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劇透

　　等待的時間，一分鐘也會被無限拉長。

　　翟楚和易九兒在討論旅行，歡快，投入，儼然是一個人的行程承載了三個人的共同渴望。有人在旅途中放松，找尋自己，有人積極響應(yīng)著參與計劃，有人遙望。人生如旅，我們一直在途中，只是行走的方式不同而已。袁貝看著眼前認真的二人，漸漸陷入沉思，偶爾也會插一兩句話，但是心思已經(jīng)全然不在旅行的話題。

　　十點，季淶的信息沒來。

　　袁貝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回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除了上次喝醉酒。難不成，他又想不開，自己喝悶酒了嗎？

　　又過了大約七八分鐘后，季淶的信息才來。這等待的七八分鐘，因為各種沒來由的擔憂，變得無比漫長。袁貝捏著手機，通訊錄查找了季淶的電話，幾欲撥過去，卻又找了各種理由，說服著自己。矛盾至極。直到看了微信新消息提示，一顆懸著七上八下的心，才轉(zhuǎn)憂為喜。

　　“剛剛趕回來，今天外面跑了一天。”

　　“哦？什么樣的事，值得我們季大公子在外面跑一天？”袁貝有意調(diào)侃。在她的印象中，季淶很少談及外出。

　　“北街的鋪子，租了部分給一位熟悉的朋友，開設(shè)教培機構(gòu)?！奔緶Z匆忙回復。剛剛停好車子，就迫不及待先給袁貝去了條信息。

　　“什么情況？”袁貝問。

　　“有些特殊。”季淶回道，“朋友失聯(lián)了?！?p>　　“失聯(lián)？多久了？出什么事了？”

　　“估計是資金壓力太大?！奔緶Z回復，“具體什么情況，現(xiàn)在還不清楚。找了他一天，他手機關(guān)機了，聯(lián)系不上。”

　　“哦……他是欠你租金？”袁貝問。

　　“年后他們就一直停課，這幾天才開始準備復課。知道他們經(jīng)營有實際困難，免除了他們?nèi)齻€月租金。”季淶一邊往家走，一邊手機回復道，“后面的租金也還欠著呢，沒有催要，想著等環(huán)境好一些了再說吧。今年大家都不容易，都是朋友，能幫的，我盡力幫了?！?p>　　“鋪子不是有人在打理的嗎？怎么你去？是……學生家長鬧了？”袁貝擔心的問道。

　　“鬧倒還好。早上門口是聚集了幾十位家長，后來聽人建議，報警一起去派出所錄筆錄去了。主要是另一位朋友家的小孩，年前聊起來，想找一家靠譜的機構(gòu)，我推薦他去報名的。課程費收了十萬多，才上了六節(jié)課，就春節(jié)放假了，年后一直停課，也沒去過。”季淶進屋先開了瓶冰水，喝了一口，“這兩天，說是要復課，但是機構(gòu)老師都罷工了，年后薪水他們一毛錢也沒拿過，現(xiàn)在老板也不見了。朋友老婆看到這種情況，就不開心了，這兩個月機構(gòu)倒閉老板跑路的事情，屢見不鮮。朋友也是在家里被他老婆嘮叨得實在吃不消，才硬著頭皮來拖著我一起，出去找了一天?！?p>　　“手機不是關(guān)機了么，你們還怎么找。”袁貝加了個疑問的表情。

　　“沒辦法。只能一起去他家里看看了，還有兄弟們常約的幾處地方，也去看了下。”季淶回。

　　“有消息嗎？”袁貝問。

　　“沒有，他家人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們也沒好提?！奔緶Z說，“幾個要好的兄弟們也挺意外的，沒想到他會這樣一聲不吭，手機一關(guān)，一走了之。”

　　“是啊，有困難可以講清楚。這么手機一關(guān)玩消失，算什么事呢！都是成年人了，這樣也太不負責任了！有沒有想過他的父母妻兒，要怎么去面對？”袁貝輕輕嘆了口氣。年后這幾個月來，各個行業(yè)，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多少不得已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也了解一些。這其中，又以旅游，酒店，教培，餐飲服務(wù)業(yè)等影響要更為明顯。

　　“講清楚又能怎么樣呢？資金鏈斷裂，門店租金續(xù)不上，員工和老師工資發(fā)不出，復課還有教輔材和物業(yè)等等各種開銷。還有，有部分家長受其它機構(gòu)倒閉的負面影響，要來退課程費的?！奔緶Z對自己那位朋友多少還是了解的，不到萬不得已，他是斷然不會選擇這條路的?！氨緛碣Y金就吃緊，家長又集中擠兌要退報名費，無疑是雪上加霜，只怕是他想負責任，也沒有能力去負擔得起?！?p>　　“此話怎講？”袁貝不解的問道。

　　“這幾年，他一直發(fā)展得比較順利，年前又買進了兩家教培機構(gòu)的經(jīng)營權(quán)。新收購的機構(gòu)，都重新修整了一下，七七八八，預收的課程費用也就用得差不多了。資金本來就捉襟見肘，原來是計劃年后銀行貸款周轉(zhuǎn)一下的，沒想到年后突發(fā)狀況，停課這么久，停課期間，也沒有辦法吸收新的學員進來。北街我是沒有催他的租金，但是他其它的幾處門店租金總要付的，七八家門店租金和物業(yè)費用，還有那么多員工和老師的薪資，都是需要現(xiàn)金周轉(zhuǎn)的?！奔緶Z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確實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不至于這樣做的?！?p>　　“擴張的步子跨的太快了?！痹惛糁聊灰草p嘆。前段時間，時常聽翟楚在講，大環(huán)境好的時候，人往往是容易膨脹的，太草率的輕信個人的能力。一旦環(huán)境有變化，根本來不及，沒有足夠的彈性去適應(yīng)變化，比如今年。

　　“確實。他也沒料到年后會停課這么久，環(huán)境影響，不可抗?，F(xiàn)在資金面臨枯竭，機構(gòu)沒有辦法正常運作，也沒有人愿意接手，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出去?！奔緶Z喝完剩下的冰水，又起身去沖了杯咖啡，“我主要是擔心他的安全。人到了絕境，什么可能都有。”

　　“聽你這么一說，我也有點擔心了?！痹惛杏X心里一陣發(fā)怵。“但愿他自己想開了，能早點回家?！?p>　　“難?！奔緶Z坐到電腦前，心里雖然記掛著朋友的安全，想著剛剛與袁貝聊天的話題，眼睛卻下意識的看向屏幕上正在修改的文稿。只這么一眼，目光便瞬間變得有些陰郁，這本已經(jīng)修改多年的小說，如同夢魘一般，好似要將他困于其中。

　　即便是已知、又無法回避的結(jié)果，卻仍然是不甘心、心生不忍，想要通過一己之力，試圖去修正為一個溫和的結(jié)局，這是人之常情。然而，季淶想不明白的是，這是自己的書，既然不希望看見人物以悲劇收尾，為什么還要在起初開稿時設(shè)定這樣的可能，然后依照著情節(jié)演化，不依不饒的寫到這個不想要的終局。

　　是書中人物命運使然么。在這世間，但凡不能找到答案，又執(zhí)著為難自己的人，“命運使然”，似乎便可替作一切回答。只是，這小說中的人物，全是虛構(gòu)而來，所謂的命運，又是因什么樣的力量所賦予，竟連作者本人也不能隨意作涂改。

　　一念起時，是為初念。開篇時太過隨意，季淶渾然不覺，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早將自己一次一次揉碎，又再塑形，代入于其間。人物之間的交集交互，自然是少不了作者的刻意而為。只是，他習慣以上帝視角自居來賦予書中人物所有，卻不曾料想過，書中人物在重塑的過程中，所擁有的獨一無二的靈魂與情感，或早已超出作者自身的認知與理解。

　　轉(zhuǎn)念之余，季淶禁不住仰頭長嘆一聲，他已然分不清，究竟，誰是誰的故事，誰又為了誰在熬夜更這可讀的文。明明已經(jīng)書到大結(jié)局，卻沖動的不顧一切，推翻重來。是為她嗎，還是自己？季淶不知道。卻選擇了任由自己與書中人物一起沉淪其間，去掙扎和改變。可是，即便是重來一次，既有的設(shè)定，又該當如何演化出自己想要的結(jié)局。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讓書中所有人物和讀者都滿意的設(shè)定？包括自己。倘如有，那該是多么模糊又草率的書寫。

　　季淶使勁的搖了搖頭，像是要甩走腦子里的念頭與聲音。拿起杯子，慢慢的喝了半杯咖啡，平復心緒后，才輕輕敲下：

　　“你的方案怎么樣了？”

　　“匯報季大公子：方案我已經(jīng)完善好，認真的梳理過了?！痹惷氪穑耙埠蛥强偧s好了，周五下午。”

　　“這次好好把握。你一定行！”季淶鼓勵道。

　　“嗯嗯，必須滴哈……”袁貝笑著回復。

　　“方案需不需要有人商量，做個建議參考。如果你有不確定的，我建議你直接去找你們老大?！奔緶Z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囑咐道。

　　“嗯，知道了?！痹惍斎磺宄緶Z的意思。

　　“嗯……聽說一件事……”季淶猶豫著發(fā)了一個尷尬的表情。

　　“嗯？什么？”袁貝心虛的問道。

　　“公司里似乎有一些聲音，你留意了沒有？”季淶嘗試著問。

　　“什么聲音??？”袁貝心里其實根本不在意那些流言，她在乎的是季淶的感受。

　　季淶忽然這般小心翼翼，定是為了那些流言。內(nèi)心里掙扎著，跳出來一個小人兒小聲的提醒著袁貝，假裝不知道，等等看看季淶的反應(yīng)，看看他在不在乎。

　　“既然不知道就算了。有些閑話，不聽也罷。耳根清凈?！奔緶Z本來也沒把那些傳言當回事。袁貝雖然看上去性格大大咧咧的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卻也敏感內(nèi)向，有心事只管悶在自己心里，他擔心這種莫須有的流言會傷害到她。

　　果然。還是袁貝先忍不住了，急急的問道：

　　“那……你覺得呢？”

　　季淶微微一笑，心里暗自說了句傻丫頭。然后在鍵盤上敲下，“有的人喜歡嚼舌根，并以此為樂，你何必往心里去，用自己的煩惱，去添別人的樂子。”

　　“你聽到了什么？”袁貝問道，“我有些好奇，你又不去我們公司的，你哪里知道的這些八卦啊！”

　　“周五的方案，需不需要我和你一起梳理一遍？”季淶避而不答，想要轉(zhuǎn)移話題。

　　“別打岔，回答我的問題。”袁貝緊追不放。

　　眼看逃不過的，季淶只好避重就輕。他太了解袁貝，此時，態(tài)度很重要。

　　“不管我聽到的是什么，我都是相信你的。我只是擔心你聽了那些莫須有的閑話，心里頭受了委屈，情緒不好，影響你工作上的狀態(tài)和判斷?！?p>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痹悎猿謫柕?。她想起之前和翟楚、易九兒聊天時，不經(jīng)意聊到過的話題。關(guān)于季淶的一切，她習以為常，默然的遵守著不提及的不問不打探。如果不是翟楚一而再的提醒，她也不曾覺得有什么不正常的。現(xiàn)在，越是想就愈發(fā)覺得奇怪，也越想問清楚。

　　“我既然能安排你去，我自然也可以安排別人去。你不要問，也不要胡亂猜了?！奔緶Z眼看袁貝這次的堅持，與以往不同，不會輕易放過，只好給了個看似一本正經(jīng)的回答。

　　“安排……好吧！我差點忘了，你季大公子的樂趣，就是喜歡‘安排’。”答案似是而非，是季淶一貫的風格。這種敷衍了事的回復，袁貝感覺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她知道，再追問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的。但凡季淶不想說的，就怎么都不會說了，問也是自討無趣，不過是又一個“標準”答案而已。但是她心里的不舒服，她也不想掩飾，賭氣加了一句：

　　“但是，我想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被‘安排’?！?p>　　“有些時候有些事，由不得我們自己……”季淶看著袁貝的回復，又驚又喜。袁貝這么激烈直接的反應(yīng)，變化還是蠻大的。

　　“那也是要由我自己去選擇，去決定。我自己選擇的，后果我自己承擔?！痹惞麛嗟幕貜偷馈?p>　　季淶盯著屏幕，喜憂參半，許久，才輕輕的松了口氣，“貝貝，你不同了?！?p>　　“你才知道？”袁貝反問。

　　“只是，最近這種感覺愈加明顯……倍感意外?！奔緶Z不想也不敢再往下說。袁貝最近的變化，他看在眼里，是十分矛盾的。既有驚喜，也隱隱伴有著幾分失落，“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唯愿這一天，來得晚一些。”

　　袁貝拿著手機，看著季淶這條莫名其妙的信息，微微有些失神。有那么一個恍惚的瞬間，袁貝似乎是敏感的捕捉到了一些畫面，那些畫面像極了某個夢境，是季淶想要說些什么的又遮遮掩掩的欲言又止，但是，很可惜，她最終什么念頭也沒能捕捉住。那些畫面，依然和之前一樣，一閃即逝。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再次緊緊圍裹住她。

　　人總會成長的，并為成長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即便是痛，我也不會拒絕成長，不管將來哪樣，我都會坦然接受隨之而來的變化。這么淺顯的事情，你怎么會不明白，傻瓜。袁貝心里默默的想道。

　　季淶同樣沉默在屏幕那端，他不想就這個話題再繼續(xù)跟袁貝糾纏下去。點了一根煙，打開正在寫的小說，新的章節(jié)，開始編輯：

　　小說開篇，便已預設(shè)人物命運。所謂天機，不過是一念執(zhí)著，假書中人物之口劇透而已。

　　如今這結(jié)局，我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