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屋內(nèi)，越青執(zhí)起玉箸，將一碗熱騰騰的碧粳粥用得干干凈凈。彩衣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主子今日竟還添了半塊茯苓糕。
“奴婢這就去告訴廚房...“
“不急?！霸角嗍昧耸么浇牵鄣追浩鹁眠`的靈動，“備轎，我要去書房?！?p> 隆冬的風掠過回廊，卷起她狐裘上的細軟絨毛。越青在書房外三丈處站定，對值守的侍衛(wèi)輕聲道：“勞煩云侍衛(wèi)通傳，就說我想出門走走。“
云左掀簾進去時，正見云夢勛對著軍報出神，案頭那盞君山銀針早已涼透。
“王爺?！?p> “嗯？“
“王妃想...“
“準了。“云夢勛突然站起身，墨狐大氅帶翻了硯臺也渾然不覺，“本王同去。“
廊下積雪未消，越青正低頭數(shù)著磚縫里的冰晶，忽聽熟悉的腳步聲逼近。還未抬頭，右手已被溫熱掌心包裹。
“病可大好了？“云夢勛拇指摩挲著她腕間脈搏，三日未見，這手腕似乎又細了一圈。
越青福了福身：“勞王爺掛念?！疤а蹠r恰到好處地露出三分羞怯，七分歡喜——恰如云左昨日示范的那樣。
云夢勛喉結微動，突然將她的手攥得更緊：“今日帶你去嘗新開的醉仙樓?！八曇衾飵е约憾紱]察覺的急切，“有道胭脂鵝脯，你定喜歡。“
越青溫順地點頭，任他牽著自己穿過朱漆大門。藏在袖中的左手卻悄悄掐緊了云左給的香囊——那里面，裝著能讓人意亂情迷的西域迷迭香。
鎏金銅鏡映出三道人影，越青站在云夢勛身后半步，看著銅鏡里那雙璧人般的倒影——他正俯身為陳子怡試戴一支累絲金鳳釵，指尖拂過少女鬢角的動作熟稔得刺眼。
“王爺您看...“陳子怡側首時，耳墜上的珍珠輕輕晃動，“這支可襯妾身？“
云夢勛低笑：“襯得很?！稗D(zhuǎn)頭卻見越青盯著博古架上的青玉鐲，便道：“王妃也挑一件？“
“不必了。“越青撫過腕間褪色的銀鐲——那是及笄時娘親給的。她突然想起云左的教導，勉強勾起唇角：“陳姑娘膚白，確實更襯金器。“
當云夢勛親手將金釵插入陳子怡發(fā)髻時，越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聲“賞“字像把鈍刀，慢慢割著她心肺。
“妾身告退?！瓣愖逾卸Y時，金鳳釵的流蘇掃過云夢勛袖口，蕩出個纏綿的弧度。
待杏色身影消失在街角，越青突然福身：“妾身想去趟越府。“她望著閣外飄起的細雪，“父親前日遞了帖子...“
回娘家？“
云夢勛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指節(jié)在袖中捏得發(fā)白。越青始終不明白，為何自她嫁入王府，回將軍府就成了禁忌。那朱漆大門后的家，仿佛成了他心頭一根拔不得的刺。
“王爺，“她輕撫著腰間玉佩，這是今早特意戴上的越家信物，“妾身入門五月有余，還未歸寧...“
街邊酒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云夢勛的目光如刀鋒般刮向?qū)④姼较颉Ｔ角嗌踔聊苈犚娝狸P咬緊的聲響，就在她以為又要被拒絕時，他卻突然松了口：“今日讓云左隨你去?！?p> 他抬手拂去她肩頭并不存在的灰塵，動作溫柔得令人心驚：“明日晌午，本王親自接你回府。“指尖在最后兩個字上微微加重，像在強調(diào)某種所有權。
越青福身行禮，轉(zhuǎn)身時裙裾翻飛如蝶。走出十步開外，她才敢摸向懷中——那里藏著云左給的錦囊，據(jù)說能暫時壓制她體內(nèi)那道禁制。
彩衣小聲提醒：“小姐，將軍府到了?！霸角嗵ь^，望著匾額上“敕造鎮(zhèn)遠將軍府“幾個鎏金大字，忽然想起大婚那日，父親在喜轎外說的最后一句話：
“記住，你永遠是越家的女兒?！?p> 云夢勛目送越青的轎輦遠去，轉(zhuǎn)身時眼中閃過一絲陰郁。他本欲回府，卻在街角看見了那抹熟悉的杏色身影——陳子怡正倚在馬車旁，羅帕輕揮，似是等候多時。
“王爺~“她嬌聲喚道，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風情。
云夢勛大步上前，一把將人攬入馬車。沉香木的車廂內(nèi)，陳子怡順勢倒入他懷中，纖纖玉指撫上他的胸膛。
“上次回去...“她突然仰起臉，朱唇輕啟，“王妃沒跟您置氣吧？“
云夢勛把玩著她發(fā)間的金釵，聞言嗤笑：“她敢？“
陳子怡嬌嗔地點了點他的鼻尖：“王爺好生霸道~妾身還以為，那日她撞見...“話到此處，她故作驚慌地掩住櫻唇。
“撞見什么？“云夢勛手上力道驀地加重。
“哥哥說，王妃那日帶著婢女尋到廂房外...“她怯生生抬眼，“被云左攔下了...“
云夢勛渾身一僵。難怪...難怪她回來就一病不起，難怪今日執(zhí)意要回將軍府。眼前忽然浮現(xiàn)越青蒼白的臉色，那雙總是低垂的眼眸里，原來藏著這樣的委屈。
“王爺？“陳子怡不安地扭動身子。
云夢勛猛然回神，卻見懷中佳人羅衫半解，春光乍泄。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云夢勛何時會在意一個女人的感受？低頭封住那喋喋不休的紅唇，將煩心事拋諸腦后。
直到暮鼓響起，他才饜足地離開陳府?；馗穆飞希X海中卻不斷浮現(xiàn)越青離去時挺直的背影。夜風吹散酒氣，他突然意識到——那個向來逆來順受的女人，這次是真的傷心了。
將軍府的朱漆大門在越青面前緩緩開啟，熟悉的青石板路在暮色中泛著微光。她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桂花香和鐵銹味的空氣，是記憶里家的味道。
“母親...“
將軍夫人手中的繡繃“啪“地掉在地上。她怔怔望著突然歸家的女兒——素白的襦裙，空蕩蕩的雙手，還有眼角那抹極力掩飾的紅痕。
“青兒...“夫人顫抖著伸出手，卻在觸及女兒面龐前猛地收回，轉(zhuǎn)身用袖口狠狠擦了擦眼睛，“娘去給你燉蓮子羹，你最愛吃的...“
越青鼻尖一酸。母親總是這樣，連哭都要背過身去。她記得小時候自己摔傷膝蓋，母親也是這樣邊罵邊掉眼淚。
“父親呢？“她輕聲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廊柱上那道劃痕——那是她十歲時頑皮刻的。
“在后院武場?！胺蛉送蝗蛔プ∷氖滞螅煮@覺失態(tài)般松開，“去吧...他每日都要在那兒待到掌燈時分?！?p> 越青穿過熟悉的回廊，遠遠就聽見“錚錚“的兵器碰撞聲。暮色中，父親的身影如松柏般挺拔，銀槍劃破晚風的聲響，恍如五個月前送嫁那日的戰(zhàn)鼓。
青石鋪就的練武場上，越將軍的箭矢破空聲在暮色中格外清晰。越青駐足看了一會兒，突然解下披風遞給云左，徑自走向箭架。
“父親看好了。“
她挽弓搭箭的動作行云流水，三支白羽箭接連離弦——“錚錚錚“三聲脆響，竟將越將軍剛射出的箭盡數(shù)擊落。箭尾白翎還在顫動，云左的瞳孔已然緊縮。這手連珠箭，分明是北疆斥候的絕技。
越將軍的背影僵了僵。他慢慢轉(zhuǎn)身時，鎧甲下的手掌青筋暴起：“住幾日？“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粗砂。
“明日便回?！霸角嗌锨胺鲎「赣H手臂，觸到一層薄汗。曾經(jīng)能單手舉起她的臂膀，如今在微微發(fā)抖。
“好...好?！霸綄④娕牧伺呐畠菏直?，甲胄冰涼，“會射連珠箭了?！斑@話不知是夸贊還是嘆息。
云左望著父女倆被夕陽拉長的影子，突然想起青城山古籍上的記載——“越氏箭訣，傳女不傳婿“。檐角銅鈴被晚風吹響，他默默退到廊柱陰影里。
廊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三個半大孩子風一般卷了過來。為首的少年一個急剎，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越青：“二姐！王府帶什么好東西回來了？“
越青指尖微頓，隨即笑著揉了揉少年的發(fā)頂：“這次來得急，改日讓人送些西域蜜餞來可好？“
“二姐說話要算話！“最小的女孩拽著越青的衣袖晃了晃，突然壓低聲音，“上次三姐回來，帶了好多江湖上的稀罕玩意兒...“
云左眸光一凜。待孩子們散去，他不動聲色地攔住落在最后的少年：“小公子，王妃在府里排行第幾？“
“二姐??！“少年一臉莫名，“三姐跟個劍客私奔后，就剩二姐...“突然警覺地捂住嘴，“你問這個做什么？“
云左蹲下身，從袖中摸出顆糖：“那你們二姐的騎射...“
“百步穿楊！“少年頓時來了精神，“去年秋狝，二姐一箭雙雕，連阿爹都...“話未說完，遠處傳來一聲輕咳，少年頓時縮了縮脖子，一溜煙跑了。
云左望著膳廳方向，眉頭緊鎖。燭光將越青的身影投在窗紙上，那挺直的脊背與王府里低眉順眼的模樣判若兩人。他忽然想起臨行前王爺?shù)慕淮?p> “看緊她，別讓越家人多說閑話。“
可現(xiàn)在，到底是誰在隱瞞真相？云左迷糊了一下，總算理清楚了：越青原本就是跟王爺有婚約的二小姐，那為什么出嫁的時候說她是三小姐呢？還有她明明不是那么柔弱啊，為什么王爺怎么欺負她，她也不還手？云左有點理不清了，
窗外細雪簌簌，云左屏息貼在雕花門扇上，內(nèi)力運轉(zhuǎn)間，屋內(nèi)水聲、炭火爆裂聲都清晰可聞。
“嘩啦——“
越青從浴桶中起身，帶起的水珠墜入水面，如同母親落在妝臺上的淚。
“娘親看夠了沒有？“越青輕笑，任由彩衣為她系上中衣，“這些鞭痕看著嚇人，其實...“
“不疼嗎？“母親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撫過那道橫貫小臂的傷疤，“這里...還有這里...“聲音哽咽得說不下去。
越青將母親扶到鎏金火爐旁，炭火映得她新愈的傷痕泛著淡粉色。她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自己也是這樣在軍帳中烤火，父親為她包扎被流矢擦傷的肩膀。
“會褪的。“她攏了攏衣襟，“就像漠北的凍瘡，開春就好了?！?p> 母親突然拽開她的衣領，露出鎖骨處猙獰的咬痕：“這個呢？這也是凍傷？“
越青沉默片刻，往爐中添了塊銀骨炭：“娘親，女兒是跟著父親在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火星噼啪炸開，“比起被西戎圍困的三天三夜，王府的日子...“
“可你本該是翱翔的鷹！“母親突然激動起來，“你三妹逃婚那夜，你父親在祠堂跪到天亮...“
“三妹選了她要的路?！霸角鄬⒛樎襁M母親懷中，嗅到熟悉的沉水香，“而我選的這條路...“她聲音漸低，“至少能讓阿弟們平安長大?！?p> 母親渾身一顫，終是沒敢說出丈夫咯血的事。她輕拍著女兒單薄的背脊，就像哄那個第一次殺人后做噩夢的小女孩。
子時更鼓響起時，越青已在母親懷里睡熟。窗外偷聽的云左輕輕退開，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印正被新雪慢慢覆蓋。
天光未亮，將軍府的青磚地上還凝著霜花。云夢勛踏進廂房時，帶進一縷凜冽的寒氣。
“起來了，回府。“他伸手去掀錦被，卻在觸及被角時放輕了力道。
越青蜷在繡著青松紋的枕衾間，迷迷糊糊嘟囔：“這是我的床...“聲音帶著久違的嬌憨，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細碎的陰影。
云夢勛怔了怔，從食盒取出還冒著熱氣的玫瑰酥：“醉仙樓新出的...“
“不要...“越青把臉埋進枕頭，青絲散了一枕，“彩衣...“
這聲下意識的呼喚讓云夢勛心頭一刺。在王府，她從來都是天不亮就規(guī)規(guī)矩矩候在床邊，何曾有過這般嬌態(tài)？
“在府里倒勤快?！八鋈幌婆圩诖惭兀讣饴舆^她睡亂的長發(fā)，“怎么回了娘家就...“話未說完，越青無意識地往他這邊蹭了蹭，發(fā)梢掃過他腰間玉佩。
云夢勛僵住了。晨光透過窗紗，將她的睡顏鍍上一層柔光。他鬼使神差地脫了靴，隔著錦被將人攬?。骸澳蔷?..再歇半個時辰?！?p> 門外，端著醒酒湯的彩衣愣在原地——王爺腰間那塊從不離身的蟠龍佩，此刻正掛在自家小姐的床頭上。
越青從酣夢中驚醒時，窗外積雪已映得滿室生輝。她舒展的胳膊突然僵在半空——云夢勛正倚在床柱邊把玩她的發(fā)帶。
“王、王爺！“她慌忙擁被坐起，青絲從肩頭滑落，“妾身不知...“
“叫了三次?！霸茐魟讓l(fā)帶繞在指間，玄色錦袍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原來王妃睡相這般不規(guī)矩。“
彩衣端著銅盆進來時，越青已收拾停當。她猶豫地望向窗外：“這么早就要回...“
“午后再走?！霸茐魟淄蝗粚Ⅵ探鹗譅t塞過來，“陪本王賞雪。“
越青本能地推開：“我在漠北雪原行軍時...“話出口才驚覺失言，急忙改口，“妾身不怕冷。“
云夢勛眸光一暗，突然攥住她手腕。掌心傳來的溫度讓他眉頭緊蹙——這哪里是閨閣女子該有的手？粗糙的繭子，冰涼的指尖，還有...
“拿著。“他語氣陡然嚴厲，“還是說，王妃連本王的話都不聽了？“
越青怔忡間，已被他拉進雪地。手爐燙得灼人，她卻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也是這樣把凍僵的她拽進帳篷，往懷里塞了個滾燙的箭囊。
“王爺看那邊?！八蝗恢赶蚓毼鋱?，“臘梅開了?！?p> 云夢勛順著她手指望去。虬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露出點點金黃。而越青的側臉在雪光映照下，竟比那臘梅還要奪目。
雪光透過窗紗，在青磚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越青望著窗外那株被積雪壓彎的臘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
“你已知曉子怡的事了？“云夢勛突然開口，聲音驚落了檐上的一簇雪。
茶盞中的漣漪漸漸平息。越青抬眸，目光平靜得像結冰的湖面：“是?！?p> “她遲早要進府?！霸茐魟字讣馇脫糁笌祝澳?..“
“妾身明白?！霸角嘟刈∷脑掝^，“那太妃提及的側妃？“
云夢勛瞇起眼，忽然傾身捏住她下巴：“王妃這般大度？“他拇指擦過她唇角，卻觸不到一絲顫抖。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霸角啻浇菑澠鹜昝赖幕《龋鄣讌s一片荒蕪，“只要王爺記得...“
“你永遠是正妃?！霸茐魟淄蝗粚⑷藬埲霊阎校瑓s沒看見靠在他肩頭的那張臉上，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窗外傳來“咔嚓“輕響——是那株臘梅終于不堪重負，折斷了枝條。越青望著那抹墜落的金黃，輕輕“嗯“了一聲。
正廳內(nèi)，鎏金獸爐吐著沉水香，卻驅(qū)不散席間凝滯的氣氛。越青執(zhí)箸的手頓了頓——父親竟破天荒地坐在了次席，而本該推辭的云夢勛坦然居了主位。
“王爺嘗嘗這個?！八龏A了片火腿放在云夢勛碟中，指尖在袖袍遮掩下輕輕碰了碰父親的手背。
老將軍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幾點猩紅。越青瞳孔驟縮，卻見母親已不動聲色地遞上帕子：“老爺舊傷又犯了?！?p> 云夢勛的銀箸停在半空。他望著越青瞬間繃緊的腰線，又瞥了眼將軍袖口沾染的血跡，忽然覺得口中火腿腥得發(fā)苦。
“岳父的傷...“他緩緩放下筷子，“可要請?zhí)t(yī)看看？“
“不妨事。“將軍抹去唇邊血絲，目光掃過女兒蒼白的指節(jié)，“老臣斗膽，聽聞北狄近來...“
“父親。“越青突然打斷，盛了碗熱湯推過去，“食不言?！?p> 瓷碗與桌面相碰的脆響中，云夢勛看清了她顫抖的睫毛。這一刻他終于確信——這對父女在隱瞞什么，而那個秘密，或許就藏在北疆的風雪里。
書房內(nèi)的青銅燭臺映出兩道對峙的身影。越將軍的佩刀“哐當“一聲砸在案幾上，驚飛了窗外棲息的寒鴉。
“王爺要治罪，老臣認。“將軍布滿老繭的手按在刀鞘上，青筋暴起，“只求您善待青兒——她嫁你時，連及笄禮都沒行完?！?p> 云夢勛指尖撫過書架上的兵書，突然抽出一本《北征錄》——扉頁還粘著干涸的血跡?！霸綄④姾糜浶??！八湫?，“當年玉兒被西戎圍困，你故意延誤援軍...“
“那是圣旨！“將軍猛地站起，案上茶盞震落在地，“三路大軍皆受制于人...“
“所以你就用我玉兒的血染紅頂戴？“云夢勛突然掀開衣襟，心口處猙獰的箭傷赫然在目，“這一箭，本該取你性命?！?p> 窗外風雪驟急。越將軍踉蹌著扶住書架，喉間涌上腥甜：“若老臣...愿自請族譜除名...“
“不夠?！霸茐魟资捌鹋宓?，刀光映出他眼底血色，“我要你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親口承認通敵叛國?！?p> “砰“的一聲，將軍跪倒在地。他望著墻上女兒親手繪的《北疆風雪圖》，突然重重叩首：“臘月廿八祭祖大典...老臣...遵命?！?p> 云夢勛轉(zhuǎn)身時，瞥見案頭那封未拆的家書——越青清秀的字跡寫著“父親親啟“。他指尖頓了頓，終究沒有碰。
梅香裹著碎雪撲面而來，云夢勛在月洞門前驀然駐足。滿園紅梅映雪中，越青正揚袖回旋，水袖掃落枝頭積雪，驚起一片亂玉瓊芳。
——她竟在堆雪人。那歪歪扭扭的雪人戴著她的絹帕，用梅枝作劍，活脫脫是個小將軍模樣。
“看劍！“她突然對雪人刺出一招“白虹貫日“，青絲間的金步搖隨之蕩出流光。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站在梅下的云夢勛，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王...“水袖垂落，沾了泥濘。
云夢勛喉結滾動。這一刻的越青，眉眼鮮活如他夢中那個縱馬踏雪的少女，而非王府里低眉順眼的王妃。他忽然想起北疆傳說——看到雪中梅靈的人，會一生難忘。
“王妃。“云左的通報聲驚破幻境。
越青慌忙行禮，發(fā)間梅瓣簌簌落下。云夢勛伸手去接，卻見掌心花瓣已被她方才舞袖帶起的勁風撕裂。他倏地握緊拳頭——這樣的劍招，豈是深閨婦人能使出的？
梅香尚未散盡，越青的腳步已停在將軍府大門前。父親粗糙的大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腕，一柄纏著舊布的短劍滑入袖中。
“越家九式，都在劍鞘里?！袄蠈④姷穆曇舯缺苯娘L還啞。
母親捧來的包袱沉甸甸的，里面冬衣的針腳密得反常，點心匣子底下還壓著兒時最愛的松子糖。越青指尖發(fā)顫——這分明是戍邊將士臨行前才有的餞別禮。
馬車轆轆而行，云夢勛的冷笑像刀子刮過：“王府短你吃穿了？“
越青望著窗外倒退的將軍府，袖中短劍硌得生疼。懷里的暖爐明明滾燙，卻驅(qū)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廂房門關上的剎那，她突然拔出短劍。劍身映出她驟然慘白的臉——鞘內(nèi)果然刻著越氏箭訣，而最后一行竟是：“絕境之時，劍指心脈“。
窗外，最后一瓣梅花落在雪地上，鮮紅如血。
晨露未晞，慈寧殿的沉香已燃了半爐。越青跟在云夢勛身后半步，看見太妃指尖的金護甲正不耐煩地敲著案幾。
“哀家這把老骨頭忙活了半月，“太妃將茶盞重重一擱，“總算沒白費功夫?！?p> 越青福身行禮：“母妃辛勞?！靶渲械氖謪s不自覺攥緊——太妃案頭那本《女誡》，正是她大婚時被強塞著背過的。
“可不是？“太妃冷笑，“指望不上正室，只好老婆子親自張羅。“金護甲劃過越青昨日呈上的賬本，留下一道刮痕。
云夢勛突然出聲：“可是有人應了？“
太妃這才展開笑顏：“白家丫頭最有福相，可惜...“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窗外宮墻方向，“張家的仙兒，周家的顏姐兒都是好的。至于劉家...“突然壓低聲音，“聽說跟鎮(zhèn)北軍的人定了親?！?p> “兒子想再添一人?！霸茐魟淄蝗坏?，“陳子怡?！?p> 殿內(nèi)霎時寂靜。越青盯著太妃裙擺上沾的梅花瓣——正是昨日將軍府那株老梅的花色。
“書香門第的姑娘...“太妃的護甲在越青眼前點了點，“婚禮可得辦得體面。“說罷將燙金名帖扔進她懷中。
退出殿門時，檐下的喜鵲正啄食著散落的紅棗。越青數(shù)了數(shù)名帖——三份。比云左說的少了一半，卻足夠在祭祖大典前，讓王府熱鬧起來。
二月初二的吉日定下后，越青便似陀螺般轉(zhuǎn)個不停。這日晌午，她剛將三套嫁衣紋樣交予繡坊，陳嬤嬤又匆匆趕來：“太妃吩咐，王爺?shù)南卜驳媒袢者x定?！?p> 書房內(nèi)，云夢勛展開蜀錦圖樣時，發(fā)覺身側久久沒有回應。轉(zhuǎn)頭看去，越青正支著下巴打盹，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連朱砂筆從指間滑落都未察覺。
“醒醒?！八p叩案幾，見她迷糊揉眼的模樣，莫名放柔了嗓音，“今晚本王回去與你細選。“
越青含糊應了聲，拖著步子回到寢殿，連衣裳都未換就栽進錦被。朦朧間似乎抱住了什么柔軟物件——原是白日里拿來比照的婚服料子。
云夢勛歸來時，燭火已燃去大半。床榻上的人兒蜷作一團，懷中緊摟著他的絳紗袍，衣帶散落一地。他伸手想抽走衣袍，卻被她無意識地攥住手腕。
“脫了衣裳再睡?！八┥磔p喚，卻見越青迷蒙間自行解起盤扣。中衣滑落時露出肩頭淡紅的鞭痕，在燭光下竟顯出幾分脆弱的美感。
當最后一件小衣飄落床沿，云夢勛喉結滾動。他猛然將人壓進錦衾，在她耳畔低語：“這可是你自找的?！罢Z氣里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寵溺。
晨光透帳時，越青只覺得渾身酸軟，腿心隱隱作痛。望著枕畔整齊疊放的婚服圖樣，她只當是夜半夢魘——殊不知某張蜀錦上，還沾著未干的水痕。
婚前的元宵節(jié)，也是最后一次元宵節(jié)。七王爺，太妃，越青都進了宮去，參加皇帝的家宴。皇帝落座后，自然是說一番，祈禱風調(diào)雨順，造福百姓的打氣的話。接下來，大家舉杯喝了第一杯酒。然后就是各種節(jié)目了。九重宮闕的琉璃瓦上覆著未消的殘雪，朱紅宮燈在殿檐下?lián)u曳生輝?；实叟e杯祝禱時，越青正望著盞中琥珀光出神——這是北疆進貢的葡萄酒，父親最愛飲的。
“七弟妹可不能再推辭了?！叭蹂穆曇粝癜雁y剪，突然剪斷滿殿和樂，“上回就說身子不適...“
越青指尖一顫，葡萄酒在盞中蕩出漣漪。她望向身側的云夢勛，眼中難得流露出幾分無措——琴棋書畫這些閨閣把戲，她確實比不過那些精心教養(yǎng)的貴女。
“皇兄?！霸茐魟淄蝗黄鹕恚凵系慕鹁€蛟龍在燭火下熠熠生輝，“不如讓臣弟...“
殿內(nèi)霎時寂靜。幾位親王交換著眼色——誰不知七王爺最厭煩這些宴樂之事？去年中秋，可是連皇后的面子都沒給。
三王妃卻不依不饒：“妾身表妹擅撫琴...“
“本王只要王妃。“云夢勛聲音不重，卻驚得侍者失手打翻了一盞宮燈。
越青撫上琴弦時，才發(fā)現(xiàn)是那把傳說中的“九霄環(huán)佩“。她突然想起十二歲生辰，父親就是用這把戰(zhàn)利品，在軍營里教她彈《破陣子》。
當?shù)谝粋€輪指劃破絲弦，云夢勛的劍鋒已出鞘。琴音時而如邊關急雨，時而似鐵馬踏冰，而那道玄色身影竟能步步相和。最后一記泛音響起時，劍尖正挑落她鬢邊一支搖搖欲墜的梅花簪。
“好！“皇帝擊案而起，卻沒看見三王妃捏碎的琉璃盞，更沒注意到——越青藏在廣袖下的指尖，正微微滲著血絲。那是北疆斥候特有的輪指技法留下的痕跡。這一群仙劍曲，加上云夢勛飄逸的身姿，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羨慕這一對神仙伴侶?？磥韨餮圆豢杀M信啊。
宮燈漸遠，馬車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格外清晰。云夢勛正要登車，忽見三皇子攜著周顏款款而來。
“七弟好福氣啊?！叭首右庥兴傅仄诚虼怪能嚭?，“新歡舊愛都...“
“三哥說笑了?！霸茐魟撞粍勇暽負踉谲嚽?，“改日府里設宴再聚?！?p> 周顏趁機遞上錦囊：“妾身親手縫的香囊...“話未說完，車簾突然掀起一角，露出越青半張冷若冰霜的臉。
云夢勛隨手將錦囊扔給云左，鉆進馬車就見越青正用劍穗挑著那香囊打量。
“王爺自己看吧?！八滞笠欢?，香囊在空中劃出弧線，“左右是些女兒家的心意?！?p> 云夢勛接住香囊，突然欺身上前：“王妃這是在拈酸吃醋？“龍涎香混著酒氣撲面而來，“方才殿上...“
“妾身不敢?！霸角嗥^避開他的氣息.
車外忽然傳來云左的輕咳——到王府了。云夢勛捏著香囊的手指驟然收緊，卻沒看見越青轉(zhuǎn)身時，唇角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冷笑。
很快就到了二月二號了。一大早，越青就起來給云夢勛梳妝打扮，整理一番，送他出去迎接新娘們。一一拜堂過來，就入了夜了。越青給云夢勛送了些吃的：“王爺，吃點東西，一會兒還要去揭蓋頭呢。”云夢勛今天也是累得慌：“不著急，慢慢來，今晚我不陪你睡了，你自己早點休息?！痹角帱c頭。
寅時的更鼓剛過，越青就被彩衣從錦被中挖了出來。銅鏡里映著她眼下的青影——昨夜云夢勛歇在陳子怡處的消息，像根刺般扎得她輾轉(zhuǎn)難眠。
“小姐打起精神?！安室聦⒕砒P金冠壓在她發(fā)間，“今日可是要...“話未說完，外頭已傳來環(huán)佩叮當聲。
三位新人聯(lián)袂而來，卻無一人屈膝。張仙兒撫著腕上的翡翠鐲子——那是越青嫁妝里被太妃強要去的物件；周顏鬢邊簪著御賜的東珠步搖，每一步都晃出刺目的光。
“王妃姐姐?！瓣愖逾Ａ烁Ｉ?，腰間的禁步紋絲不動，“按《周禮》，諸侯側妃見正妃，當行...“
“《周禮》？“越青突然輕笑，指尖撫過案上的青瓷盞。那是云夢勛今晨特意差人送來的醒酒湯，“那諸位可知，北疆軍中的規(guī)矩？“
瓷盞突然在她手中碎裂。鮮血混著茶湯滴落在金磚上，驚得周顏倒退半步。
“在我越家軍中——“越青慢條斯理地用帕子裹住傷口，“以下犯上者，當杖三十?！?p> 陳嬤嬤的腳步聲及時打破了僵局。老太妃的催請像盆冷水，暫時澆熄了這場暗涌。但越青知道，真正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
朱漆廊柱下，越青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太妃院前的石階上凝著晨露，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
“王妃好大的架子。“云夢勛的聲音比檐下的冰棱還冷，“連晨省都敢耽擱？“
陳子怡適時上前，裙擺分毫不亂：“是妾身們不懂規(guī)矩，多問了王妃幾句...“她腰間禁步輕響，恰似勝利的鈴音。
越青張口欲辯，卻見太妃身邊的陳嬤嬤正意味深長地摸著袖口——那里露出半截家法杖的影子。她突然想起父親的話：“戰(zhàn)場上，有時退一步才能看清全局?！?p> “是兒媳的錯?！八従徢ィ砒P冠的流蘇垂落，遮住了眼底的鋒芒。起身時，袖中短劍不慎滑出寸許，寒光一閃而逝。
云夢勛瞳孔驟縮——那是越家將獨有的魚腸劍，劍柄上還刻著“破虜“二字。他忽然想起元宵夜那曲《破陣子》，喉頭莫名發(fā)緊。
“都進來吧?！疤D(zhuǎn)身時，腕間佛珠突然斷裂，檀木珠子滾落滿地。有一顆，正巧停在越青繡著暗紋的鞋尖前。
太妃指尖輕敲茶盞，青瓷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巴蹂o你們講了什么體己話，竟耽擱這許久？“她眼風掃過眾人，“倒讓我這老婆子好等。“
越青立刻屈膝：“兒媳當真什么也沒說?！八磷拥氖治⑽l(fā)顫。
張仙兒眼波流轉(zhuǎn)，輕聲道：“王妃娘娘確實不曾吩咐什么。“她特意在“娘娘“二字上咬了重音。
陳子怡低頭盯著自己的繡鞋：“王妃并未說什么?！?p> 周顏只木然附和：“并未說什么。“
“呵?！疤湫?，示意嬤嬤呈上紅綢托盤，“都來領賞，然后退后三步?！?p> 越青看著那疊紅封，后背沁出冷汗。這哪是賞賜，分明是催命符！她暗自咬牙：這幾個墻頭草，今日是要置我于死地。
待三人退至一旁，太妃居高臨下道：“今兒勛兒也在，我就教教你們怎么做王府的女主人?！八D(zhuǎn)向陳嬤嬤，“你今日去王妃院里，可聽見什么？“
陳嬤嬤躬身：“回太妃，老奴聽得不真切，只隱約聽見'規(guī)矩'二字?！?p> 越青急得眼眶發(fā)紅：“兒媳只說了一句規(guī)矩...“
“好大的威風！“太妃猛地拍案，“在座哪位輪得到你來教規(guī)矩？“她冷笑，“你越家什么門第，也配在王府講規(guī)矩？“
越青喉頭發(fā)緊，竟說不出辯解的話。
“還聽見什么？“太妃逼問。
陳嬤嬤添油加醋：“似乎還提到...跪拜主母之事?！?p> “主母？“太妃怒極反笑，“只要我老婆子還有一口氣在，這王府就輪不到你越青做主！“她轉(zhuǎn)向云夢勛，“勛兒，你說呢？“
越青祈求地望向丈夫，卻見他冷漠轉(zhuǎn)身：“越氏，你太讓本王失望了?！?p> 太妃撫著翡翠念珠：“既如此，你去祠堂靜修吧。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回來?！八馕渡铋L地看向云夢勛，“勛兒覺得可好？“
云夢勛略一遲疑。眼下正要對付越家，她遠離是非之地反倒...思及此，他頷首：“母妃安排得是。越氏，去修身養(yǎng)性也好?！?p> 越青渾身發(fā)冷，終于明白——這盤棋，她早已是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