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無印帶著樹妖匆匆離去后,水仙仙子便依命行事,將尚且虛弱、一頭霧水的無名引往花界深處安置。
然而,這安置的地點卻讓所有知曉其含義的花界精靈們都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并非是尋??途拥膭e院,也非療養(yǎng)的靜室,而是百花宮的正東宮!
百花宮的正東宮,歷來意義非凡。它并非簡單的居所,其位置尊貴,緊鄰花神藍(lán)無印所居的主殿,內(nèi)部陳設(shè)華美精致,匯聚了花界最精純的靈氣流脈,更象征著一種至高無上的地位。在花界悠久的歲月里,唯有被花神極其看重、甚至隱隱視為伴侶、有望成為“花后”的存在,才有資格入住正東宮。上一次正東宮迎來主人,還是久遠(yuǎn)到幾乎被遺忘的傳說時代。
水仙仙子面色平靜,對此安排似乎早有預(yù)料,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親自指揮著花草精靈們布置宮殿,添置用度,對無名也保持著表面上的恭敬。但她的內(nèi)心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漣漪不斷:花神……您這一步,走得如此急切而明顯,是真的不再顧忌任何眼光了嗎?將這來歷不明、修為低微的小花妖直接置于這風(fēng)口浪尖的位置……
她自然不驚訝,因為她早已窺見了藍(lán)無印那不容置疑的決心。
可花界的其他生靈卻無法如此淡定。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萬花叢中的每一個角落。
“聽說了嗎?花神大人帶回來一個受傷的小花妖,直接安置進正東宮了!”
“正東宮?!天??!那不是……那不是未來花后的居所嗎?”
“那小花妖什么來頭?竟得花神如此青睞?”
“沒見過,瘦瘦小小的,臉上好像還有道疤,法力也微弱得很,看不出有什么特別?!?p> “莫非……花神沉寂了這千萬年,終于又要立后了?對象竟是這樣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妖?”
“這可真是……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各種猜測、議論、好奇、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暗流開始在花界涌動。無名那“捉妖人”的身份和略顯孤冷的性子,在這片繁花似錦、卻也等級森嚴(yán)的天地里,顯得格格不入。她幾乎一夜之間,就成了整個花界目光聚焦的中心,盡管她本人可能還未完全意識到“正東宮”這三個字所承載的重量和意味著什么。
每一位路過東宮的花仙精靈,都會忍不住偷偷向內(nèi)張望,試圖窺探這位突然降臨的、可能改變花界未來格局的“神秘”住客。
這一切的紛擾與猜測,都成為了藍(lán)無印離去后,花界內(nèi)部暗自發(fā)酵的后話。而無名,則在這突如其來的“殊榮”與無處不在的注視下,開始了她在百花宮既被精心呵護又被無形囚禁的、前途未卜的休養(yǎng)日子。
無名雖失了法力,體內(nèi)空空如也,但每日練功卻從不懈怠。那柄隨她征戰(zhàn)多年的玄色長槍無法再幻化而出,她便折了一根堅韌的樹枝,在百花宮僻靜的一角,一遍又一遍地練習(xí)著最基礎(chǔ)的槍式,汗水常常浸透她的衣衫。她心無旁騖,只想著早日恢復(fù),再去履行對樹妖的承諾,然后……去換取那份她承諾過的“自由”。
東海君后,這位身份尊貴的君后,在花界停留的這幾日,并未過多打擾,卻總是靜靜地、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無名身后,目光復(fù)雜地凝視著她練功的身影,一看便是許久。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情感:追憶、痛惜、愧疚,還有一絲仿佛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的恍惚。
終于,在君后又一次長時間的注視下,無名收起了樹枝,擦了把汗,忍不住轉(zhuǎn)過身,直接問道:“君后,為何……你總是跟在我身后看我?”她實在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君后見她發(fā)問,并未驚慌,反而溫柔地上前,將早已備好的清茶遞給她,又拿出絲帕,自然而細(xì)致地幫她擦拭額角的汗珠,柔聲反問:“練了這么久,累不累?”
無名被她這過分親昵又自然的舉動搞得有點兒懵,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更加困惑了:“呃……還好。君后,你有事就說事唄?”她習(xí)慣了直來直往,受不了這般迂回。
君后看著她這率直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懷念和痛楚。她輕輕拉起無名的手,柔聲道:“這里人多眼雜,陪我去個安靜的地方,我們……聊聊天,好嗎?”
無名見她神情懇切,不似有惡意,便點了點頭。
君后將她帶到了花界一處名為“月亮山”的勝境。此地高懸于百花之上,仿佛抬手便可摘取星辰,清冷的月輝如水銀瀉地,籠罩著遍地散發(fā)著柔和光暈的奇異花草,靜謐而美麗。
君后請無名在一塊光滑的月白石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她身旁。
無名看了看四周如夢似幻的景色,心情似乎也寧靜了些許,問道:“你想聊啥?”
君后從隨身帶來的精致食盒里取出一碟晶瑩剔透、散發(fā)著濃郁甜香的糕點,遞到無名面前:“這是用月宮桂花和花界晨露做的桂花糕,你嘗嘗看?!?p> 無名道了聲謝,拿起一塊咬了一口。糕點入口即化,清甜不膩,帶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冷香,味道確實極好。但她只吃了一塊,便輕輕放下了。
君后立刻關(guān)切地問:“怎么?不好吃嗎?”
無名搖搖頭,眼神清澈:“很好吃,這個味道……我好像……挺喜歡的?!彼D了頓,語氣變得認(rèn)真,“但是不能貪食,我還要抓緊時間修煉呢?!?p> 君后聞言,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里卻帶著無盡的感慨:“原來……你對修煉如此執(zhí)著?”
“也不是執(zhí)著,”無名回答得很實在,甚至有點耿直,“我只是想快點恢復(fù)法力,這樣才能去抓更多的妖怪?!边@是她最樸素的目標(biāo)。
聽到這話,君后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遠(yuǎn)方仿佛沒有盡頭的星河,聲音變得悠遠(yuǎn)而傷感:“你……跟我的一個故人,真的很像。不過,她沒有你這么灑脫。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目標(biāo)簡單明確。而她……一邊掙扎著想做自己,一邊又拋不下那份想要守護蒼生的責(zé)任。最后……把自己逼到了絕路,鬧了個灰飛煙滅的下場。”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更可笑的是,那些曾經(jīng)跟她信誓旦旦、共許承諾的人,如今……連她的名字,恐怕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她轉(zhuǎn)過頭,深深地看著無名,問道:“你說,你捉那么多妖,會不會有一天,也有人連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這個問題,帶著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涼。
無名心中莫名地一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情緒迅速蔓延開來,堵得她心口發(fā)悶。她強行扯出一個笑容,試圖用玩笑掩蓋:“沒關(guān)系?。∥冶緛砭徒小疅o名’嘛!忘了就忘了唄!”她頓了頓,忽然直視著君后的眼睛,輕聲問,“你的那位故人……是不是叫……越青?”
君后渾身猛地一顫,手中的絲帕飄然落地。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無名,瞳孔微微收縮:“你……你怎么會知道?”
“我見過她的畫像,”無名平靜地回答,指了指自己的臉,“樹妖給我看的。她說……我確實有幾分像她?!彼坪鯇@一點并不十分在意,反而對君后口中的故事產(chǎn)生了興趣,“你……跟我說說她吧?我有點好奇?!?p> 君后凝視著無名清澈卻陌生的眼眸,良久,眼中積蓄的淚水終于忍不住,如同斷線的珍珠般滾落下來。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懷念:“好……好,我跟你說說她……”
“話說……好幾萬年前,我還只是這世間角落里一只懵懂怯懦、誰都可以欺負(fù)的小兔妖。是她……和當(dāng)時的君上,以凡人之身,闖過了兇險萬分的玄門陣,將我?guī)Я顺鰜?,給了我新生?!彼难凵褡兊妹噪x,陷入了遙遠(yuǎn)的回憶。
“后來……她覺醒了自己真正的神識,力量強大到足以撼動三界,她成了魔尊……我就跟在她身邊,做了她的貼身丫頭。那是我最快樂,也最……悔恨的一段時光。”淚水流得更兇。
“再后來……我蠢笨不堪,被奸人蠱惑,親手……碎了她的心,甚至……間接害死了她……”說到這里,她幾乎泣不成聲,巨大的愧疚淹沒了她,“聽說……是佛前的二殿下舍了半生修為,才勉強救回她一絲殘魂?!?p>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幡然醒悟,發(fā)現(xiàn)自己從頭到尾都被騙了……我又回去求她,求她原諒,求她幫我……我甚至丟了自己的性命……我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的聲音因痛苦而顫抖。
“可是……她沒有放棄我。她幫我養(yǎng)著肉身,守著魂魄……等我好不容易回歸,她還不計前嫌,助我找到了真愛,得到了如今這東海君后的尊榮……”她看著無名,眼淚模糊了視線,“只是……安穩(wěn)日子沒過多久,她就……徹底消失了。這天地間,我唯一的親人……真的不見了?!?p> “當(dāng)時,我正懷有身孕,聽聞這個消息……悲痛欲絕,卻……卻什么也做不了,無可挽回……”她捂住臉,肩膀微微聳動,“我一個原本無依無靠、沒有歸途的小妖,因為她才有了家……如今,又像失去了方向的浮萍……看到你,總覺得……有幾分她的影子,心里……才能勉強得到一絲慰藉……”她的傾訴終于告一段落,只剩下壓抑的啜泣在寂靜的月亮山上回蕩。
無名靜靜地聽著,心中那股莫名的憂傷越來越重,仿佛君后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敲打在她靈魂某個被遺忘的角落,泛起沉悶的回響。她看著眼前這位尊貴無比、卻哭得如同迷路孩子般的君后,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安慰。
無名不知為何,聽著君后泣訴的往事,那些關(guān)于背叛、拯救、失去與孤獨的字句,仿佛一根根無形的針,精準(zhǔn)地刺入了她靈魂深處某個被嚴(yán)密封鎖的角落。她眼前甚至不由自主地閃過一些模糊而破碎的畫面——冰冷的月光、絕望的眼神、溫暖的懷抱、還有撕心裂肺的痛楚……雖然無法串聯(lián)成清晰的記憶,但那洶涌而至的心痛與共鳴卻真實得讓她難以呼吸,臉色都微微發(fā)白。
她用力按著心口,仿佛這樣才能緩解那莫名的絞痛,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聲問道:“那……那位越青……她是不是……與花神藍(lán)無印,也曾有過什么故事?”這個問題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突兀。
君后聽聞,止住了哭泣,用絲帕拭去眼淚,仔細(xì)回想了一下,才謹(jǐn)慎地回答:“當(dāng)年……或許藍(lán)無印是對她存過一些別樣的情愫吧。但那時,越青早已嫁與了九天大殿下為妻,而藍(lán)無印……也遵從天意,娶了大殿下的女兒,當(dāng)時的百花仙子。兩人之間……明面上并未有過任何逾越的瓜葛?!彼@話說得客觀,卻也留下了一絲耐人尋味的空間。
無名聽完這個答案,不知為何,心中那陣尖銳的抽痛竟奇異地緩和了一些,仿佛某個緊繃的弦松弛了下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語氣也變得輕松了些:“原來如此……多謝君后今日款待,還告訴我這些往事。雖然我很確定自己并非您那位故人,但君后您這般良善溫厚,待我真誠,我倒是……挺愿意做您口中那位‘故人’的朋友?!彼冻隽艘粋€真誠卻依舊帶著些許疏離的笑容。
君后看著她這爽朗豁達的模樣,眼中淚意未干,卻又泛起一絲欣慰的柔光。她從袖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散發(fā)著淡淡海潮氣息的七彩海螺,遞到無名手中:“好。那這個你收好。若是將來……在這花界待得不開心,或者藍(lán)無印他對你不好,只需吹響這海螺,無論我在哪里,都會盡快趕來接你去東海,絕無虛言。”
無名接過那枚觸手溫潤的海螺,覺得君后未免有些過于擔(dān)心了,不由笑道:“君后您多慮了。藍(lán)無印是尊貴的花神,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怎么會對我一個小花妖怎樣?等我報答完他的恩情,就要繼續(xù)去做我的捉妖人了。到時候,我一定去東??茨 ?p> 君后看著她全然不設(shè)防、一心只想著“報恩”和“自由”的樣子,心中百感交集,只能點頭:“好,我等你?!?p> 無名想起一事,又問道:“對了,聽說君后您一直在尋找您的夫君?”
提到這個,君后臉上頓時染上一抹愁緒和氣餒:“是啊……他前去歷劫,說好三百年便歸,可如今幾百年過去了,音訊全無。我踏遍了三界許多地方,都感應(yīng)不到他的氣息,也不知道他這一劫……究竟投身到了何處?”
無名脫口而出:“為何不去問問司命星君?他不是掌管凡人命格嗎?”
君后苦笑搖頭,聲音壓低了些:“不能去問。天規(guī)律條嚴(yán)苛,神君歷劫乃天機,豈容隨意探聽?何況,司命掌管的命簿浩如煙海,他也不知道萬千世界中,哪一個才是我夫君的劫身?;蛟S……唯有居住在七十二重天之上的那位古老神尊能洞悉一切,可那七十二重天……豈是我能隨意上去的?”她的語氣充滿了無力感。
無名聞言,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也幫不上任何忙,便不再多言,免得顯得無禮。
東海君后并未等到藍(lán)無印從蓬萊歸來。她見了無名這一面,了卻一樁心事,也留下了一個承諾。臨行前,她特意去找了水仙,鄭重并再三叮囑:“待花神歸來,請務(wù)必轉(zhuǎn)告他,固靈符……需得盡快呈交給九天大殿下處置,萬不可再留在身邊,以免招惹禍端?!?p> 交代完畢,君后便化作一道流光,離開了繁花似錦卻暗流涌動的花界,繼續(xù)她漫無目標(biāo)卻又無法停止的尋找之路。
而無名,則握著那枚七彩海螺,站在月亮山上,望著君后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滿了對那位深情又坎坷的君后的同情,以及對自己未來“報恩”后自由生活的憧憬,渾然不知自己已身處怎樣一個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之中。
從蓬萊山取回藍(lán)紫兒的魂靈已經(jīng)是幾天后了。當(dāng)藍(lán)無印用盡所有方法,卻依然無法將那道深深嵌入無名魂魄深處的固靈符剝離時,一種無力的挫敗感在寂靜的房間里彌漫開來。他手中托著藍(lán)紫兒那微弱如風(fēng)中殘燭的靈魂光暈,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樹妖就站在三步之外,她臉上的期待如同被寒霜打過的花瓣,迅速枯萎、凋零。她向前踉蹌了一步,干枯枝椏構(gòu)成的手徒勞地伸向那團溫暖的光暈,又無力地垂下。她周身環(huán)繞的綠色靈光劇烈地波動起來,仿佛沸騰又驟然冷卻,連她扎根的古老地板都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細(xì)密的裂紋蛛網(wǎng)般蔓延。她死死咬著下唇,直至沁出墨綠色的汁液,巨大的痛苦讓她的聲音破碎不堪:“為什么…只差最后一步…”
無名忍著魂魄被強行禁錮又試圖剝離帶來的陣陣虛脫感,走上前,輕輕將手搭在樹妖劇烈顫抖的枝干上,觸手一片冰涼?!八呀?jīng)認(rèn)主了,”她的聲音因虛弱而顯得格外輕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強求不得,別再為此生氣了,好嗎?”
“我不是生氣!”樹妖猛地抬起頭,積蓄已久的淚水如同夜露般大顆大顆滾落,砸在地上,竟讓那處的木板生出一瞬即逝的微小嫩芽又迅速枯死,“我是一千年的等待…全都成了空!我看著她消散,我守著這片土地等她歸來,我所有的修行、所有的忍耐…都失去了意義!我救不了她,我終究…救不了我的仙主…”她的哭嚎不再是聲音,而是整個庭院草木的同悲,所有葉片都在瞬間蜷曲、發(fā)黃。
無名沉默地陪著她,直到那悲慟的浪潮稍稍平息,只剩下無聲的抽噎。她安頓好幾乎失去知覺的樹妖,轉(zhuǎn)身走向一直靜立陰影處的藍(lán)無印。
月光穿過雕花木窗,將藍(lán)無印的身影拉得很長。他望著無名走來,眼中情緒復(fù)雜翻涌,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語氣溫柔得近乎小心翼翼:“你…有事找我?”他下意識想伸手拂開她額前散落的發(fā)絲,指尖動了動,又克制地收回。
“帶我去見大殿下?!睙o名抬起頭,臉色蒼白,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寒鐵,堅定而銳利。
藍(lán)無印像是被這句話燙了一下,神色驟然緊繃,下意識地側(cè)身擋住她的去路,聲音里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見他?為何非要見他?”
“只有他有能力取出固靈符。這是救活藍(lán)紫兒唯一的辦法?!睙o名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再等一等,好不好?”藍(lán)無印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無力,“一枚固靈符…于他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他不會在意。我們再想別的辦法…”他的理由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虛弱。
無名沒有反駁,只是用那雙過于清澈的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裝,看清他心底所有晦暗的掙扎與私心。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離開,衣袂飄動間帶起一絲決絕的涼意。
接下來的幾日,樹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徹底枯萎。她不再倚窗眺望,而是蜷縮在房間最陰暗的角落,靈體變得近乎透明,原本瑩潤的枝干失去所有光澤,布滿褶皺,如同被烈火燒灼過。葉片一片接一片地枯黃飄落,尚未觸地便化為齏粉。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更不再汲取日月精華,仿佛那一千年的執(zhí)念抽走的不僅是她的希望,還有她生存的全部意志。整個庭院的花草都因她的心死而蒙上了一層灰敗的暮氣。
看著這一切,無名眼中最后一絲猶豫也消散了。她再次找到藍(lán)無印,語氣平靜,卻斬釘截鐵,沒有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
“你不幫我,我就自己去?!?p> 藍(lán)無印望著她決絕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幾乎窒息。越青的容顏與無名此刻冷漠的側(cè)臉在眼前重疊——他傾盡所有溫柔,為何最終換來的總是疏離與背影?越青不曾愛過他,眼前這個酷似越青的無名,對他亦是從骨子里透出的冷淡與無視。他站在空寂的回廊下,只覺得千年修為也化不開此刻滿腔的苦澀與孤寂。
藍(lán)無印望著她始終疏離的模樣,心頭驀地一刺,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沖口而出:“你與她非親非故,不過是萍水相逢,就能為她做到如此地步??晌夷兀繜o名,我救過你的命,你可曾有一刻想過……要幫我?”
無名聞言怔住了,似乎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她偏過頭,認(rèn)真地問:“你要我怎么幫你?”
藍(lán)無印幾乎是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情緒,脫口而出:“我花界無后已幾千年了。你若真念我的恩情,就答應(yīng)做我的花后,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痹捯怀隹?,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
無名果然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怔住,隨即唇角牽起一絲無奈的笑意:“花后?那位置可不適合我。但若你指的是以身相許來報恩……我同意?!彼f得平靜坦然,仿佛在談?wù)撎鞖狻?p> 藍(lán)無印朝她走近一步,眉頭微蹙:“以身相許,不就是嫁與我為妻?這有何不同?”
無名看著他逼近,不自覺地后退了半步,拉開距離:“自然不同。許你一夜露水姻緣是報恩,許你一生婚姻枷鎖是情債。你我之間,談不上情債?!?p> 見她如此涇渭分明,藍(lán)無印心下一沉,轉(zhuǎn)而換上哀戚的神色,聲音也低軟下來:“你可知花界幾千年無有子嗣誕生,神力無繼,萬物凋敝?我身為花神,終日惶惶。你亦是花木之靈,若你我能結(jié)合,延續(xù)血脈,便是救了這花界萬千生靈?!彼噲D用大義叩開她的心防。
無名又退了一步,眼神里透出清晰的訝異和抗拒:“你的意思是……想讓我為你誕育子嗣?這恐怕…不妥。”
“你既已答應(yīng)以身相許,”藍(lán)無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一種她看不懂的復(fù)雜期盼,“若機緣巧合,有了身孕,豈非是天意?”
無名感到一種實質(zhì)性的尷尬,硬著頭皮道:“若…若當(dāng)真如此,那便生下來就是?!?p> “可孩子若無名無分,如何繼承花神之位,統(tǒng)御一界?”藍(lán)無印急切道。
無名終究搖了搖頭,態(tài)度明確:“你可以另娶一位德才兼?zhèn)涞南勺訛楹?,屆時我將孩子交予她撫養(yǎng)便是??傊?,嫁娶之事,恕我不能答應(yīng)。你究竟幫不幫我?若不幫,我便去找水仙商議?!?p> 見她去意堅決,藍(lán)無印立刻攔住她的去路,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翻涌的情緒壓下,眼中只剩下歉疚和妥協(xié):“對不起,是我唐突了,說了這些糊涂話。我?guī)湍?,我一定會幫你。只求你一事……別離開花界,可好?”
無名沉默地看著他,既沒答應(yīng),也沒反駁。這種沉默于藍(lán)無印而言,已算是一種無聲的應(yīng)允。他心中稍安,卻又泛起更深的悵惘——她看似妥協(xié),實則對他依舊沒有絲毫多余的情感。不過這一切于無名而言,似乎都簡單明了:若能以此償還恩情,化解執(zhí)念,免去后續(xù)諸多麻煩,便是一樁合理的交易。至于情愛糾纏,從來不在她的考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