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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叫越青

06 水鬼

彼岸花叫越青 二狗的曇花夢 3551 2022-12-19 10:36:52

  捉妖人離了昆侖山境,沿著山道往下行去,周身那被仙山靈氣浸潤過的氣息尚未完全斂去,與山野間的凡俗之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沒走多遠,她便敏銳地察覺到一絲極細微的妖氣綴在了身后。她不動聲色,直至拐過一處山坳,才猛地停下腳步,握槍回身,目光銳利地掃向道旁一叢瑟瑟發(fā)抖的灌木:“跟了一路了,出來?!?p>  只見那灌木叢后,窸窸窣窣地鉆出一個小妖來。那妖身形瘦小得可憐,幾乎皮包骨頭,穿著一身勉強蔽體的褐色破舊衣衫,臉上帶著怯懦又羨慕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捉妖人,聲音細若蚊蚋:“妖…妖友莫怪!我、我沒有惡意……只是好奇,您…您是如何上得那仙山的?我瞧您身上,似乎還帶著上面的清氣……”

  捉妖人目光如電,上下掃了她一眼,輕易便看穿了她的本體——不過是一株靈氣稀薄、幾乎干癟的小樹,怕是連挪動根須都艱難。她略感意外,收了槍:“我斂息之術(shù)尚可,尋常修士未必能一眼看破。你竟能看出我妖身,還感知到昆侖清氣?道行不淺啊?!?p>  那樹妖見捉妖人沒有動手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氣,露出一個有些羞澀的笑容:“妖友過獎了。我本是蓬萊仙山腳下的一株無心紫檀,僥幸沐得一絲海外仙氣,渾渾噩噩修煉了差不多一千年,才開了靈智,能離本體稍稍走動。聽聞昆侖神山恢復了往日風采,靈氣充沛,就…就大著膽子想來碰碰機緣,卻沒曾想,連山門外的結(jié)界都靠近不得,直接被攔在了外邊?!彼f著,語氣里滿是失落,隨即又好奇地看向捉妖人,“您看起來……道行似乎也并未到化仙飛升的境界?是如何進去的?”

  捉妖人聽她提及蓬萊,眼神微動,但很快又歸于平淡,語氣聽不出什么波瀾:“我還沒到化仙的地步。這次上山……并非我自己想上去的,是被他們捉上去的?!彼D了頓,給出一個半真半假的解釋,“不過他們查了一圈,沒見我犯什么事,也就放我下來了?!?p>  樹妖聞言,恍然大悟,連忙點頭,一副“我懂了”的樣子:“哦!原是如此!被抓上去審查的啊……”她臉上露出同情又后怕的神情,“不過妖友您能平安下來已是萬幸!咱們做妖的,在這昆侖地界千萬不能犯忌,聽說那些昆侖使者厲害得很,但凡嗅到一點妖氣作亂,追到天涯海角也會誅殺的!”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打聽來的規(guī)矩,語氣里充滿了對昆侖仙律的敬畏。捉妖人靜靜聽著,目光再次掠過樹妖干癟的身軀和渴望的眼神,心中了然她為何冒險前來又為何被阻門外。但她并未多言,只是點了點頭:“多謝告知。你好自為之。”

  說罷,她不再停留,扛起長槍,繼續(xù)朝山下走去。那樹妖站在原地,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眼中混合著羨慕、失落和一絲茫然。仙山近在咫尺卻不得入,眼前這位能自由出入(雖是被抓進去的)又安然出來的“妖友”,成了她所能抓住的唯一一絲與那機緣相關(guān)的飄渺線索。

  最終,她一咬牙,還是拖著那副干癟的身軀追了上去,枯枝般的腳踩在落葉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妖友!妖友請等等!”

  捉妖人頭也沒回,步伐未停。

  樹妖小跑著跟上,與她保持著幾步的距離,氣喘吁吁又帶著懇求道:“你……你去哪里修煉?。窟@世間靈氣充裕之地都被大門派占盡了,我們這些小妖生存艱難……不然,不然我們一起找個地方修煉吧?也好有個照應(yīng)?”

  捉妖人腳步不停,目視前方,聲音平淡無波:“我不修煉了?!?p>  “???”樹妖愣了一下,不修煉了?這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更加快了腳步,幾乎與捉妖人并行,急切地問:“那……那你去哪里?你帶上我唄!我什么都能做,端茶遞水,望風守夜……”

  捉妖人被她吵得有些煩,干脆地拒絕:“我習慣了一個人。”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疏離。

  樹妖卻不死心,努力推銷著自己那幾乎不存在的價值:“多個人,多個辦法嘛!真的!萬一……萬一你路上遇上什么厲害的大妖找麻煩,我、我還能幫你跑得快,去給你報個信兒呢!”她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簡直聰明極了。

  捉妖人聞言,終于定住了腳步。她轉(zhuǎn)過身,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這棵急于尋求庇護的小樹妖,眼神里帶著幾分玩味和審視:“哦?報信兒?”她慢悠悠地反問,“我請問你,如果我當真遇上了我都對付不了的大妖,你打算給誰報信兒?嗯?”

  “呃……”樹妖被她問得一噎,頓時語塞,臉上露出巨大的尷尬來。她支吾了半天,才勉強憋出一句:“你……你的親朋好友啊……或者你的師門……你告訴我他們在哪兒,我、我就去啊……”越說聲音越小,越說越?jīng)]底氣,連她自己都知道這說法有多么不靠譜。她一個剛認識的路邊小妖,能知道什么?又能去找誰?

  捉妖人看著她那窘迫又強撐的樣子,真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她搖了搖頭,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也不知是嘲弄對方還是嘲弄這世道:“我們做妖怪的,又不是開家族生意,還講究個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我沒有親朋好友,更沒有師門可依。所以,”她再次干脆地拒絕,“你自己找個僻靜地方,安心修煉去吧,別再跟著我了?!?p>  說完,她不再給樹妖任何糾纏的機會,轉(zhuǎn)身運起步伐,幾個起落間,身影便消失在山道蜿蜒的林木之后,只留下那株干癟的小樹妖站在原地,望著空蕩蕩的山路,滿臉的失落和無措。

  樹妖見捉妖人身影徹底消失在山路盡頭,決絕得沒有一絲回旋余地,終于不再試圖跟上去。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拋棄的茫然瞬間淹沒了她。一想到自己又要獨自在這危機四伏的茫茫山林中掙扎,一種強烈到窒息的孤獨感攫住了她那小小的妖心。她蹲下身,抱住自己干枯的雙臂,竟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聲在寂靜的山林里顯得格外清晰又可憐。

  捉妖人腳程極快,已走出好遠,但那斷斷續(xù)續(xù)、哀切無比的哭聲卻像魔音灌耳,絲絲縷縷地追著她,擾得她心煩意亂,只想再走快些擺脫這噪音。

  正覺煩躁之際,那哭聲卻像是被人猛地掐斷了脖子,戛然而止!

  四周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捉妖人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本能地瞬間警覺起來。她沒有任何猶豫,猛地拔下束發(fā)的一根看似普通的木簪,緊緊握在手中,轉(zhuǎn)身便循著來路疾奔而回。

  她的速度極快,幾個呼吸間便回到了方才樹妖站立哭泣的地方。然而,那里已是空無一人,只有地上凌亂的痕跡和一道明顯的、被拖拽入旁邊密林的痕跡!

  捉妖人眼神一厲,手中發(fā)簪瞬間延展變形,化作那柄玄色長槍。她右手反手將長槍背于身后,槍尖斜指地面,周身氣息徹底冷了下來,順著那植被被壓倒拖行的痕跡,悄無聲息地疾追了進去。

  追蹤約莫幾里之后,痕跡消失在了一處略顯空曠的林間空地。只見那株干癟的小樹妖已然現(xiàn)出了原形——一株更加枯萎、毫無生氣的無心紫檀,倒伏在地,仿佛被瞬間抽干了所有精氣,可憐至極。

  捉妖人心中一凜,快步上前,左手下意識就伸出去,想要探查其是否還有生機。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枯槁樹干的電光石火間,一股極其強烈的危機感如同冰水澆頭般炸開!她猛地意識到——這是一個精心布置的包圍圈!氣息、痕跡、誘餌,一切都太完美了!

  但,遲了!

  那原本“毫無生氣”的樹妖本體噌地一下彈起,速度快得驚人,干枯的枝條裹挾著妖力,化作一記凌厲無比的踢擊,狠狠踹在毫無防備的捉妖人腹部!

  “唔!”捉妖人悶哼一聲,被這巨大的力道直接踹得倒飛出去!

  然而,她的身體尚在空中未能調(diào)整,四周早已埋伏好的藤蔓如同活過來的毒蛇,從四面八方激射而來,瞬間將她的手腳、腰身、脖頸死死纏繞、勒緊!幾乎是眨眼之間,她就被層層疊疊的妖化藤蔓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吊在了半空之中,長槍也脫手落下,斜插在下方的地面上。

  捉妖人奮力掙扎,但那藤蔓異常堅韌,越掙扎勒得越緊。她猛地抬頭,憤怒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那株此刻妖氣大盛、再無半點怯懦可憐的樹妖,厲聲喝道:“小小樹妖!竟敢設(shè)伏暗算我?!”

  她的聲音在林中回蕩,充滿了被欺騙的震怒。而那“樹妖”身上彌漫開的,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陰冷而狡詐的氣息。

  那“樹妖”身形一晃,干癟的形態(tài)如同蛻皮般褪去,化形成一個身形依舊瘦弱、但眉眼間帶著偏執(zhí)與急切的人形女子,她盯著被吊在半空的捉妖人,聲音里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怨恨和……如釋重負:“我找你很久了。因為你沒有名字,不,是你從不留下名字。這天下的妖只模糊地傳說,有個左臉帶疤、使長槍的女捉妖人,亦正亦邪,專找大妖的麻煩。就憑這點線索,花了我好多好多時間,才終于在這昆侖山下堵到你!”

  捉妖人即便身陷囹圄,被藤蔓勒得呼吸不暢,眼神卻依舊銳利,不見絲毫懼色,反而嗤笑一聲:“哼,費這么大周折……你若誠心求我辦事,也不是這種綁架暗算的態(tài)度。”

  那女妖聞言,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卻強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殘忍模樣:“求你?呵……不過說起來,我也不算求你。我想著,若是你死了,你身上藏著的那道‘固靈符’,靈力無主束縛,自然就能顯現(xiàn)出來了吧?那才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

  捉妖人瞳孔猛地一縮,真正的震驚第一次浮現(xiàn)在她臉上,掙扎的動作都停頓了一瞬:“你……你竟然識得固靈符?!這東西早已失傳,你從何得知?”這東西的存在,本該是無人知曉的秘密!

  女妖見她反應(yīng),知道自己找對了,臉上露出一絲凄然又得意的復雜表情,微微癟了癟嘴:“我跟你說過的,我在蓬萊仙山腳下修煉了千年……見過的、聽過的,遠比你以為的多?!彼穆曇舻统料氯?,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當年,藍紫兒受九天雷霆刑、魂飛魄散之時……我就在不遠處的石縫里,眼睜睜看著……是她最后一絲殘魂逸散前,用盡力氣告訴我,世間還有一道她早年贈出的‘固靈符’,就在一個女妖身上……”

  “你拿到這固靈符,又有何用?”捉妖人厲聲問,試圖理清這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

  女妖突然激動起來,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強裝的兇狠蕩然無存,只剩下無盡的哀慟與渴望:“有什么用?!我拿到它,就能用它固魂定魄的神效,將她散落于一地、即將徹底湮滅的碎魂重聚起來!只要魂魄能重聚,我……我可以耗盡千年修為,為她重塑一具新的身體!她……她或許就能活過來了!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她的聲音哽咽,充滿了絕望中的瘋狂祈求。

  捉妖人看著她眼中滾落的淚水和那份毫不作偽的悲痛,心中的憤怒和敵意稍減,頓時明白了——眼前這妖,并非那么窮兇極惡、濫殺無辜之徒,原來只是個被執(zhí)念逼到絕路、想拼命挽回重要之人的可憐小妖。捆綁她的藤蔓,似乎也因此感覺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她沉默了片刻,聲音放緩了些,問出了關(guān)鍵:“藍紫兒……究竟是誰?與你,又是何關(guān)系,值得你賭上千年道行和性命來冒犯昆侖,算計于我?”

  那樹妖救人心切,眼見言語已盡,竟不再多言,眼中狠色一閃,枯瘦的手爪凝聚起全身妖力,帶著決絕的意味,猛地朝被縛的捉妖人心口掏去!

  捉妖人雖受制于人,卻毫無懼色,反而厲聲喝道:“你敢殺我?!”聲音中自有一股凜然威勢。

  樹妖動作一頓,臉上浮現(xiàn)悲壯之色,催動靈力讓她的面目越發(fā)枯槁猙獰,聲音嘶?。骸皩Σ黄鹆耍?!等我救了恩人,必自毀妖丹,陪你共下黃泉,絕不獨活!”說罷,攻勢更急。

  然而,她那蘊含全力的一擊卻落空了!只見原本緊緊纏繞捉妖人的藤蔓,此刻竟如同被她馴服的靈蛇,隨著她身形的巧妙扭動,猛地向上飛旋拉升!樹妖驚愕抬眼,只見眼前亮光一閃——是那柄先前脫手插在地上的玄色長槍,不知何時竟自行飛回,鋒銳的槍尖精準地劃斷了最關(guān)鍵的幾根主藤!

  捉妖人趁藤蔓吃痛退縮的瞬間,身形如脫困的獵豹般輕盈一躍,足尖在高處的樹枝上輕輕一點,穩(wěn)穩(wěn)立于樹丫之上。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因妖力反噬而踉蹌的樹妖,語氣放緩了些:“樹妖,我念你救恩人情深意重,并非奸惡之輩。這樣,待我先去泠江下游處理了那擾民作亂的水鬼,便隨你去蓬萊,看看你那位仙主藍紫兒,是否還有一線生機可救。此法,可行?”

  樹妖仰頭望著她,從絕對的絕望中猛地窺見一絲希望的光亮,她此刻也徹底明白,自己絕非這捉妖人的對手。她聲音顫抖,帶著孤注一擲的信任:“你……你說的話可算數(shù)?”

  捉妖人依舊帶著警惕,并不輕易落下:“你若不信,大可跟著我同去泠江。辦完事,我絕不食言?!?p>  樹妖望著她清澈卻堅定的眼神,掙扎片刻,終于將周身妖氣盡數(shù)收斂,放下了所有攻擊的姿態(tài),頹然道:“好……我信你這一次?!钡从痔痤^,眼中帶著妖怪間特有的謹慎,“但口說無憑,我們需得結(jié)盟立約!”

  捉妖人見她確實放下了敵意,這才從樹丫上翩然落下,站在她面前:“如何結(jié)盟?”

  樹妖深吸一口氣,極其鄭重地向她伸出手,說道:“凡人間結(jié)盟,要歃血為誓。我們妖怪,靈力源于本源,若要締結(jié)最牢固的盟約,需將最重要的‘心’交予對方保管片刻,以示絕無欺瞞?!边@是她所知最鄭重的妖界誓約方式。

  捉妖人聞言,看著她伸出的手,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剎那間竟抑制不住地笑出了聲:“哈哈哈……你……你這千年道行到底是怎么修的?”她笑得幾乎彎了腰,“我哪兒來的‘心’?我是妖?。〔菽揪?,頑石獸類,哪來的那等血肉之物?”這樹妖的想法未免也太……天真樸拙了些。

  樹妖頓時鬧了個大紅臉,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窘迫地小聲嘟囔:“我……我以為……既然仙主肯將那么珍貴的固靈符給你,你定是……定是跟我們這些山野小妖不一樣,或許……或許已修出心竅了呢……”她越說聲音越小,臉漲得通紅。

  捉妖人止住笑,看著她這尷尬又認真的模樣,倒是消去了最后一絲疑慮。她搖了搖頭,伸手在自己發(fā)間一抹,也不知從何處取出一片流光溢彩、形狀奇特的葉子,葉片上天然紋路竟隱隱構(gòu)成一道玄奧的符文。她將葉子輕輕拋給樹妖:“喏,我乃花妖,這是我的真身靈葉之一,蘊含著我的本源氣息。你拿著它,若我事后跑了,違背盟約,你便可拿著它去九重天叩見天帝,或者去幽冥黃泉告狀,無論天上地下,憑此葉為證,都能把我緝拿回來。這總行了吧?”

  樹妖慌忙接過那片觸手溫潤、靈氣盎然的葉子,只覺得一股與自己截然不同卻無比純粹強大的草木本源之力蘊含其中,她立刻緊緊攥住,如同抓住了唯一的希望,用力點頭:“行!這個行!”

  樹妖小心翼翼地捏著那片葉子,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溫潤感。她低頭細看,越看越覺得這顏色太過詭異,非青非紅,在傍晚的天光下流轉(zhuǎn)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有生命的色澤。只看一眼,心神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忍不住想再看第二眼、第三眼……多看一眼,就感覺自己整個意識都要被這詭異的青紅色包裹吞噬,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仿佛魂魄都要被吸走剝離。

  “你走不走?”捉妖人已經(jīng)走出幾步,回頭看她還在對著葉子發(fā)愣,不耐煩地催促了一句。

  這聲音如同警鐘,猛地將樹妖從那種恍惚迷離的狀態(tài)中拉回現(xiàn)實。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慌忙將葉子緊緊攥在手心,不敢再看,心中卻陡然升起一個驚人的念頭——這片葉子,還有它主人那深不可測的實力和面對昆侖、面對生死都淡然處之的態(tài)度……這個“捉妖人”,或許根本就不是尋常的妖!她壓下心中的驚疑,快步跟了上去,試圖用閑聊掩蓋不安:“妖友,你……你總要有個名字吧?這妖界都傳開了,都稱你為‘無名女妖’。”

  捉妖人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聲音隨著山風飄來:“對啊。我就叫‘無名’啊。大家都認識我,你卻不認識?!闭Z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樹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就叫無名?這……這算什么名字?我還以為那是他們哄騙我的綽號,為此還打聽了很久,才只打聽到你左臉上有塊疤的特征?!?p>  捉妖人聞言,側(cè)過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那道疤痕在暮色中顯得并不猙獰,反而添了幾分滄桑故事:“哦?你是不是以為我長得青面獠牙,丑陋不堪,所以才靠一道疤來認人?”

  樹妖被她點破最初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衣角:“一開始……沒見過你,又想著你臉上有塊疤,斗法肯定兇狠,所以才……才有了誤會。”她現(xiàn)在覺得,那道疤在這張清麗又帶著英氣的臉上,反而有種別樣的氣勢。

  捉妖人沒再說什么,領(lǐng)著她一路下了山,在山腳下小鎮(zhèn)尋了間還算干凈的酒館,徑直走進去要了酒。樹妖看著她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忍不住小聲提醒:“你別喝多了,我們還要趕路呢?!?p>  捉妖人放下酒杯,指尖彈出一塊碎銀準確落在柜上,起身道:“走吧?!眲幼鞲纱嗬?,哪有半分醉意。

  兩人出了城門,天色已徹底黑透,荒野四下無人,只有風聲和遠處不明的野獸低嚎。樹妖天生畏火,看著漆黑的環(huán)境瑟瑟發(fā)抖,卻不敢靠近捉妖人升起的那堆篝火。捉妖人撥弄著火堆,火星噼啪作響,她抬頭看了眼縮在幾步外黑暗里的樹妖,拍了拍身邊的空地:“過來吧,這火聽我的話,不會點著你?!?p>  樹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對黑暗和寒冷的恐懼戰(zhàn)勝了對火的懼怕,磨磨蹭蹭地挪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火堆旁,警惕地看著跳躍的火焰,身體繃得緊緊的。溫暖的氣息逐漸驅(qū)散了夜寒,也讓她稍微放松了下來。橘紅色的火光映照著一人一妖的臉,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長。

  夜色漸深,荒野寂靜,唯有火堆偶爾爆出幾聲細微的噼啪。捉妖人話本就少,此刻更顯沉默,只倚著樹干,合眼假寐,不多時呼吸便變得均勻綿長,似是沉入了夢鄉(xiāng)。山風帶著涼意吹過,她無意識地微微蜷縮了一下。

  一旁的樹妖瞧在眼里,猶豫了片刻。她看著捉妖人即便睡著也微蹙的眉頭和那道在跳躍火光下顯得格外孤寂的疤痕,心里莫名地軟了一塊。她悄無聲息地挪開些許,周身泛起柔和的青綠色光暈,身形漸漸模糊,化作本體——一株枝干虬結(jié)卻透著溫和生機的無心紫檀。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根系,不讓它們驚擾地面,然后伸出幾根最柔軟、帶著稀疏葉片的枝條,輕柔地墊在捉妖人頸后,權(quán)作一個簡陋卻柔軟的枕頭。接著,更多的、更為寬大的葉片從枝頭無聲無息地生長、脫落,如同擁有意識般,一片接一片,輕盈地覆蓋在捉妖人肩頭、身上,替她擋住了夜露寒涼。

  晨光熹微,穿透薄霧。捉妖人眼睫顫了顫,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身上那些青翠欲滴、還帶著清新草木氣息的葉片,頸后是恰到好處的柔軟支撐。她微微一怔,側(cè)頭看去,只見那樹妖已恢復了人形,正靠在一旁打盹,臉色似乎比昨夜更蒼白憔悴了幾分,顯然維持原形并提供這般照料于她而言消耗不小。

  一種極其陌生、甚至帶著點鈍痛的感覺,猝不及防地撞中了捉妖人的心口。那感覺來得太快太突兀,讓她一時有些茫然無措。千百年來,風餐露宿、刀頭舔血是常態(tài),受傷了獨自蜷縮在洞穴草窠里熬過去更是家常便飯,何曾有人……何曾有妖在她沉睡時,如此小心翼翼地給予過這般無聲的守護和暖意?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拂過一片蓋在她身上的葉子,觸感微涼,卻仿佛帶著能灼傷皮膚的溫度。她迅速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坐起身,將那些葉片輕輕拂落。

  趕路的第三日夜里,兩人再次露宿荒野。篝火燃起,映照著兩張各懷心事的臉。捉妖人靠著樹干,這一次卻沒有立刻睡去。她望著跳躍的火光,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那個藍紫兒……她與你,究竟有何恩情?”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樹妖正撥弄著火堆,聞言抬起頭,眼中立刻涌起深刻的感激與懷念:“是她……是她日夜用清泉澆灌,又以自身微薄靈力溫養(yǎng),我才得以在蓬萊山腳那靈氣稀薄之地活下來,最終開啟靈智。那年雪下得極大,幾乎要將我壓垮凍斃,是尚且年幼的藍紫兒,不顧風雪將我從山上挖了出來,帶回她清修的小院。從此,我就一直陪在她身邊,看著她長大,修煉……直到……直到她受那九天雷霆……”她的聲音哽咽起來。

  捉妖人看著她眼中迅速積聚的水光,沉默了一下,生硬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動作有些別扭,卻是一種清晰的安慰。

  樹妖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眼淚。捉妖人又問:“藍紫兒受雷霆之刑,那已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吧?那時……你還未修成人形?”

  “我早就修成人形了!”樹妖急忙道,語氣里帶著一絲委屈,“只是……只是她為了保護我,從來不許我在外人面前幻化人形。她說……蓬萊雖為仙山,卻也并非全然太平,我這般根基淺薄的小妖,還是以原形待在她身邊最安全。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大師兄后來成了很厲害的神君,但好像因為什么事,如今又回到蓬萊閉關(guān)修煉了。”她絮絮地說著,提及那位大師兄時,語氣里帶著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捉妖人對這些仙神舊事顯然毫無興趣,她更關(guān)心另一個問題:“那雷霆劫下,神魂俱滅是常理。你是怎么……將藍紫兒的碎魂收集起來的?”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樹妖的目光轉(zhuǎn)向捉妖人,帶著一種后怕的堅定:“雖然沒有固靈符那般神物,但藍紫兒受刑時,似乎……似乎有微弱的神裔之力在最后關(guān)頭護了她一下,也可能是她自身功法特殊,魂魄并未瞬間湮滅,而是碎裂四散。我……我拼著被雷霆余威灼傷魂體的危險,追著那些逸散的魂魄碎片,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追了幾天幾夜,幾乎跑遍了蓬萊周邊每個角落,才一點點、一點點地將它們大部分收集起來?!彼f著,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一個毫不起眼的灰色布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夢,“但我只能將它們勉強困在這‘斂魂袋’里,根本沒有力量將它們修補融合……所以,我才必須找到固靈符!”她的目光再次變得急切而渴望,望向捉妖人。

  捉妖人沉吟片刻,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你如何能確定固靈符的存在,又為何篤定它在我身上?”這東西的存在本該是絕密。

  樹妖像是早就在等她這個問題,她小心翼翼地從懷里取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件,一層層打開,最終露出一幅略顯陳舊卻保存完好的畫卷。她將畫卷緩緩展開,遞到捉妖人面前:“你看……你有沒有覺得,自己跟這畫中人,長得有幾分相似?”

  捉妖人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落在畫上,第一眼,她心頭猛地一震,幾乎以為那是照著自己的臉描摹的!但那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再細看,畫中人身著飄逸仙裳,姿容絕世,眉宇間帶著一種悲憫又疏離的神情,美得驚心動魄,不似凡塵俗物,那是一種她無法企及、也不敢企及的、屬于天地間極致造物的美。與自己臉上帶著疤、滿身風霜的模樣,云泥之別。

  “莫非……是這幅畫引導你找到我的?”捉妖人的聲音有些干澀。

  樹妖見她神色變化,小心翼翼地將畫收起,低聲道:“藍紫兒受刑前,曾短暫清醒過片刻,她告訴我,這世間還有一道她早年機緣巧合下畫出、并以自身心頭血加持過的‘固靈符’,靈力最強,或許能救燃眉之急。她說……在那個人身上?!彼D了頓,看向捉妖人,“我?guī)е@幅畫,尋遍了傳聞可能的地方,問遍了可能知曉的大妖小怪,幾百年了……幾乎所有線索最后都指向你——那個無名無姓、左臉有疤、使長槍的女捉妖人。我才一路追了過來。沒想到……你身上的確有固靈符的氣息,但這長相……”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老實說道,“與畫中仙子的差別,確實是有些大?!?p>  捉妖人這次是真的笑了出來,那笑聲里卻聽不出絲毫歡愉,只有濃濃的嘲諷和一種深切的悲哀:“畫上的人……叫越青。我聽說過她。聽說她是天地間第一只大妖,能顛倒眾生,能召令三界靈力,是凌駕于萬妖之上、甚至能與神魔比肩的存在……一個強大到匪夷所思的妖,或者,早已不能稱之為妖了。”

  樹妖撇撇嘴:“藍紫兒在畫軸右下角提了她的名字,你當然識得。不然,你能認得出?”

  捉妖人搖了搖頭,目光投向漆黑的遠方,仿佛能穿透時空:“那自然認不出來。不僅認不出,還聽說……那越青,早就被九天之上的大殿下親手誅殺了?!彼恼Z氣平淡得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傳聞。

  樹妖的八卦之心卻被勾了起來,她湊近些,壓低聲音道:“我們妖界可不是這么傳的!有傳說越青是自行兵解消散的!也有老妖信誓旦旦地說,是是被青龍神君斬于不周山下的!不過嘛,”她聳聳肩,“誰殺了她都好,這世間沒了她,倒是少了許多熱鬧和紛爭。”

  “哦?怎么說?”捉妖人似乎提起了一點興趣。

  樹妖嘆口氣,也學著捉妖人的樣子靠回樹干,望著星空:“古老的傳說里講,那越青的本體是開在黃泉彼岸的曼珠沙華,紅塵世間所有的七情六欲、愛恨癡纏,最初都是她從那忘川彼岸帶到人間來的種子呢。沒了她,這人間或許能清靜不少?”

  捉妖人聞言,發(fā)出一聲極冷的嗤笑:“不然,你以為哪來那么多的癡男怨女,紅塵劫難?”語氣中盡是看透世情的涼薄。

  樹妖張了張嘴,還想再爭論些什么,卻見捉妖人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一副拒絕再談的模樣。她只好訕訕地閉上了嘴,將未盡的話語咽回肚子里。夜色再次沉寂下來,只有火堆兀自燃燒,映照著兩張陷入各自思緒的臉龐。

  走了幾天,又御風行了些時日,腳下山河漸顯水汽氤氳,總算抵達了泠江地界。乍一看去,江面開闊,水平如鏡,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甚至反射出一種呆滯的鉛灰色光澤。然而,這看似風平浪靜的景象之下,卻籠罩著一層肉眼幾乎可見的、粘稠厚重的陰森之氣,寒意刺骨,并非單純的低溫,而是一種直滲魂魄的怨戾與死寂。連并非血肉之軀的樹妖都忍不住抱緊雙臂,打了個明顯的寒顫,聲音發(fā)虛:“這……這陰煞之氣濃得化不開……絕不止一只兩只水鬼那么簡單!我看……要不還是算了吧?”

  捉妖人目光沉靜地掃過寬闊卻死寂的江面,并未答話,徑直走向不遠處炊煙稀落的村莊。這村子屋舍儼然,卻大多破敗不堪,門戶緊閉,街道上幾乎不見人影,透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蕭條。

  她們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村長家。那村長看起來不過中年,鬢角卻已全白,臉上刻滿了愁苦的皺紋,眼神渾濁無光。聽聞二人是為解決水患而來,他上下打量著捉妖人瘦削的身形和年輕的面容,疤痕被頭發(fā)略微遮掩,又瞥了一眼旁邊怯生生的樹妖,眼中流露出明顯的不信任,語重心長地嘆道:“兩位……姑娘的好意,我們心領(lǐng)了。只是……我們這泠江,唉,說來古怪,它雖臨近東海,江水流動卻異常緩慢,更像一潭死水湖,一年四季都是這么一汪水,再大的旱年,水位也不曾降過半分。邪門得很啊!”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fā)沉重:“水鬼哪里都有,可我們這兒……簡直成了鬼窩!十多年來,不知來過多少云游的道長,甚至朝廷都派過國師親臨,法事做了一場又一場,符咒貼滿了江岸,卻毫無用處,該死的人照樣死,幾乎每天都有溺亡的噩耗傳來。諾大一個泠江城,硬生生被耗成了如今這副破敗的泠江村模樣,能走的都拖家?guī)Э谔舆h了,剩下的……不是等死,就是像我一樣,舍不下這祖祖輩輩的基業(yè),茍延殘喘罷了?!闭f著,他竟忍不住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可我們……我們又離不開這水,灌溉、吃喝都指望著它……這叫我們怎么活啊……”那無聲的哽咽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

  捉妖人安靜聽完,與樹妖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這絕非尋常水鬼作祟能達到的規(guī)模和氣場。

  “多謝老丈告知?!弊窖瞬辉俣嘌裕砸还笆?,便帶著樹妖轉(zhuǎn)身走向那死氣沉沉的泠江岸邊。

  越是靠近,那股陰寒怨氣越是濃重,風中似乎都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哀泣和拖拽入水的幻聽。傳說中,那些意外溺亡或含恨投水之人,魂魄因執(zhí)念或罪罰無法渡過忘川,不得轉(zhuǎn)世,只能永遠徘徊在奪命之水畔,受無盡寒濕與孤寂折磨。久而久之,受江水陰氣滋養(yǎng),魂魄便化為怨毒的水鬼。它們在水底耐心潛伏,用幻象引誘,或用冰冷的力量強行將岸邊的活人拖入深淵溺斃,以此尋找“替身”,頂替自己承受這永錮之苦,方能得以解脫輪回。千百年來,這殘酷的“替死”規(guī)則,便是無數(shù)水鬼唯一渺茫的指望。

  而眼前的泠江,沉寂得可怕,連水波都仿佛凝固了,像一塊巨大無比的、浸滿了絕望和死亡的墨玉,深不見底,不知其下究竟隱藏了多少等待撕扯生靈的蒼白手臂和空洞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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