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已過，轉(zhuǎn)眼便到了十一月初。庭院里的梧桐葉早已凋零殆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fēng)中瑟瑟作響。這日清晨，越青剛梳洗完畢，太妃身邊的李嬤嬤便來傳喚，說是太妃有要事相詢。
越青心頭一緊，指尖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她自然知道太妃要問什么——自打上月的家宴過后，為王爺選妃一事就成了太妃的心頭大事。她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襟，隨著李嬤嬤往太妃院里去。
“交代的事情怎么樣了？“太妃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手中捻著一串佛珠，語氣雖平靜，眼神卻銳利如刀。
越青福了福身，斟酌著詞句道：“回太妃的話，妾身這些日子一直在旁敲側(cè)擊，只是王爺他...“
“啪“的一聲，太妃將茶盞重重擱在案幾上，驚得越青身子一顫。“旁敲側(cè)擊？“太妃冷笑一聲，“半個月過去了，就問不出勛兒喜歡什么樣的姑娘？你是存心要耽誤我兒的終身大事不成？“
越青慌忙跪下，額頭幾乎貼到冰涼的地磚上：“太妃明鑒，妾身絕無此意。只是每每提及此事，王爺不是岔開話題，就是說要再想想...“
“夠了！“太妃猛地拍案而起，佛珠在腕間嘩啦作響，“哀家看得分明！自打家宴后，你日日纏著勛兒，不是送點(diǎn)心就是研墨添香，偏偏一提選妃就推三阻四。怎么，是怕新人進(jìn)門分了你的寵？“
越青眼眶一熱，卻不敢辯解。她確實(shí)日日去書房伺候，可哪次不是被王爺冷淡相待？那些送去的點(diǎn)心，十有八九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她小心翼翼提起選妃之事，換來的永遠(yuǎn)是一句“本王自有主張“。
“去祠堂跪著！“太妃指著門外，聲音發(fā)顫，“好好想想怎么當(dāng)人媳婦！哀家今日就親自去問勛兒，倒要看看是誰在從中作梗！“
越青叩首領(lǐng)罰，退出時聽見太妃在身后吩咐：“看緊些，不到明日這個時辰不許起來！“
祠堂里陰冷潮濕，青磚地面沁著刺骨的寒意。越青端正跪在蒲團(tuán)上，望著祖宗牌位苦笑。她何嘗不想問出個結(jié)果？可那云夢勛就像塊捂不熱的石頭，任她如何試探都滴水不漏。昨日在書房，她壯著膽子直問：“王爺喜歡什么樣的姑娘？太妃催得緊呢?！澳侨藚s連眼皮都沒抬，只淡淡道：“讓本王想想?！?p> 這一想，就是半個月。越青揉了揉發(fā)酸的膝蓋，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嘆了口氣。太妃這一去，怕是更要鬧得雞飛狗跳了...
太妃果真帶著一肚子火氣來到了書房。推門時力道重了些，雕花木門“砰“地撞在墻上，驚得正在批閱公文的云夢勛手中朱筆一頓，在奏折上洇開一朵紅梅。
“母親？“他擱下筆，起身行禮，“這個時辰過來，可是有要緊事？“
太妃扶著李嬤嬤的手徑直走到主位坐下，手中的沉香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磕：“要緊？自然是天大的要緊事！“她胸口劇烈起伏，顯然余怒未消。
云夢勛不動聲色地示意下人退下，親自斟了盞菊花茶奉上：“母親消消氣，有什么吩咐兒子定當(dāng)竭力辦妥。“
太妃接過茶盞卻不飲，銳利的目光在兒子臉上逡巡：“你與那越氏，近來相處如何？“
云夢勛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緊。果然是為這事。想起今晨越青被喚去后再未露面，怕是又受了責(zé)罰。他垂眸掩去眼底波動：“還是老樣子?！?p> “老樣子？“太妃冷笑，“哀家怎么聽說她日日往書房跑，不是送湯水就是獻(xiàn)殷勤？堂堂親王書房，豈是女子能隨意出入的地方？“
“母親誤會了?！霸茐魟茁曇舫亮藥追?，“自上次...那件事后，她連兒子的衣角都不敢碰，更別說糾纏。那些湯水，兒子一次都沒用過。“
太妃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濺出的茶水在紫檀木上暈開深色痕跡：“你倒是護(hù)著她！那越老匹夫硬塞這么個女兒進(jìn)來，不就是想攀附權(quán)貴？“她撫著胸口順氣，“每次見著她那張臉，哀家就想起當(dāng)年...“
“母親今日來，就為說這些？“云夢勛突然打斷，聲音雖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太妃被這一問，總算想起正事。她從袖中取出燙金名帖，語氣緩和下來：“上月家宴見過的幾位閨秀，你可有中意的？讓越氏問了半月都沒個準(zhǔn)信，倒累得哀家親自跑這一趟?！?p> 云夢勛接過名帖隨意翻看，忽然輕笑：“母親覺得哪位好？“
“你這孩子！“太妃被逗樂了，眼尾皺紋舒展開來，“只要你喜歡，就是娶個天仙回來母親也歡喜。“
“既然如此...“他合上名帖，眼底閃過一絲戲謔，“不如都娶回來？兒子實(shí)在難以抉擇，這才遲遲未給答復(fù)?！?p> 太妃驚得手中佛珠掉在地上：“胡鬧！“隨即又忍俊不禁，“你當(dāng)是集市上挑白菜呢？“她拾起佛珠想了想，“依我看，先定下你三嫂的表妹如何？那孩子知書達(dá)理，模樣也周正?！?p> 云夢勛躬身作揖：“全憑母親做主?！?p> “既如此，母親就替你挑兩個好的?！疤鋈幌肫鹗裁矗櫭嫉?，“讓越氏去下聘...“
“萬萬不可！“云夢勛險些打翻茶盞，“越氏愚鈍，上次去趙大人家送節(jié)禮都能送錯。這等大事，還是勞煩李嬤嬤走一趟穩(wěn)妥?！?p> 太妃揉著太陽穴嘆氣：“也是。那丫頭此刻還在祠堂跪著呢，明日你去接她出來罷。“她起身時忽然踉蹌，云夢勛連忙扶住，只聽老人喃喃道：“為了你這婚事，真真要?dú)馑腊Ъ疫@把老骨頭...“
云夢勛聽說越青被罰跪，心里突然就一緊。太妃一走，他就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他讓云左端了飯菜，就去了祠堂。
祠堂的門被推開時，越青正跪在蒲團(tuán)上，雙膝早已疼得發(fā)麻。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貼身丫鬟彩衣偷偷來看她，連忙低聲道：“彩衣，你快出去，若被人瞧見，連你也要受罰的?！?p> “是本王?！?p> 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越青一怔，猛地回頭，正對上云夢勛深邃的目光。他一身墨色錦袍，襯得身形修長挺拔，身后跟著侍衛(wèi)云左，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
“王爺？”她聲音微顫，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只呆呆地望著他。
云夢勛示意云左將食盒放下，淡淡道：“吃點(diǎn)東西?！?p> 越青這才回過神，低頭接過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著。飯菜溫?zé)幔@然是剛備好的，她心里驀地一暖，眼眶竟有些發(fā)酸。
云夢勛半蹲下身，與她平視，語氣難得柔和了些：“母親罰你，是因為你沒問出本王想娶誰？”
越青本想點(diǎn)頭，可轉(zhuǎn)念一想，若真這么答了，倒像是把責(zé)任推給了他。她抿了抿唇，輕聲道：“是我嘴笨，總?cè)翘鷼?，今日也不知哪句話說錯了，正反省呢?！?p> 云夢勛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嗤笑一聲，站起身道：“嘴笨倒是不假?！?p> 越青：“……”
待她吃完，云夢勛便帶著云左離開了，祠堂的門再次關(guān)上，只剩她一人跪在冰冷的青磚上。
夜?jié)u深，冬日的寒氣滲入骨髓，越青的雙膝早已疼得失去知覺，只能勉強(qiáng)撐著身子不讓自己倒下。
忽然，祠堂的門再次被推開。
她抬頭，竟又是云夢勛。
“王爺？”她嗓音微啞，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被他一把抱起。
“王爺！不行……太妃會生氣的！”她慌亂地掙扎。
云夢勛冷冷道：“本王今晚要你伺候，伺候完了，你再回來接著跪。”
越青：“……？”
她一時懵住，心里又驚又惱——合著他不是來救她的，只是臨時起意要她“伺候”，之后還要繼續(xù)罰跪？
然而，回到云夢勛的院子后，他卻并未如她所想那般“折騰”她，而是命彩衣打了熱水，親自擰了熱帕子，掀開她的褲腿，替她敷在紅腫的膝蓋上。
“以后母親說什么，你只管應(yīng)‘是’，別多嘴?！彼Z氣淡淡，手上動作卻極輕。
越青這才明白，他根本不是要她“伺候”，而是找了個借口帶她出來，替她療傷。
她鼻尖一酸，忍不住往他懷里靠了靠。
云夢勛身形微僵，卻終究沒推開她，只是低聲道：“冷？”
越青沒回答，只是悄悄攥緊了他的衣袖。
他垂眸看她一眼，終究沒說什么，任由她靠著。
翌日清晨，太妃雖知昨夜云夢勛將越青帶回了院子，但為了立威，仍將二人喚至慈安堂訓(xùn)斥。
“堂堂親王，竟為了個女子違逆母親的意思，成何體統(tǒng)！“太妃端坐主位，手中佛珠轉(zhuǎn)得飛快，顯是怒氣未消，“從今日起，你不許再同她用膳，免得被她帶壞了規(guī)矩！“
云夢勛神色平靜，只微微躬身：“母親息怒。既然如此，往后便讓王妃初一十五再來請安，也省得惹您煩心?！?p> 太妃冷哼一聲，揮手趕人。
出了慈安堂，越青悄悄抬眼看向身側(cè)的男人，眸中滿是感激。云夢勛卻神色淡漠：“本王只是不愿母親動怒，你別多想。“
越青連忙低頭稱是。
見云夢勛徑直往府門方向走去，她猶豫片刻，還是小跑著追了上去：“王爺要去何處？“
“隨意走走。“他腳步未停。
越青絞著帕子站在原地，輕聲道：“那...早些回來。“
云夢勛走出幾步，忽然頓住，頭也不回道：“你也一起?！邦D了頓，又補(bǔ)充，“去見幾位舊日同窗?！?p> 越青眸子一亮，險些笑出聲來，又急忙抿住唇，提著裙擺快步跟上。上了馬車，她仍繃著小臉，只是眼角眉梢都透著歡喜。
云夢勛瞥她一眼：“既高興，為何不笑？“
越青小心翼翼地看他：“王爺平日都不茍言笑，妾身...不敢造次?！?p> 云夢勛聞言未答，只掀開車簾望向窗外。待馬車行至鬧市，他忽然吩咐停車：“步行過去?！?p> 越青跟著下車，望著熟悉的街景，一時忘情：“從前我最愛來這里逛...“話未說完便噤了聲，忐忑地偷瞄他的反應(yīng)。
云夢勛卻已負(fù)手往前走去，只是腳步放慢了些，似在等她跟上。
云夢勛默不作聲地與越青并肩而行，衣袖偶爾相觸又分開。他忽然注意到街上許多夫妻都是挽著手同行，心頭微動，垂在身側(cè)的手悄悄向她那邊挪了挪。
第三次嘗試時，他的指尖剛碰到她的衣袖，越青卻突然停在珍饈坊門前，伸手一指：“王爺，這家的桂花糕最是香甜，我小時候常來...“
云夢勛眼睛一亮，正要順勢握住那只纖纖玉手，卻聽店里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喚：“二小姐！“
越青的手瞬間高高揚(yáng)起：“阿禮哥哥！我現(xiàn)在是七王妃啦?！八Φ妹佳蹚潖?，全然沒注意到身旁男人僵在半空的手。
云夢勛暗自咬牙，心想橫豎晚上回府總能碰她，可胸口卻莫名發(fā)悶。他冷著臉打量這個被稱作“阿禮哥哥“的年輕掌柜，對方正恭敬地行禮：“見過七王爺?！?p> “嗯。“云夢勛淡淡應(yīng)聲，“這是你家鋪?zhàn)樱俊?p> “回王爺?shù)脑?，家父去年過世，小的便接手了?！鞍⒍Y說著，目光卻忍不住往越青那邊飄，“王妃還是最愛桂花糕嗎？我這就去包...“
“往后直接送到王府?！霸茐魟淄蝗淮驍啵曇舯绕綍r高了半度，“每月初五、十五各送一次。“
越青驚喜地轉(zhuǎn)頭，發(fā)間的珠釵輕輕晃動：“真的嗎王爺？“她與阿禮又寒暄幾句，出門時竟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云夢勛的手臂。
云夢勛渾身一僵，隨即反手將她的小手牢牢裹在掌心：“拿著吃。“他遞過剛買的糕點(diǎn)，耳尖卻悄悄紅了。
“謝王爺體恤?！霸角嘈】谝е鸹ǜ?，嘴角沾著碎屑。
跟在后面的云左翻了個白眼——這倆主子明明心里都?xì)g喜得很，偏要裝模作樣，膩歪得他牙都要倒了。
二人剛走出不遠(yuǎn)，忽見幾位錦衣公子迎面而來，為首的藍(lán)衣男子遠(yuǎn)遠(yuǎn)就拱手笑道：“夢勛兄，這位想必就是七王妃了？當(dāng)真是鶼鰈情深，十指相扣啊！“
云夢勛觸電般松開越青的手，耳根泛起薄紅：“你們...來得倒快?！?p> “再晚些來，豈不錯過咱們'冷面戰(zhàn)神'的柔情蜜意了？“另一位執(zhí)扇公子促狹地眨眼，“京里都說七王爺不解風(fēng)情，王妃日子難熬——今日一見，分明是琴瑟和鳴嘛！“
眾人頓時哄笑起來，驚得街邊麻雀撲棱棱飛起。越青羞得往云夢勛身后躲了躲，卻被他悄悄反手握住腕子。
“胡鬧什么?！霸茐魟籽鹋旖菂s微微上揚(yáng)，“待你們成親那日，怕是要抱著夫人不撒手。“
“可惜啊可惜，“藍(lán)衣公子搖頭晃腦，“如今就你一個成了家的，這恩愛秀得我們眼紅！“說著故意用手肘撞了撞同伴，“你們說是不是？“
眼看越青連脖頸都羞紅了，一位年長些的青衫公子適時解圍：“好了，醉仙樓的雅間已備好，總不好讓王妃陪著我們在這兒喝西北風(fēng)?！八麄?cè)身讓出路來，腰間玉佩叮當(dāng)作響：“請——“
說話的是云夢勛最要好的同窗陳子揚(yáng)。一行人踏入他們兄弟合開的“春風(fēng)化雨“詩社時，云夢勛腳步微頓——往日簡樸的廳堂今日竟煥然一新，紫檀案幾上擺著幾盆素心蘭，幽幽香氣浮動。
“子揚(yáng)，這...“他挑眉看向好友。
陳子揚(yáng)耳根微紅，瞥了眼越青才道：“不過略作收拾...“
話音未落，忽聞珠簾脆響。一位著杏色襦裙的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進(jìn)來，銀鈴般的聲音響徹廳堂：“哥哥！夢勛哥哥可到了？“
云夢勛眉眼不自覺柔和：“子怡?！斑@熟稔的稱呼讓越青指尖微微一顫。
陳子怡笑靨如花地湊到云夢勛跟前：“我特意炸了你最愛吃的地瓜丸子，今日可不許早早...“話到一半突然噤聲，這才發(fā)現(xiàn)被眾人擋住的越青。
空氣瞬間凝滯。陳子怡慌張地絞著帕子：“這位夫人是...“
“我家王妃。“彩衣不卑不亢地福身。
陳子怡臉色霎時雪白，求助般望向兄長。云夢勛輕咳一聲：“王妃，這是子揚(yáng)的妹妹，我們自幼相識...“
“王爺不必解釋?！霸角鄿赝褚恍Γ柜蛰p移退至窗邊圈椅，“舊友重逢最是難得，妾身在此候著便是?！瓣柟馔高^雕花窗欞，在她月白的裙擺上投下細(xì)碎光斑。
云夢勛深深看她一眼：“彩衣好生伺候?！稗D(zhuǎn)頭對陳子怡時已恢復(fù)往常神色：“地瓜丸子可還熱著？“
陳子揚(yáng)忙打圓場：“熱著呢！云左兄也請入席...“眾人這才重新活絡(luò)起來，只是說笑聲總比先前克制三分。
越青望著觥籌交錯的人群，指尖不自覺地掐進(jìn)掌心。這就是她的夫君，即便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目光也從未真正為她停留。
廊外的日影已經(jīng)西斜，她終于按捺不住，帶著彩衣往后院尋去。穿過幾重月洞門，酒氣混著蘭香撲面而來——那群公子早已醉得東倒西歪，卻唯獨(dú)不見云夢勛的身影。
“王爺在何處？“她第三次詢問時，有個醉漢含糊地指了指東面：“子揚(yáng)...帶他去醒酒了...“
彩衣提著燈籠在前引路，絹鞋踏過青苔斑駁的石徑。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回廊時，她們突然看見了像鐵塔般佇立在廂房外的云左。
“云左！“越青小跑上前，“王爺可是不適？讓我進(jìn)去...“
侍衛(wèi)古銅色的臉龐在燈籠下忽明忽暗，橫臂攔住了她：“王爺歇下了?！?p> 彩衣氣得跺腳：“王妃親自來照料，你竟敢阻攔？“
云左喉結(jié)滾動，突然壓低聲音：“陳姑娘在里頭伺候。“
越青耳邊嗡的一聲，燈籠映得她臉色煞白：“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如何...“話未說完突然頓住，因為她聽見了屋內(nèi)傳來的——女子嬌媚的輕笑，像根針直直刺進(jìn)耳膜。
她猛地往前沖去，卻被云左鐵箍般的手臂攔住。這個向來沉默的侍衛(wèi)貼在她耳邊，吐出的每個字都淬著冰：“去年王爺出征前夜，就是在這間廂房...王妃，您爭不過的?！?p> 燈籠“啪“地掉在地上，火苗舔舐著越青繡著并蒂蓮的裙角，像在嘲笑她可笑的癡心。
越青渾身發(fā)冷，指尖死死攥住衣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所以...陳子怡就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云左沉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越青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那個在她面前永遠(yuǎn)冷若冰霜的男人，那個連太妃安排的相親宴都興致缺缺的王爺，居然在她眼皮底下...她忽然想起新婚之夜他生疏的動作，原來不是因為緊張，而是...
屋內(nèi)突然傳來窸窣的響動。
“王爺該起了，“陳子怡的聲音甜得像蜜，“王妃還在外頭等著呢?！?p> “子怡...“云夢勛的嗓音帶著饜足的慵懶，“跟本王回府吧?！?p> “王爺說笑了，“陳子怡輕笑，“府里已經(jīng)有王妃了，聽說太妃還在為您物色側(cè)妃...“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子怡去了，算什么呢？“
“總不能讓你一直這樣等?！霸茐魟讎@息，“年底你就及笄了...“
“我愿意等?！瓣愖逾穆曇敉蝗粓远?，“只要王爺心里有我，等多久都值得?！?p> 門外，越青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聽見云夢勛溫柔地說：“糕點(diǎn)可合口味？下次帶你去店里挑...“接著是一聲曖昧的輕響。
彩衣急得直扯越青的袖子，云左卻已一個閃身將她們推到廊柱后。
“王爺在哪兒？“彩衣故意提高聲調(diào)，“王妃身子不適，想先回府了?！?p> 云左會意，沉聲應(yīng)道：“屬下會轉(zhuǎn)告王爺?！?p> 屋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彩衣趁機(jī)拉著越青往后門疾走，月光下，越青的裙擺掃過石階上的落花，像一抹倉皇逃走的影子。
暮色漸沉，街上的燈籠次第亮起。越青隨著人潮漫無目的地走著，彩衣提著燈籠緊跟在側(cè)，暖黃的光暈映著越青蒼白的臉色。
“小姐...“彩衣欲言又止，“這些王孫公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您...“
“我明白?！霸角啻驍嗨曇糨p得像飄落的柳絮，“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嫁進(jìn)來的，又何必奢望什么?！八龜n了攏披風(fēng)，指尖觸到袖口精致的纏枝紋，“有錦衣玉食，就該知足了?！?p> 不知不覺又走到珍饈坊門前，透過雕花窗欞，能看到黃阿禮在柜臺后忙碌的身影。越青駐足片刻，終究沒有進(jìn)去。燈籠的光投在她臉上，照出一雙空洞的眼睛。
回到王府時，檐下的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越青望著主院的方向——昨夜他還握著她的手走過長街，今日就在別人榻上纏綿。她忽然覺得可笑，笑自己竟會為那一點(diǎn)點(diǎn)溫情心動。
寢殿里，越青蜷縮在錦被中，像只受傷的小獸。她強(qiáng)迫自己回憶那些冰冷的夜晚：他掐著她下巴時眼底的厭惡，金鞭落下時撕裂般的疼痛，還有那句“你不過是越家送來的玩物“。每想起一樁，心就冷一分，直到整個人都凍僵在回憶里。
窗外更漏聲聲，越青終于昏沉睡去。月光透過紗帳，照見她眼角未干的淚痕，和緊緊攥著被角的、泛白的手指。
晨光熹微時，越青已經(jīng)機(jī)械地站在妝臺前。她動作嫻熟地為云夢勛整理朝服玉帶，指尖刻意避開他的肌膚，仿佛在觸碰什么令人畏懼的事物。
“王爺請用早膳。“她垂著眼簾將青瓷粥碗推到他面前，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云夢勛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沉默地用完早膳，轉(zhuǎn)身離去。
聽著遠(yuǎn)去的腳步聲，越青忽然覺得口中泛起一陣苦澀。她喚來彩衣：“去取些蜜餞點(diǎn)心來?！?p> 彩衣絞著衣角，小聲道：“昨日那些糕點(diǎn)...王爺都賞給陳姑娘了...“
“那便去街上買?！霸角嗤蝗话胃吡寺曊{(diào)，又立刻意識到失態(tài)，輕聲道：“我...我想吃些甜的。“
那一日，她幾乎將整條街的甜食都嘗遍了。玫瑰酥、蜜三刀、糖蒸酥酪...甜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卻怎么也壓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楚。直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才驚覺自己竟吃得這樣多。
“去告訴云左...“她虛弱地靠在榻上，“就說我染了風(fēng)寒，請王爺...近日莫要過來了。“說罷便轉(zhuǎn)身面朝里墻，整個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
彩衣望著主子單薄的背影，只見那錦被微微顫動，卻聽不見一絲啜泣聲。案幾上堆滿的糕點(diǎn)油紙，在暮色中泛著冷清的光。
第三日黃昏，云夢勛擱下朱筆，望著又一次原封不動退回的晚膳，眉頭緊鎖：“云左，去看看王妃究竟病得如何?！?p> 云左領(lǐng)命而去，心中暗嘆。剛踏入內(nèi)院，就聽見彩衣帶著哭腔的勸慰：“小姐，您多少用些粥吧...這都三日了，光吃甜食怎受得?。俊?p> 透過半卷的珠簾，只見越青面色蒼白如紙，纖瘦的手腕正要去夠案幾上的蜜餞盒子：“我嘴里發(fā)苦...“
“不能再吃了！“彩衣死死抱住食盒，淚珠滾落，“您昨兒半夜吐得那樣厲害，再這樣下去...“
云左一個箭步上前，鐵鉗般的大手扣住越青纖細(xì)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將人按在美人榻上。越青掙扎間，松散的發(fā)髻滑下一縷青絲，襯得臉色愈發(fā)慘白。
“王妃何必作踐自己？“云左聲音低沉，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的糕點(diǎn)油紙，“王爺若知道...“
“他知道又如何？“越青突然笑了，眼底卻一片荒涼，“橫豎...不過多個笑話罷了?！罢f罷別過臉去，窗外殘陽如血，映得她眼角水光粼粼。
云左松開手，退后一步抱拳：“屬下僭越了?！稗D(zhuǎn)身時瞥見墻角堆著的藥包——看來連府醫(yī)開的安神湯藥，她也一口未動。
越青看著他：“我只是吃點(diǎn)糕點(diǎn)而已?！?p> 云左凝視著窗外漸沉的暮色，鎏金香爐里一縷青煙裊裊升起。他忽然轉(zhuǎn)身，聲音壓得極低：“王妃可知道，王爺十四歲初征前夕，陳姑娘就已是他的枕邊人？“
越青指尖一顫，碰翻了案上的藥碗。
“漠北戰(zhàn)場上還有個胡姬，“云左踏過碎裂的瓷片，陰影籠罩著越青，“死在您父親督運(yùn)的糧草斷絕之時。“他俯身拾起一片碎瓷，寒光映著冷峻的面容：“這場婚事，從來與情愛無關(guān)。“
越青的瞳孔微微收縮，錦被上的纏枝蓮紋被她攥得扭曲變形。
“王爺近日待您溫和些，不過是見您終于學(xué)會逢迎?！霸谱髮⑺榇奢p輕放回案幾，“下月初八，五位側(cè)妃入府；臘月廿三，鎮(zhèn)北侯嫡女為貴妾?！八鋈粏蜗ス虻?，與越青平視：“王妃若不想被啃得骨頭都不?！?p> “我該怎么做？“越青打斷他，聲音嘶啞卻堅定。
云左眼底閃過一絲贊許：“第一步，學(xué)會讓眼淚倒流回心里。“他取出一方素帕遞給她，“第二步，讓王爺?shù)南才范枷翟谀讣?。“帕子上淡淡的沉水香彌漫開來，“最后，您得比他們都狠。“
窗外傳來更鼓聲，驚起檐下棲鴉。越青緩緩擦凈指尖藥汁，忽然將帕子擲入香爐?；鹈绺Z起的瞬間，她眼底映出跳動的光芒。
越青眸光微閃，朝彩衣使了個眼色：“去外頭守著。“待房門掩上，她直視云左：“接著說。“
云左抱臂而立，玄色侍衛(wèi)服上的暗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xiàn)：“王妃整日冷若冰霜，王爺那般傲性之人豈會低頭？“他忽然勾起嘴角，“青樓女子見誰都笑，轉(zhuǎn)身就能冷若冰霜——您先得學(xué)會這個?！?p> 出乎意料，越青并未因這比喻動怒，反而平靜地問：“我沒見過青樓女子，如何學(xué)？“
“屬下可以帶您見識。“云左答得坦蕩。
“繼續(xù)。“
“其二，“云左指尖輕叩案幾，“府里將來人多口雜，需練就察言觀色的本事。每句話都要琢磨三遍，應(yīng)答更要快準(zhǔn)狠。“
窗外竹影婆娑，越青的側(cè)臉在燈下忽明忽暗：“還有呢？“
“其三，廚藝要精。陳姑娘就是靠一手地瓜丸子...“
“其四？“越青打斷道。
“習(xí)武識藥，防身保命?！霸谱笸蝗粏蜗ス虻?，“屬下言盡于此?！?p> 越青摩挲著茶盞邊緣：“云侍衛(wèi)這般盡心，莫非另有所圖？“
云左抬頭，眼底閃過一絲金芒：“王妃且看日后?！?p> 待云左退出寢殿，彩衣悄聲問：“小姐信他？“
越青望著搖曳的燭火，沒有回答。
書房內(nèi)
云夢勛急得折斷了朱筆：“王妃如何？“
“只是風(fēng)寒?！霸谱蟠故?，袖中指尖掐訣，一道無形結(jié)界籠罩書房，“明日便能進(jìn)膳?！?p> 他轉(zhuǎn)身時，腰間玉佩閃過“青城“二字。千年輪回，這縷魂魄終究還是落回了云浚掌中。窗外驚雷乍起，仿佛天道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