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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叫越青

01 水仙動心

彼岸花叫越青 二狗的曇花夢 1514 2022-12-15 14:50:42

  神界的時間是沒有痕跡的。云海依舊以萬古不變的姿態(tài)翻涌,琉璃宮闕永遠(yuǎn)流淌著泠泠清輝,連最纖細(xì)的星辰砂漏都計量不出光陰在此地的流逝。一切仿佛靜止,卻又在無聲中消逝,像指尖握不住的流風(fēng),像眼底留不住的光影。

  那株以神血滋養(yǎng)、以執(zhí)念為壤的彼岸花,最終沒能度化云翊冰封十萬年的深情。它在母神面前,在云翊面前,最后一瓣赤色融進(jìn)虛空時,發(fā)出極輕極輕的嘆息,如同情人訣別時未能出口的哽咽。它選擇了放棄,將凝聚了千萬年癡妄的靈魄徹底獻(xiàn)祭于天地之間,換三界重歸有序,換他……永世安寧。

  云翊正是在某個批閱古籍的瞬間,指尖陡然一顫,墨跡在卷宗上泅開一小片晦暗。他只隱約覺得神魂深處像是被無聲剜去一角,空落落的,透著穿堂而過的冷風(fēng),卻又怎么都想不起,那空缺處曾經(jīng)供奉著一個名字,一個執(zhí)念,一個叫做越青的劫。他蹙眉凝神內(nèi)視,命魂完整,神力充盈,并無異樣。最終歸咎于連日推演星軌的疲憊,不再深究。

  他不再躊躇,起身關(guān)閉了碧海青天閣所有的門窗。沉重的萬年沉香木門次第合攏,將外界的天光與聲響一寸寸隔絕,最后一絲縫隙消失時,也仿佛隔絕了所有鮮活的氣息。他轉(zhuǎn)身投入內(nèi)殿浩瀚的典籍與漫長的修煉之中。日子一天接一天,清冷而平靜,靜得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沉沒在無底的海淵。

  昆侖之巔,風(fēng)雪永恒。

  欒云和欒萍褪去凡塵衣衫,重新?lián)Q上素白道袍,于冰崖之上相對而坐,吐納著凜冽卻純凈的天地靈氣。以凡人之軀重走仙途,經(jīng)脈滯澀,氣??萁?,每一步都艱難得如同攀登刀山。每一次引氣入體,都伴隨著刺骨的疼痛和漫長的煎熬??伤麄冃闹袇s異常踏實(shí)——鎮(zhèn)守青龍之責(zé)未變,昆侖的雪依舊冰冷潔凈,這樣的日子,苦修之中自有一份令人心安的恒定,也算是一種兩全。

  天地萬物,終究相生相克。自那株以極致情魄為祭的彼岸花消散,世間曾被強(qiáng)烈執(zhí)念壓抑的生機(jī),竟開始不受控地瘋長。人間草木一夜之間蔓過城郭,深山老林里靈脈奔涌如沸,奇花異卉爭相綻放,碩果壓彎枝頭??赡欠比A之下,卻透出一種無聲的冷寂。尤其是本應(yīng)逍遙恣意的妖界與清心寡欲的仙界,連最基本的生趣都似乎在消退。千百年來,難有一場真正的姻緣締結(jié),偶有萌動的春心也總在萌芽時便莫名枯萎。一切仿佛回歸了上古最初的秩序,嚴(yán)謹(jǐn)、精確、了無波瀾,卻又像是失去了所有溫度,淪為運(yùn)轉(zhuǎn)不休的冰冷輪盤。

  誰也沒料到,最先被這無邊死寂逼瘋的,竟是那七十二重天之上、本該最是無情無欲的神尊。

  心底那份被母神禁制、被歲月塵封、被他自己強(qiáng)行遺忘的渴望,在失去唯一對手戲的舞臺后,竟咆哮著沖破了所有束縛。他開始不顧一切地踏遍三界每一個角落,從九天銀河搜尋到歸墟之底,瘋狂地尋找越青留下的任何一絲痕跡,一片衣角,一縷殘香,一段記憶。

  他在星辰殿推演早已混亂的星軌,神力如洪水傾瀉,鬢角一夜之間染上霜白;他撕裂時空罅隙,任憑狂暴的虛空之力在身上切割出深可見骨的傷痕;他甚至闖入輪回盡頭,凝視那沸騰的忘川之水,試圖從億萬生魂的哭嚎中分辨出那一縷獨(dú)特的顫音。他用盡所有禁忌手段,燃燒神魂,透支神源,只為換回那個讓他千萬年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動的人。

  他說,他可以逆天改命,也可以不再做這至高無上的神。他甘愿掙脫七十二天那冰冷神柱的永恒禁錮,墜落凡塵,只因她曾許過他一百年。

  他記得清楚無比,在那個星河低垂的夜晚,她那般絕望和疲倦,眼神卻亮得驚人,望著他被困的星空說:“等一切塵埃落定,我就回來陪你一百年?!?p>  就為了這一句承諾,為了這真實(shí)可觸、有血有肉的一百年,他寧愿此后永生永世再被鎖回七十二重天最幽暗的底層,承受萬千劫罰,神魂永墜無間。短暫的自由,短暫的她,抵得過接下來億萬年的孤寂。

  當(dāng)天地終于歸于一種極致的、令人心慌的寂靜,神、仙、人、妖各安其位,秩序井然得如同一幅精心繪制的工筆畫,卻也帶來了一種無邊的、深入骨髓的寂寞。天君與天后正是在這樣的沉寂中,再度踏入了那扇久未開啟的碧海青天閣大門。

  “大哥……”天君的聲音在空曠殿宇中響起,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遲疑,尾音消散在冰冷空氣里。

  云翊并未抬頭,筆鋒依舊穩(wěn)健地在一卷攤開的古老玉簡上批注,神力凝成的墨跡泛著淡金微光。他只淡淡問道,聲音平直無波:“天君親臨,此次是何處妖魔作祟,需親自來此調(diào)閱典籍?”自越青從他命魂中徹底消散——并非忘川水封印,而是徹底的、不留絲毫痕跡的獻(xiàn)祭——那些關(guān)于她的記憶便如被烈陽蒸發(fā)的朝露,消失得干干凈凈。如今的云翊,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個凜然公正、不染塵情、只為天地秩序而存在的大殿下。他看起來平靜如古井深潭,周身卻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不敢接近、無法融化的寒意,真正成了高踞云端、無心無念、只剩神職的塑像。

  天君撩起繡著龍紋的袍角,在他對面的白玉石凳上坐下。石凳冰涼刺骨,他卻渾然未覺。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云翊筆尖劃過玉簡的細(xì)微沙沙聲。良久,天君方道,語氣刻意放得平穩(wěn):“昨日,云鳳盈私自下了人間。”

  “嗯。”云翊筆下未停,甚至連一個頓挫都沒有,仿佛聽到的只是一片落葉墜地的消息,語氣中沒有半分波瀾。

  天君見他如此,便將后續(xù)話語也包裹上同樣的平淡外殼:“他說,他是去尋欒萍?!?p>  云翊依舊整理著他面前堆積如山的古籍,修長手指拂過殘破的卷軸邊緣,帶起微弱流光。那些記載著天地秘辛的文字在他眼底流淌,卻映不入絲毫情緒。天君望著他冷漠如冰雕的側(cè)臉,終是再度開口,聲音里滲出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憂慮:“他同我說,想迎娶欒萍,立為羽后。”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溫潤的玉扳指,“可欒萍并非羽族……如今天地間最后一片金翼,就只在他身上了。我憂心這般下去,羽族血脈……怕是再難延續(xù)了?!?p>  殿內(nèi)一時只剩下書頁輕翻的微響,和一種比無言更徹骨的冷清。鎏金熏爐里吐出裊裊香煙,筆直上升,然后散入虛無,如同許多未曾言明的命運(yùn)。

  云翊緩緩放下手中那卷泛著幽光的獸皮古籍,動作舒緩而精準(zhǔn)。恰在此時,殿門處的珠簾發(fā)出清脆碰撞聲,水仙端著一盞青玉茶盤輕盈步入,盤中兩盞清茶氤氳著熱氣。她步履輕柔,裙裾拂過光潔如鏡的地面,幾乎沒有聲響。

  “天君,殿下,這是人間新貢的雨前龍井,請用?!彼穆曇魷赝袢缢?,帶著恰到好處的敬意,目光飛快地掠過云翊波瀾不驚的臉。

  云翊接過茶盞,指尖沒有碰到她分毫,語氣客氣卻疏離如同對待任何一位尋常仙侍:“有勞仙子了。碧海青天閣中自有仙娥侍奉,仙子還應(yīng)以花界事務(wù)為重,靜待藍(lán)無印歸來便是?!?p>  水仙眼底那絲小心翼翼的期待驟然熄滅,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黯然。她低下頭,濃密眼睫在白皙臉頰上投下淺淡陰影,矮身行了一禮,腳步略顯倉促地轉(zhuǎn)身離去,背影單薄。天后見狀,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忙起身跟了出去。

  珠簾再次晃動,室內(nèi)重歸寂靜。

  小金龍可比云瑯桓敏銳得多,他挑眉望向?qū)γ嬷匦履闷饡淼脑岂矗鹱厣耐桌镩W爍著探究的光,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蚱屏四菍犹搨蔚钠届o:“大哥,水仙這番心意……持續(xù)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她打理花界、照料碧海青天閣內(nèi)外,甚至暗中調(diào)停過幾次仙妖摩擦,皆是為了你。你真就……一點(diǎn)都看不入眼?”

  云翊并未看他,目光依舊膠著在古老的文字上,只將話題輕描淡寫地轉(zhuǎn)回先前之事,仿佛未曾聽見那個問題:“欒萍早已不是妖身,如今是真正的凡人。若她道心堅定,勤修不輟,有朝一日脫胎換骨,登臨神階,與鳳凰結(jié)合,誕下繼承金羽血脈的后代,也并非絕無可能之事?!彼姆治隼潇o客觀,如同在推演一道術(shù)法難題。

  小金龍卻不肯放松,身體微微前傾,追問道:“可她現(xiàn)在終究只是凡人之軀,修為淺薄。更何況,如今整個羽族遺老都激烈反對鳳盈娶一個凡人出身的昆侖侍童,認(rèn)為這玷污了最后的高貴血脈?!?p>  云翊終于從書卷上抬起眼,看了看他這位已是天帝的弟弟,忽然極淡地、幾乎看不見地輕笑了一聲,那笑意未達(dá)眼底:“你今日來,繞了這許多圈子,是專程給我找事做的?”語氣里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淡漠。

  天君被他點(diǎn)破,也不再遮掩,索性坦然笑道,露出一點(diǎn)少年時的狡黠:“大哥,你既不管魔界,也不理人間俗務(wù),終日守著這些故紙堆。但收個徒弟,指點(diǎn)一二,總無妨吧?如今昆侖得靈脈滋養(yǎng),仙氣日益充沛,正是修煉圣地。你既說欒萍有登神之望,大可不必讓她永遠(yuǎn)只做個侍童。悉心教導(dǎo),或許真能成全鳳盈那片癡心,也免羽族絕嗣?!?p>  云翊目光微動,落在指尖一枚極小的陳舊燒傷痕跡上——那是某次煉器時不慎留下的,他竟一直留著未曾抹去。他無意識地用指節(jié)無聲地敲了敲冰涼案幾,似在真正斟酌這個提議。

  “大哥,若不然……您去昆侖收徒也未嘗不可。”小金龍見狀,趁熱打鐵,斟酌著詞句,聲音放得更溫潤幾分,“您收服青龍、鎮(zhèn)伏鳳凰、平定混沌之亂,早已是天地間公認(rèn)的戰(zhàn)神。昆侖地處人間與魔界交界,乃樞紐之地。您若坐鎮(zhèn)于此,既可監(jiān)察魔界異動,防患未然,又能護(hù)佑人間安寧,免遭邪祟侵?jǐn)_。待魔尊歷劫歸位,三界秩序徹底穩(wěn)固,您再回天界不遲。”

  他抬眼看向云翊,眼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懇切,還有一絲更深沉的、對兄長長久孤寂的擔(dān)憂:“再說,碧海青天閣永遠(yuǎn)為您留著,無論去留,此處始終是您的歸處。”

  云翊并未立即回應(yīng)。他起身,緩步走至殿外延伸出的露臺,負(fù)手立于云海之巔。下方是無邊無際、翻涌聚散的云濤,遠(yuǎn)處昆侖山的方向,有清冷的雪光隱約閃爍。玄色衣袂在罡風(fēng)中獵獵作響,勾勒出他挺拔卻孤直的身影。沉默良久,久到仿佛又過去千萬年,他方才極輕地嘆息一聲,那嘆息瞬間便被風(fēng)吹散:“昆侖乃天帝在人間的行宮,我豈能僭越?!闭Z氣雖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刻入骨子里的規(guī)矩和威儀。

  然而他話鋒微轉(zhuǎn),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柔和,像是冰封湖底突然閃過的一尾游魚痕跡:“不過你說收徒之事……我近日靜坐時,倒確實(shí)感應(yīng)到一段微弱的師徒緣分,似與昆侖氣運(yùn)相連。屆時便去昆侖,一并了卻這樁因果也罷?!?p>  小金龍頓時眉目舒展,一直緊繃的肩膀松弛下來,周身流轉(zhuǎn)的龍氣都明亮了幾分,金鱗在透過云層的日光下折射出璀璨輝光:“多謝大哥!”

  云翊側(cè)過頭來看他,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算是揶揄的弧度:“你如今貴為天帝,統(tǒng)御萬靈,日理萬機(jī),怎的終日操心這些小輩婚嫁俗務(wù)?”他指尖不經(jīng)意間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鳳紋玉佩,那玉佩材質(zhì)普通,甚至邊緣有些磨損,上面還殘留著一絲極微弱的、幾乎感知不到的鳳凰真火灼燒的痕跡,與他的身份格格不入。

  小金龍赧然垂首,額間龍角微光閃爍,幾縷不聽話的金發(fā)垂落額前,龍須隨著呼吸輕輕顫動:“梧桐林終究是二哥留下的唯一血脈延續(xù),我難免……多看顧一些?!痹捯魸u低,化作一聲沉沉的、帶著無盡懷念與遺憾的嘆息。提及那個早已消散的名字,周圍空氣都沉重了幾分。

  云翊不再說話,轉(zhuǎn)而望向遠(yuǎn)方那被夕陽染成瑰麗金紅的云霞,恍若又見無數(shù)年前,那片焚盡八荒、決絕而慘烈的涅槃之火,灼熱溫度似乎還能燙傷眼眸。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帶著陳年舊傷特有的酸楚和空洞。直到他輕聲問道,聲音平靜,卻像是在無波古井中投下一顆小石子:“那只鳳凰……最終如何了?”他甚至沒有用“她”。

  “聽聞被佛祖帶往西天凈土,于八寶功德池中滌蕩罪孽,重塑神魂?!毙〗瘕埪曇舻统粒瑤е唤z不確定的希冀,“但愿這次……在佛前清靜之地,她能真正涅槃重生,得個善果?!?p>  就在這時,層層云海之間忽然掠過一道迅疾而璀璨的金色流光,恰似當(dāng)年鳳凰焚天時,灑落漫天、照亮寰宇的鎏金羽焰,絢爛奪目,卻又轉(zhuǎn)瞬即逝,空余一片寂寥蒼穹。

  另一邊,白玉長廊之上,水仙被天后喚住,即轉(zhuǎn)身,屈膝欲拜,被天后伸手穩(wěn)穩(wěn)托住。

  “天后娘娘,水仙不敢當(dāng)?!彼故纵p聲,耳畔一對玲瓏剔透的玉墜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碰撞出細(xì)碎清音。

  天后卻順勢握住她微涼的手,攜著她沿著一塵不染的白玉長廊緩緩而行。廊外是無垠翻涌的云海,落日余暉將云浪染成深淺不一的金橙與緋紫,映得二人飄逸的衣袂也仿佛浸染了流動的霞光,華美卻透著虛幻。“水仙,”天后聲音溫和如四月春風(fēng),試圖吹散對方眉間凝著的愁緒,“大殿下的心,歷經(jīng)劫波,如今就像被冰封了萬萬年的昆侖雪原——寒冷徹骨,堅不可摧,需要極大的耐心與時間,才能讓它慢慢融化一絲一毫。彼岸花這十萬年來早已成為他唯一的情感依托,是照進(jìn)他無盡生命里唯一的光。如今她毅然獻(xiàn)祭,形神俱滅,便如同抽走了他最后的情感脈絡(luò),徹底封閉了感知愛恨的能力?!?p>  她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對水仙,目光憐惜地望向她清澈卻盛滿憂傷的眼眸:“要讓他重新學(xué)會感知旁人,學(xué)會接受,甚至僅僅是習(xí)慣另一個人的存在,恐怕需要比十萬年更久的耐心,甚至……最終也只是徒勞。”她的語氣溫柔,卻殘忍地剖開著血淋淋的現(xiàn)實(shí)。

  水仙指尖微顫,眼底泛起漣漪,努力抑制著鼻尖的酸澀:“您和天君……真的不反對我接近大殿下?”這句話里藏著太多小心翼翼和不敢置信的期盼。

  “怎會反對?!碧旌筝p嘆,發(fā)間銜珠鳳釵的流蘇隨著動作輕輕搖曳,蕩出柔和光暈,“神族血脈日漸稀薄,新生之神幾近于無,我們比誰都希望看到延續(xù),看到這寂寥的天庭能多一絲鮮活氣息。更何況……”她語氣轉(zhuǎn)沉,染上厚重的悲憫,“大殿下這一生實(shí)在太苦。曾經(jīng)的阿藍(lán),明媚鮮活;后來的姐姐,溫柔堅韌;都被越青所殺。而最后,越青連她自己都不肯留下,決絕地抹去一切痕跡。這世間能牽動他悲歡、讓他像個‘人’而非‘神’的存在,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了。他只身守著這萬古孤寂,我們……實(shí)在于心不忍?!?p>  水仙聞言,眼前瞬間浮現(xiàn)出那個總是獨(dú)自坐在琉璃花樹下、對著空盞自斟自飲的孤寂身影,月光灑滿他肩頭,卻照不進(jìn)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萬載歲月,他便是那樣一日日熬過來的。想到這里,鼻尖一酸,淚意再也抑制不住,聲音哽咽卻堅定:“我明白的。我不求他能立刻回應(yīng)什么,只求能陪著他,哪怕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會用盡余生,慢慢溫暖他,無論需要多久?!?p>  天后欣慰地輕拍她的手背,觸感微涼:“好孩子。如今藍(lán)無印心結(jié)未解,賭氣滯留人間不肯歸來,花界群龍無首,諸事繁雜,還需你多費(fèi)心打理。待他回來,解開心結(jié),我自有由頭將你長留碧海青天閣,近身侍奉典籍也好,照料庭院也罷,總有機(jī)會的?!?p>  ——水仙,實(shí)則是重生歸來的云鳳盈之母鳳夏。鳳盈歷經(jīng)磨難,最終成長蛻變,繼任羽王,肩負(fù)起復(fù)興羽族的重任后,她總算卸下了對梧桐林延續(xù)的最后職責(zé),得以喘息。為報越青當(dāng)年舍命相救的恩情,她開始主動代為打理因越青離去而日漸凋敝的花界,也因此時常出入碧海青天閣,送些花草,借閱古籍。最初只是憐惜那位失去摯愛、變得更加沉默冰冷的上神,想替越青盡一份未了的心意,彌補(bǔ)些許遺憾??蓺q月最擅蠱惑人心,最懂滴水穿石,不知從何時起,那份單純的感恩與憐惜漸漸變質(zhì),發(fā)酵,化作更為復(fù)雜深沉的心疼與眷戀,又悄然復(fù)蘇了埋藏在心底最深處、萬年前初見他時的驚艷與悸動。

  此刻聽著天后近乎承諾的話語,她心底猛地涌起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與希望,如同枯木逢春,抽枝發(fā)芽。面上卻仍強(qiáng)行保持著慣有的恭謹(jǐn)與柔順,低眉斂目。再三拜謝后,她轉(zhuǎn)身駕起一團(tuán)柔和云氣離去,衣袂飄飄,心卻早已飛遠(yuǎn)。第一件事便是決定立刻親自去往人間,踏遍山河也要尋回那個鬧別扭的花神藍(lán)無印——畢竟,唯有花界一切安定,無后顧之憂,她才能安心地、長久地留在這碧海青天閣,追求那份遲來了萬年、似乎遙不可及卻又終于窺見一絲微光的情緣。

  碧海青天閣,這座懸浮于云海之巔、流淌著泠泠清輝的宮闕,曾是大殿下云翊與越青結(jié)為夫妻后共同居住的地方。這里曾不止是一座神宮,更是一個喧鬧而溫暖的家。這名字是欒云起的,云翊還記得。只是記憶中少了越青那一份而已。

  曾經(jīng),這里有五個孩子的身影追逐嬉戲,清脆的笑聲能穿透最厚重的云霧,點(diǎn)亮萬年不變的琉璃瓦。三個靈動可愛的小花仙,是最先到來的精靈,兩個是欒云的孩子,可憐欒云從來不知道他有兩個孩子,一個就是顏顏,那是云翊和牡丹的孩子。她們的發(fā)梢總是沾著花粉與露珠的清香,最喜歡繞著宮里的花園里翩躚起舞。后來,她們隨了藍(lán)無印善良溫婉的妻子顏顏,一同回了亟待復(fù)蘇的花界。最終,為了孕育新的花種,重燃世間凋零的生機(jī),她們同顏顏一起,選擇了最決絕的方式,將純凈的生命力獻(xiàn)祭于荒蕪的土地。她們的離去,帶走了閣中最早綻放的那片春色。

  老四,也是越青要求云翊跟牡丹生的孩子,為了溫養(yǎng)顏顏那不穩(wěn)定的魂靈。但是那個沉默卻堅韌的孩子,眉宇間已初具乃父的風(fēng)采,卻在東海赴宴歸途中,隕落于兇戾的九尾狐利爪之下。他消散時帶起的罡風(fēng),曾讓閣中的燈火劇烈搖曳了許久,仿佛是他不甘的嗚咽。

  而老五青棠,他與旁人不同,是越青與云翊血脈交融的結(jié)晶,是這份禁忌之戀最真實(shí)的見證。他繼承了母親熾烈的眼眸與父親冷峻的輪廓,本該擁有最尊崇的未來。可命運(yùn)的殘酷遠(yuǎn)超想象,在越青最終與梧桐林清算那筆血債、最混亂慘烈的時刻,這個孩子竟飛身撲出,用尚且稚嫩的身軀,為母親擋下了來自父親——云翊的瑯桓神劍——那凝聚著震驚與暴怒的、未能收回的一擊。

  他曾是最幸福的,最受父母寵愛的小五殿下,笑聲能驅(qū)散所有陰霾,那時的他該是多么幸福啊,此刻卻成了碧海青天閣最深、最無法愈合的一道傷疤,凝固在父母之間,成為永世無法跨越的深淵。

  如今的碧海青天閣,早已不復(fù)往日。那些鮮活的、吵鬧的、溫暖的痕跡,被漫長而冰冷的時光層層覆蓋。快樂被抽離,分離成為定局,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寂靜,沉重得能壓垮神魂。它華美依舊,卻空蕩得像一具精心雕琢的棺槨,每一縷流動的仙氣都透著死寂。

  然而,過往的影子卻固執(zhí)地留存于每一處角落,無聲地折磨著唯一留守于此的主人。

  云翊有時會站在廊下,目光掠過一株枯榮交替的仙植,恍惚間似乎還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俯身修剪枝葉時,頸項彎出的優(yōu)美弧度,聽到她哼著不成調(diào)的、不知從哪聽來的凡間小曲。那個人影卻永遠(yuǎn)都不能清晰了。

  有時他會行至偏殿,那里曾擺滿了孩子們的玩具與小弓小劍,如今空無一物,只有塵埃在光束中寂寞飛舞,但耳邊卻總幻覺般響起木劍相擊的清脆聲響,還有他們?yōu)榱它c(diǎn)心爭執(zhí)的軟糯嗓音。

  那方軟榻,那個人影常倚在那里看書,看著看著便枕著書卷沉沉睡去,呼吸清淺。云翊從未再靠近過那里,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一點(diǎn)溫度,會燙傷他如今冰冷的神軀。

  還有孩子們小時候調(diào)皮,在殿柱上刻下的一道歪歪扭扭的劃痕,又好氣又好笑。那痕跡至今仍在,云翊每次經(jīng)過,指節(jié)都會無意識蜷縮,仿佛那稚嫩的刻痕比最鋒利的神兵更能刺痛他。

  這宮殿,處處都是無聲的遺跡,是一場盛大喧囂后留下的、布滿灰塵的舞臺。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曾經(jīng)擁有”,而后更深刻地反襯著“而今失去”。

  云翊時常會莫名地出神?;蛟S是在批閱卷宗時,筆尖久久懸停,墨跡污了書頁而不自知;或許是在獨(dú)自對弈時,指尖捻著冰冷的玉子,目光卻穿透了棋盤,不知落向了何方;又或許僅僅是佇立在空蕩蕩的庭院中,望著永恒翻涌的云海,一站便是數(shù)個晝夜。

  無人知曉他在那些出神的片刻里看見了什么,想起了誰?;蛟S是一片熾烈如火的紅衣,或許是一聲帶著依賴的“父君”,又或許……什么也沒有。只是那無孔不入的寂靜,和無處不在的影子,織成了一張無形而細(xì)密的網(wǎng),將尊貴無匹的大殿下、天地公認(rèn)的戰(zhàn)神,困在了這座名為“碧海青天”的、華麗而永恒的牢籠之中。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剩下綿延不絕的、關(guān)于失去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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