復古老的法印,口中吟誦著晦澀而充滿生機的咒文。隨著他的施法,整個百花陣轟然運轉起來!周遭無數(shù)奇花異草同時綻放出璀璨柔和的光華,磅礴而精純的生命能量如同百川歸海般涌入陣眼,匯聚成一道巨大的青色光柱,將玉盒和其中的殘花完全籠罩。
固靈符被藍無印以特殊手法激發(fā),懸浮于殘花之上,青紅色的光芒流轉,如同最精密溫柔的絲線,開始一點點梳理、縫合那破碎不堪的魂魄碎片,將其重新錨定于殘存的花體本源之中。這個過程極其耗費心神,需要精準操控每一分力量,不能有絲毫差錯。藍無印額角很快沁出細密的汗珠,臉色也變得蒼白,但他眼神專注無比,將所有精力都傾注其中。
陣外,樹妖焦灼不安地等待著。時間仿佛變得無比漫長,她從最初的站立不安,到后來蹲在地上,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再到最后實在撐不住,靠著殿柱打起了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無數(shù)次差點栽倒,又猛地驚醒,立刻望向那依舊被強大結界封鎖、光華沖天的百花陣。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夜,也許是更久。當樹妖又一個瞌睡驚醒,揉著酸澀的眼睛時,發(fā)現(xiàn)百花陣的光芒正在緩緩收斂,那令人窒息的強大靈力波動也逐漸平息。
又過了片刻,陣法結界終于無聲撤去。
藍無印的身影從中緩步走出。他看起來疲憊不堪,腳步甚至有些虛浮,原本流光溢彩的衣袍似乎都黯淡了幾分,顯然救治過程對他消耗極大。但他那雙總是帶著疏離溫和的眼眸此刻卻亮得驚人,手中小心翼翼地托著那個玉盒。
樹妖瞬間睡意全無,猛地跳起來沖過去,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眼睛死死盯著玉盒。
只見玉盒之中,那原本破碎干枯、毫無生機的殘花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雖然依舊脆弱、花瓣稀疏,卻通體流轉著柔和生機光華、甚至抽出兩片嫩綠新葉的小小花苗!雖然遠未恢復,但那蓬勃的生命氣息做不得假——她活過來了!
藍無印小心翼翼地將那煥發(fā)生機的小花苗安置回玉盒中,確保它穩(wěn)定地吸收著周圍溫和的木靈之氣后,猛地轉過身,目光再次銳利地投向樹妖,語氣是壓抑不住的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絲逼問的意味:“樹妖!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那固靈符,你到底是從何處得來的?!”他向前逼近一步,那架勢仿佛樹妖再不回答,他就要親自探查她的魂魄記憶了。
樹妖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強勢和眼中幾乎要溢出的焦灼嚇到了,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聲音都弱了幾分:“花……花神……無名,無名花妖她……醒過來了嗎?她真的沒事了?”她更關心無名的現(xiàn)狀,這是她交換信息的底線。
藍無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些許,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聲音依舊緊繃:“本源已固,魂魄重聚。過不了三天,待她吸收足夠靈氣,便能恢復人形了?,F(xiàn)在,你可以說了嗎?”這已是他能保持的最大耐心。
樹妖聽到這確切的保證,一直懸著的心才終于落到實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真心實意地道謝:“那……多謝花神救命之恩?!?p> 然而藍無印此刻哪還有心思聽感謝,他只想得到答案,忍不住再次催促,語氣中的不耐幾乎化為實質:“告訴我!固靈符哪里來的?!”他的失態(tài)連一旁的水仙仙子都看不下去了,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注意儀態(tài)。
東海君后也微微蹙起秀眉,覺得藍無印這般逼迫一個小妖實在有失身份,不由得出聲,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提醒:“花神,請注意分寸,莫要失禮了?!?p> 君后的話如同一盆冷水,讓藍無印驟然清醒過來。他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何等失態(tài),竟在君后和下屬面前如此逼迫一個提供了關鍵線索的小妖。他閉了閉眼,再次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整理了一下衣袍,對著樹妖,努力讓聲音恢復平日的溫和,盡管依舊帶著難以掩飾的急切:“對不起……是我心急了?,F(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
樹妖見他道歉,態(tài)度緩和,這才定了定神,正了正身子,仿佛要宣布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清晰地說道:“這固靈符,本是我家仙主——藍紫兒留下的?!?p> “你說什么?!”藍無印瞳孔猛地一縮,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聲音都變了調,“你認識紫兒?!你……你明明是妖,如何會識得她?又怎會知道固靈符是她所留?!”這個消息太過震撼,讓他幾乎無法思考。
君后在一旁聽著,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忍不住輕輕假咳了一聲,示意藍無印控制情緒。
藍無印接收到信號,用力握了握拳,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才勉強維持住表面的平靜,但眼神依舊死死鎖著樹妖。
樹妖在他的注視下,繼續(xù)講述:“很多年前,仙主救了我。我就一直以原形跟在她身邊修行。后來……后來她受了九天雷霆,魂飛魄散……”說到此處,她聲音哽咽了一下,強忍悲痛,“我拼了命,收集了她大部分碎魂,然后就想著,天下間唯有她早年畫出的那道最強的固靈符,或許能救她。我就到處尋找……”
“我尋了幾百年,打聽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才知道當初拿到固靈符的那個越青……早就灰飛煙滅,不知所蹤了。我本來……本來已經絕望了,打算放棄了。”她的語氣充滿了當時的無助。
“直到有一天,我在妖界打聽消息時,拿出仙主留下的越青畫像給一個小妖看。那小妖看了半天,說……說有個使長槍、左臉有疤的捉妖人,長得特別像這畫里的仙子,就是氣質兇了點,破了相。”
“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一路追查,終于找到了無名?!睒溲难凵褡兊糜行碗s,“雖然她第一眼看過去,和畫上傾國傾城的越青仙子差別很大,但……但很奇怪,看著她,尤其是她戰(zhàn)斗或者不說話的時候,總有一種錯覺,越看越覺得……神韻深處,有點像。最關鍵的是——”她加重了語氣,“我用了秘法感應,真的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那道固靈符的氣息!”
藍無印聽完,整個人都怔住了,他緩緩轉過頭,失神地望著百花陣方向,仿佛能穿透墻壁看到里面那株脆弱的小花苗,喃喃自語,像是在問樹妖,又像是在問自己:“你是說……固靈符,原本就一直……在她身上?而她……長得,還很像越青?對嗎?”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某種不敢置信的猜測。
樹妖用力地點點頭:“是的!”
見此情形,東海君后也緩緩開口,她的目光同樣投向百花陣,帶著一絲感慨和理性的分析:“那花妖的眉眼神情,的確與越青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份孤絕的氣質。只是……花神,你我都明白,越青當年……是絕無可能再回來了?;蛟S……”她頓了頓,給出了一個更符合常理的解釋,“或許只是機緣巧合,這道含有越青力量的固靈符,被這小花妖得到了。而且,她自己不也說了,記不得前塵往事了嗎?”
樹妖趕緊附和道:“對對對!無名她自己也說,她醒來就在一個山谷里,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她肯定不是越青,只是運氣好拿到了符!”她急于撇清,生怕花神因此對無名產生什么不好的聯(lián)想或貪念。
芳菲殿內一時陷入了沉默。藍無印眉頭緊鎖,目光在玉盒和樹妖之間來回移動,顯然,樹妖的故事和君后的推測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個巨大的謎團籠罩了下來,讓他無法輕易判斷。
樹妖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藍無印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那一刻,他的心情是難以名狀的。狂喜、震驚、難以置信、漫長的等待終于看到曙光的酸楚……種種情緒瞬間沖垮了他一貫的從容。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喜極而泣,連忙背過身去,指尖用力掐著掌心,才勉強壓下喉頭的哽咽。
找到了……終于……或許老天終究還是可憐我的,沒有讓我這無盡的生命永遠活在尋找和絕望里。他內心瘋狂地吶喊。盡管樹妖和君后都給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釋——巧合、機緣,但他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叫囂:不!不是巧合!那固靈符是紫兒傾注心血所繪,含有她最本源的力量和……或許還有一絲殘念!它怎么可能隨便認一個不相干的花妖為主?還偏偏長得像越青?世上哪有這般巧合!
他幾乎瞬間就堅信——那固靈符死死守住的,一定是越青破碎的靈魂!她樣子變了,氣息弱了,甚至記憶全無,但這些外在的東西都可以改變和隱藏,唯獨靈魂本源和固靈符之間的羈絆,做不得假!這就是他的越青,以另一種方式,歷經磨難,終于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待樹妖被水仙客氣地引去偏殿休息后,殿內只剩下藍無印和東海君后。方才還情緒激蕩的藍無印迅速收斂了外露的情緒,但眼神深處的波瀾卻未能完全平息。
東海君后款步上前,她并未被藍無印先前的激動所迷惑,反而提出了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目光清亮地看著他:“花神,據我所知,九天雷霆之下,神消魂散,乃是天道法則。藍紫兒當年遭此大刑,她的魂魄……怎么可能沒有即刻灰飛煙滅,反而還能讓那小樹妖有機會收集碎魂?”
藍無印聞言,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緩緩轉過身,看著眼前這位姿容絕代、卻曾有過一段匪夷所思過往的君后,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和戒備:“怎么?君后是還想去天君那里告我一狀,說我當年徇私舞弊,暗中做了手腳嗎?”他這話幾乎是挑明了。
東海君后并未動怒,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卻帶著幾分看透世情的疏離與通透:“花神多慮了。我當年追隨魔尊那些歲月,學到最多的東西,便是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表面的話語和既定的‘事實’。如果那小樹妖沒有撒謊,那花神您的的確確是違背了天意,暗中庇護了本該形神俱滅的罪神藍紫兒??扇羰腔ㄉ衲斈瓴⑽床迨帧彼掍h一轉,眼神變得銳利,“那這小樹妖今日所言,以及她幾百年尋找固靈符的行為,背后又藏著怎樣的居心?她口中的‘仙主’,真的就是藍紫兒嗎?”
這番分析冷靜得近乎冷酷,卻直指核心矛盾。
藍無印沉默了片刻,知道在此刻的君后面前,單純的否認或掩飾已無意義。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卸下了某種重擔,又像是做出了某種決斷,轉過身,直面君后,坦然承認:“既然如此,我也不再隱瞞。不錯,當年紫兒受刑時,我的確……拼著修為受損,暗中動用百花本源之力,在她魂飛魄散的那一剎那,護住了她最核心的一縷殘魂未即刻湮滅,并悄然留下了一絲指引……給了那一直守候在一旁的小樹妖一線收集她碎魂的機會。”
他語氣沉重,帶著揮之不去的痛楚:“但是,這幾千年來,我雖知紫兒殘魂尚存一息,卻也無法讓她重聚蘇醒。收集碎魂已是逆天而行,欲使其復生,更是難如登天。她……終究是遭了因果,受了天罰……”這話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他確實出手干預并因此受了反噬,假的部分是他隱瞞了固靈符很可能是復活關鍵,以及如今眼前這株“殘花”帶來的巨大希望。
君后靜靜聽著,沒有評價他的對錯,只是提出了另一個關鍵問題:“既然如此?;ㄉ瘢僭O,我只是假設——那殘花醒過來后,你又要如何證明,她就一定是越青,而不是別的什么精怪,恰好得了固靈符和一點相似的皮相?”這個問題至關重要,關系到所有后續(xù)。
藍無印看著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絲似笑非笑、帶著些許憐憫和某種優(yōu)越感的復雜神情:“君后,你到底……不是人,即便化了形,登了仙階,有些東西,終究是隔了一層?!彼Z氣悠長,“你可知道,人對‘情’這個字的認知和感受,是與你們妖族、乃至許多仙家,都是不一樣的。那不是靠法術檢測,不是靠血脈溯源,甚至不是靠記憶佐證?!?p> 他向前一步,目光仿佛穿透了虛空,落在某個遙遠的身影上:“那是一種烙印在靈魂最深處的悸動,是跨越輪回、忘卻前塵也能一眼認出的熟悉,是只要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土的歸屬感。若她真是越青,無需任何證明,我‘感覺’得到。若她不是……”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縱有千般證據,萬般相似,于我而言,也毫無意義?!?p> 東海君后,原身本是魔宮中一只小兔,機緣造化,經歷復雜,才成了如今的東海君后。她的確無法完全理解藍無印口中這種玄之又玄、基于人族情感的“感覺”。對她而言,證據、邏輯、利益才是更可靠的東西。此刻被藍無印點破這層差異,她一時默然。而想到至今下落不明、歷劫未歸的東海水君,她心中更是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焦灼與迷茫,只能繼續(xù)在這三界之中漫無目的地尋找下去。
殿內的氣氛變得微妙而沉寂,兩人各懷心事,關于那株殘花的身份之謎,似乎有了答案,又似乎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然而,誰又能真正洞悉人心的全部奧秘呢?就在藍無印內心深處近乎偏執(zhí)地堅信那殘花就是越青的同時,另一股截然相反的情感也在瘋狂滋生、拉扯——那是人族情感中極其復雜陰暗的一面:恐懼與占有。
承認了又如何?承認她是越青,然后呢?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承認她是那個曾驚艷三界、與無數(shù)上古存在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甚至與九天大殿下都有過糾葛的越青?承認了,她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擁有自己完整過去和復雜因果的越青神女,她就不再是眼前這個一無所有、只能依賴他、被他拯救的小小花妖。承認了,她或許就會想起一切,然后……離開。
不!不能承認!另一種更強烈的念頭占據了上風。只要我不承認,在所有人眼中,她就只是“無名”,一個來歷不明、受我恩惠的花妖。她就是自由的,不屬于任何令人窒息的過往,只屬于……救活她的我。這份恩情,這份聯(lián)系,才能將她牢牢綁在我身邊。承認,意味著失去;否認,才能擁有。這種扭曲的邏輯,源于人族最深沉的執(zhí)念與自私,竟讓他從見到她蘇醒前的那一刻起,就在心底筑起了一道拒絕承認的高墻。
果然,到了第三天,那株小花苗汲取了足夠的百花靈氣,周身青紅色光芒流轉不息,最終化作一道柔和卻耀眼的光繭。光芒散去,花妖無名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眼神初時還有些迷茫渙散,怔怔地看了半天這間充斥著陌生卻令人舒適的木靈之氣的華美殿宇,才遲疑地、小心翼翼地用手支撐著坐起身。身體依舊虛弱,但魂魄穩(wěn)固,并無大礙。
“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一個溫和的、卻因壓抑著過多情緒而顯得有些緊繃的男聲突然從旁邊傳來。
無名嚇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就要去摸枕邊的長槍,雖然并不在,做出防御姿態(tài)。
藍無印立刻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聲音放得更柔,帶著安撫的意味:“別怕,沒事了。你受了極重的傷,是我剛將你救活。只是……你的法力損耗太過,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恢復?!彼擅畹仉[瞞了固靈符的關鍵作用。
無名聞言,警惕稍減,記憶慢慢回籠,想起自己是被那三頭怪拖入水底……之后便是一片黑暗。她看向眼前這位氣度不凡、容貌俊美的仙君,連忙抱拳,語氣帶著感激和一絲江湖氣:“原來如此……多謝仙君救命之恩!”
藍無印看著她這疏離客氣的動作,心中刺痛,卻強忍著,向前微微傾身,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道:“可不可以……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和……緊張。
無名以為自己聽錯了,哪有恩人提出這種奇怪的要求?但她還是依言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無名瞬間愣住了。對方那雙深邃的眼眸中蘊含的情感太過復雜濃烈,像是透過她在看某個深愛至靈魂的人,又像是失而復得的珍寶般小心翼翼,甚至……還夾雜著一種類似父母看待孩子的疼惜?這復雜無比的眼神讓她完全無法解讀,只覺得臉上莫名發(fā)燙,一陣不自在的害羞涌了上來,慌忙移開視線,結結巴巴地道:“沒……沒別的事的話,我……我先走了!仙君的恩情,我日后定當報答!”她只想趕緊離開這令人心跳加速的詭異氛圍。
眼看她要走,藍無印心中一急,下意識地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腕!
花妖渾身一僵,徹底給嚇住了,瞪大了眼睛看他:這、這仙君怎么回事?哪有這樣攔著不讓報恩的人走的?
藍無印也意識到自己舉動唐突,卻并未松開,而是看著她,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你現(xiàn)在就可以報答我?!?p> 無名簡直懵了,還有這種人?逼著人立刻報恩?但救命之恩大于天,她也不好發(fā)作,只得硬著頭皮,萬分尷尬地問:“你……你想我怎么……報答你?”心里已經開始盤算身上有什么值錢東西了。
藍無印站到她面前,目光依舊緊緊鎖著她,仿佛要將她的容貌刻進靈魂里,喃喃道:“你真的……太像了……”他像是陷入某種回憶,又猛地清醒,提出了一個讓無名目瞪口呆的要求:“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
“啊?!”無名又是嚇了一跳,心臟狂跳,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shù)話本里“以身相許”的橋段,臉頰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可、可她的命確實是人家救的……一番激烈的內心斗爭后,她咬了咬牙,試圖采取緩兵之計:“仙、仙君!我、我還有個非常重要的朋友等著我去救!等我救了她,我一定回來報答你!到時候……到時候你要我留多久都行!”她想著先脫身再說。
藍無印還想再說些什么,試圖用恩情或別的理由將無名留下,哪怕多一刻也好。就在這時,樹妖像一陣風似的跑了過來,她顯然一直守在附近,感應到無名蘇醒的氣息,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無名!無名!你真的醒了?!太好了!有沒有哪里還痛?有沒有不舒服?”她拉著無名的手,上下左右地仔細打量,生怕漏掉一點傷痕。
無名看到熟悉的樹妖,緊繃的心弦稍稍放松,搖了搖頭:“我沒事了?!?p> 樹妖聞言,立刻拉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沒事就好!那我們快走吧!這地方漂亮是漂亮,總感覺怪怪的,我們還是趕緊去蓬萊救仙主要緊!”她一刻也不想在這位眼神復雜的花神地盤多待。
無名被樹妖拉著,只得再次轉向藍無印,恭敬地行了一禮:“仙君,救命之恩不敢忘。我先隨她去蓬萊救我朋友,待事了,必定回來報答您。”語氣雖然客氣,但去意已決。
藍無印看著她們交握的手和離去的背影,捏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但終究什么都沒說。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因為他知道,沒有他的允許,她們根本闖不出花界層層疊疊的結界。
果然,沒過多久,剛才還興沖沖離開的兩人就垂頭喪氣、一臉困惑地走了回來。她們嘗試了所有方向,卻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繞,最終都會回到這片核心區(qū)域,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
樹妖拉著無名,猶豫著,又回到了藍無印所在的書房外。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時,東海君后和水仙仙子也不知是恰好還是早有預料,一同走了過來。三位身份尊貴、氣場強大的仙神就這樣站定,目光齊齊落在局促不安的無名和樹妖身上,形成一種無聲卻巨大的壓力。
樹妖被她們看得渾身發(fā)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極度的恐懼和這種任人魚肉的無力感瞬間擊垮了她,她“哇”地一聲失聲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各位上神……我們、我們兩個就是微不足道的小妖,從來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么……為什么不讓我們走啊……”哭聲在寂靜的花界顯得格外凄涼。
水仙仙子率先開口,聲音清冷,打破了哭泣聲:“聽說,你們急著要回蓬萊,是為了救你口中的那位‘仙主’?”她目光落在樹妖身上。
樹妖抽噎著,用力點頭。
一旁的東海君后接著問道,語氣平和卻帶著審視:“而你打算用的方法,是取這位花妖身上那道固靈符的力量,來重聚你仙主的靈魂?”她的目光則掃過無名。
樹妖仍然點頭,眼淚掉得更兇。
水仙仙子再次開口,問題變得更加具體和尖銳:“那你可曾找到,能夠寄托她重聚靈魂后的肉身?”她的眼神仿佛在說,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樹妖愣住了,隨即臉上露出巨大的沮喪和茫然,緩緩地搖了搖頭。她光想著收集魂魄和尋找固靈符,對于肉身之事,根本毫無頭緒,或者說,下意識地逃避了這個更艱難的難題。
水仙仙子看著她,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殘酷現(xiàn)實:“你可知道,你仙主原來的仙體早已在雷霆下毀滅。想要重新找到一副能夠完美容納她靈魂、且不產生排斥的仙身,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這世間,或許唯有傳說中摶土造人的母神有此偉力。其他任何人,即便勉強造出身軀,也不過是沒有靈智、徒具其形的傀儡罷了,根本無法承載完整的靈魂?!?p> 這話如同最終判決,瞬間將樹妖心中最后一點希望的火苗也徹底澆滅。她雙腿一軟,癱坐在地,絕望地嚎啕大哭起來:“那怎么辦……怎么辦???!我仙主……她已經在那個冰冷的袋子里等了一千年了……難道……難道我等了這么久,找到固靈符,最終……最終她還是只能這樣一點點消散嗎?!嗚嗚嗚……”
一直沉默旁觀的東海君后,此時將目光轉向了從始至終都低著頭,盡量減少存在感的無名,忽然開口問道:“不知這位……捉妖人,對此事,可有什么高見?”
三人都知道這世間還有一個人能移魂與萬物,她就是越青。
無名一直不敢抬頭,尤其能感覺到藍無印那灼熱的目光幾乎要將她洞穿,讓她如芒在背。此刻被君后點名,她不得不抬起頭,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窘迫和茫然,聲音也小小的:“我……我沒什么想法。我也是個妖,不懂這些高深的事情……”她頓了頓,似乎覺得不說點什么不好,又補充道,“不過……既然樹妖需要,那固靈符……給她用就是了??偂倳悬c用的吧?”她的想法簡單直接,甚至帶著點捉妖人處理麻煩事時的慣常思維——把東西給了,事情或許就能解決。
她這話一出,藍無印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深邃難懂,而君后和水仙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
藍無印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定:“我跟你們一起去蓬萊山,取回我?guī)熋玫乃榛?。”這話如同平地驚雷,炸得樹妖目瞪口呆。
樹妖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珠,眼睛瞪得滾圓,手指顫抖地指著藍無印,聲音都變了調:“師、師妹?!你……你就是……就是仙主口中那個、那個成了神的大師兄?!藍、藍無???!”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在仙主故事里驚才絕艷、卻似乎遙不可及的存在,竟然就一直站在自己面前!
一旁的水仙仙子正想呵斥樹妖對花神如此無禮直呼其名,卻見藍無印緩緩點頭,承認了這個身份:“是我?!彼哪抗饴舆^樹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又問道:“現(xiàn)在,告訴我,取回碎魂之后,你們……有什么打算?”他似乎想從未來里尋找某種確定性。
樹妖那咋咋呼呼的性格立刻又回來了,想也沒想就唧唧喳喳地說道:“我跟無名早就說好啦!等救活了我仙主,我就跟她一起去浪跡天涯,降妖除魔!做個逍遙自在、快意恩仇的妖怪!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她臉上煥發(fā)出憧憬的光彩。
無名也在一旁認真地點點頭,看向藍無印,語氣誠懇卻帶著疏離:“是的,仙君。我們兩個沒什么大志向,就圖個自由自在。但是仙君,我說話算話,您的救命之恩我一定報答。您要我留下來多久都行,聽您差遣。但是……等我報答完了,可不可以……放我去做個逍遙自在的小妖?”她的話語清晰地將“報恩”和“離開”劃分得清清楚楚。
這一下,藍無印瞬間尷尬無比。在東海君后和水仙仙子了然的目光注視下,他方才那點想要將人強留身邊的心思被赤裸裸地攤開,仿佛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挾恩圖報、自私小氣的存在,與他尊貴的花神身份格格不入。為了掩飾這巨大的尷尬和內心被戳破的羞惱,他猛地轉過身,語氣變得生硬急促:“報答的事,日后再說!當務之急是處理紫兒的事!我現(xiàn)在就跟你回蓬萊!”他直接將矛頭轉向了樹妖,試圖轉移焦點。
無名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那我呢?”她覺得自己也應該一起去。
藍無印沒有回頭看她,只是對水仙吩咐道:“你……法力未復,跟著也是累贅。就留在花界好生休息,哪里也別去。”這話聽起來像是關心,實則是不容反駁的命令。
吩咐完,他甚至不再多看無名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讓他更加難堪,徑直對樹妖道:“走吧!”示意她立刻帶路。
東海君后在一旁看著,她心思相對單純,見藍無印執(zhí)意要留下無名,便暗自思忖:或許花神還是懷疑這花妖就是越青轉世,想將她留在身邊,設法驗證,或者……是想重新挽回越青的心?她覺得這倒是一段癡情。
然而,一直在花界幫著藍無印、深知他性情的水仙卻看得分明。她心里如同明鏡一般:花神大人……他根本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她就是越青,尤其是她自己!他更加不會讓她有機會想起自己是誰!困住她,將她與過往徹底隔絕,牢牢控制在花界之內,恐怕只是他計劃的第一步。水仙看著藍無印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絲寒意:接下來……花神大人究竟會怎么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絕不會……再讓越青離開自己一次了。無論用什么方式。
芳菲殿內,只剩下被變相軟禁的無名、心思各異的君后和看透一切卻只能沉默的水仙,氣氛一時間變得異常微妙和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