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名門的深宅大院之中,藏匿著無數(shù)隱晦秘辛,鹿淮一直明白。
學藝的時候他就聽殷汝敖說過,曉夢城的陳大戶喜好被自己的姬妾鞭打折磨,而城令大人府里豢養(yǎng)了一眾清秀相公以慰其斷袖之癖。多數(shù)秘辛,不勝枚舉。
殷汝敖的愛徒問為何如此,殷汝敖說,大家族的人往往行事怪癖遠超常人,因為他們擁有富貴權勢,尋常的酒色財氣已經(jīng)難以打動他們的欲望,須有打破倫常的獨特喜好,才能讓他們沉醉其中,興奮莫名。
但此刻親眼所見當朝第一大家的府邸秘事,鹿淮心情難以言說。
照理說,任府是詩禮大族,門風甚嚴,原是名門望族的榜樣,誰知這翁媳二人竟在書閣中行此有違倫常之事,辱沒門風不算,就連禮義廉恥都忘了,未免有些令人驚愕咋舌。
如果說鹿淮心里有些五味雜陳,那任慕蓉心里則是椎心泣血。
在任慕蓉心里,自己的父親慈愛溫厚,是個謙謙君子,沒想到竟然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實在令她難以接受。一時她噙著眼淚,悄悄拉了一下鹿淮的衣角,示意要趕快離去。
鹿淮卻不理會任慕蓉,不但不離開,反而微微昂頭,透過紗窗往里面望去。
任慕蓉大急,狠狠將鹿淮的衣角扯了一把。鹿淮扭過頭來,拉過任慕蓉的手。任慕蓉被他的手一拉,只覺渾身觸電一般,剛想把手收回,卻感覺到鹿淮在自己手上寫字,于是凝神分辨,只見鹿淮寫的是:不要妄動,當心主君發(fā)覺。
任慕蓉這才醒悟,如果被父親聽到腳步聲,將此事撞破,自己尷尬不說,或許鹿淮連小命都得丟了。當下不再想著要走,沉吟一會兒,竟也緩緩抬起頭來,向屋里望去。
一望屋里,見秦裳只穿著一件月白肚兜,周身肌膚勝雪,略有香汗,頭發(fā)如若綢緞般披著,雙手托著一盞燈臺,站在書架之旁。
任慕蓉見到秦裳,臉上驀地一紅,心道:“二嫂嫂真的好美?!鞭D眼一瞧,只見自己的父親衣衫不整,躺在一旁小榻之上,滿頭大汗,臉上卻瞧不出喜怒來。
任慕蓉看得面紅耳赤,正要不看,忽聽任淑君道:“裳兒,倒不是我故意給你壞臉色,只是今兒當真不痛快。你荷姨娘這么凄凄慘慘地死了,罪孽須得著落在我身上?!?p> 秦裳道:“您有這么多姬妾,最喜歡的是哪一個呢?是荷姨娘對不對?”任淑君道:“雖說她沒跟我多久,但也算恩愛一場,此刻喪命,終歸有些舍不得。”說著又是重重一嘆。
秦裳放下燈臺,披上一件輕紗,走到一旁桌邊,端來一杯酒,遞給任淑君道:“斯人已逝,您也不必太過傷懷,喝了這杯吧?!比问缇舆^,一飲而盡。
秦裳接過任淑君手中酒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轉身過來,在小榻上坐下,月色透過窗欞照在她的臉上,愈發(fā)顯得瑩白清絕。
只聽她說道:“主君,您老實告訴我,您究竟是傷心荷姨娘的死,還是因為荷姨娘的背叛生氣呢?”任淑君一愣,沉吟半晌,說道:“這個我也說不清,多半都有?!?p> 秦裳道:“主君,我倒覺得,荷姨娘所作所為,讓人佩服。”任淑君道:“為什么這么說?”他見秦裳欲言又止的樣子,忽道:“你有話對我說?”
秦裳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這樣親熱是什么時候?”
“當然記得,那是兩年前的仲夏,也是在這嫏嬛閣上。”任淑君細細回憶起往事,“你當在這兒看的書,是《太真秘聞錄》,當時我就忍不住來笑你……”
說到此處,任淑君耳邊似乎又響起那日與秦裳所說的話語。
……
“你這孩兒,怎么看這種無用的稗官雜書?”
“此書所載乃是楊妃生平事,如何是稗官雜書。”
“楊妃本是明皇兒媳,卻背夫以事親翁,無恥無德,她的生平有什么可看的?給她著書立傳的酸儒,當真是昏了頭了?!?p> “恕媳婦無禮,父親此言差矣,楊妃不顧世俗禮教之偏見,愿與真愛之人白首共老,乃是至情至性的真人,如何能用‘無恥無德’四字來評她。”
“這么說,你對楊妃倒有孺慕之情?”
“不錯?!?p> “何以為憑?”
“楊妃敢做的,我也敢做?!?p> ……
“……就這么著,咱們倆個糊里糊涂的,一個做了明皇,一個做了楊妃……”想到當時情景,任淑君不禁微微帶笑。
“那天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一樣呢?!鼻厣岩彩且恍?,“咱們做了一年多的明皇和楊妃,當真是快活,可后來主君你說,咱們這樣終歸不好,還是少見為妙,于是此后便不再相會了。但你知道,為什么我今兒要約你出來么?”
任淑君搖了搖頭,只聽秦裳緩緩地道:“主君,我嫁的是敬賢,他待我很好,但我心里喜歡的卻是主君你。可我們有翁媳的名份,就不能在一起,那樣是為世俗所不容的,但我管不住自己,就是想待在你的身邊,沒有法子。”
她動情地說著,任淑君心下涌起一陣陣暖意。
秦裳續(xù)道:“喜歡一個人沒有錯,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喜歡一個人,就能坦然說出來,我喜歡一個人,就只能偷偷摸摸,跟做賊一樣。就因為種種規(guī)矩名份,便不能捅破這一層。難道我的情愛,便比世人低賤一些?”
聽到這里,任淑君心里升起一股愧疚,覺得自己萬分對不住眼前這位癡情女子。
秦裳面不改色,仍緩緩說道:“今兒我瞧見荷姨娘,她所作種種,當真是震人心魄。她心里有著真情摯愛,為了它,可以逃離富貴豪門,不顧此生性命。今日荷姨娘原本可以活下來的,她只要離開袁衛(wèi)擎,就能好好活下去,但她寧肯死了,也不違背自己的本心,著實是令人欽佩?!?p> 說到此處,秦裳嘆了口氣:“主君,荷姨娘教會了我,人之至情,可以以死堅守。我心里放不下你,現(xiàn)今已不愿意再偷偷摸摸,違背自己的真心。但世間禮法,絕容不下你我的作為,既然如此,與其生得茍且,不如死得干凈?!?p> 任淑君聽得不妙,忙道:“裳兒,你,你要做什么?”
秦裳笑道:“生亦所欲,情亦所欲,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情也。”
任淑君大驚,想起身上前拉她,忽然覺得渾身酸軟無力,一提真氣,卻也提不上來,忙道:“這是……你給我服了爛柯散?”秦裳淡淡一笑,說道:“這藥的藥性您自然知曉,不傷身子,只會讓人手足酸軟,一個時辰之后藥性就會消散?!?p> “裳兒,你不要做傻事!”任淑君只覺心下如雪冰涼。
秦裳笑道:“我沒有做傻事。記得么,那一夜我將自己給了你,你也說我在做傻事,當時我就跟你說,我沒做傻事,我不后悔。今兒我也想說,我沒做傻事,我不后悔。主君,我不用再茍且偷歡了,我終能堂堂正正,以證真心。”
秦裳取出了一段白綾,拋上了嫏嬛閣的橫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