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住院的第七天,情況突然有些危急。繼而從普通病房里轉(zhuǎn)到ICU,最后,她只是靠著呼吸機維持著基本的生命,時不時還要搶救一下,她的胳膊,暗黃著,瘦著像一個皺巴巴的爛蘋果,在那胳膊上橫著豎著扎著眾多的針管。
終于,她的眾多的兒女子孫終于來了,在她再也睜不開的眼睛的時候,他們哭哭啼啼的一臉悲戚之色。在病房的厚重的玻璃后面。
“醫(yī)生說了,咱娘就靠著那幾臺機器維持著,我想把咱娘送回老家,咱娘之前一直說要回去的,趁著還能看一兩眼,就把她送回去,也算了了娘的心愿”丈夫高陽對著老大一家和老二一家說道。
“二哥你怕不是為了省錢,這錢咱們?nèi)铱梢詼惏?,怎么著也不能讓老太太就這樣等死啊”老三媳婦眼睛斜盯著高陽。
老三連忙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自己媳婦的胳膊“怎么能那么說”
“老二如果真像老三家說的這樣,那你可真不地道,怎么能這樣做,我們做兒女得在老人最需要的時候站出來,怎么能為了省錢,連命也不顧,這樣也太不孝了,我們可都是有兒子的人,以后讓小輩怎么看,怎么做”老大媳婦也向著丈夫高陽說道。
“再說了,二哥,咱媽可是在你家摔得,你怎么能那么不負責任呢,就知道省錢,連親娘的命都不管”老三媳婦在一旁添油加火。
丈夫高陽靜默在一旁,看著病房里虛弱的婆婆。
明月心里對于這種情況設想了無數(shù)次,等這一刻真正的發(fā)生在自己的眼前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可笑而又現(xiàn)實的很。
在這靜謐的空氣里似乎已經(jīng)埋下一個雷,靜待著下一個人來把它點爆,然后把這一群人炸的血肉模糊。
明月靜下氣來“婆婆她身上的褥瘡一片覆著一片,每天一早一晚都得上藥,不上藥疼得死去活來的,最可怕的是上藥的時候,褥瘡里流出的膿每次都會粘在床單上,我一碰她,她便痛苦的啊啊的大叫,后來我慢慢用一些柔軟的布給她隔開她覺得如刀山一樣的床,要我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們也受不了,何況她那個老太太”他們不說話,只是聽明月在哪里,像聽一個悠久的故事一樣。
“老太太吃飯要喂一個鐘頭,她吃不了一點硬的的東西,她整日被迫的躺在床上,腸道也像是摁了暫停鍵一樣,吃點硬的就腹痛,根本解不了大手,我得用手給她扣,其實我并沒有你們想的那樣能忍耐,我第一次之后,我一天沒吃飯,但是還好后來就好了,我習慣了,往往在喂婆婆的時候她不是拉就是尿,然后哇哇大叫,我記得有一次我喂她吃飯,整整花了三個鐘頭”
明月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但是她還是努力的想說出來,說出來這半年自己每天重復做的事情。
“老太太三天必須得擦洗一遍整個身子,否則·······我從來沒有聞到過那么稀奇的味道,像是夾雜在腐肉間的死亡的氣息。擦洗必須得用溫鹽水,可以殺菌,防止她的瘙癢,天曉得每天結(jié)痂的褥瘡有多么的癢,多么的痛,但是頭痛的是,婆婆在擦洗的時候極其不配合,我想大概是鹽太殺人了”
“婆婆吃軟爛的東西是好排便,可是你知道嗎,那些我們吃到嘴里的飯菜,變成什么樣的屎,什么味,我都知道,老人比不過小孩的,小孩子純潔,連屎都是香的,每次有人來看望婆婆,不是拿什么營養(yǎng)品,就是什么水果,我多想告訴他們請下次來的時候多帶來些尿不濕吧,我再也不想去洗那些介子”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都是小事,但是這些小事在我過去的半年里無數(shù)次的做,有時候我在想要是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是我,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我想,我考慮的是我怎么樣才能死去,我已經(jīng)不記得上一次和兒子丈夫一起吃飯是在什么時候了,我甚至過得連現(xiàn)在幾月幾號都不知道”明月已經(jīng)顧不得旁邊人的任何反應,她想說那些個存在她內(nèi)心好久以來的思考,她很希望旁邊的人能夠理解她。
是啊,時間在不知不覺間已然過去了半年,而這半年里他們?nèi)魏稳耍紱]有來說過類似“你辛苦了,你已經(jīng)做的很棒了,你真的很厲害”等等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夸獎,更不用說那些分擔的話“讓我來吧,我來照顧婆婆吧”這樣的話好像一次也沒從妯娌的嘴里說出來。自從婆婆生病以來,她們從來就是退避三舍的樣子,好像明月活該就必須得照顧婆婆,照顧到地老天荒,還不能出一絲的岔子,可是明月也不是不是神。
明月的臉紅漲著,當然這絕不是她害羞,這她的惱怒的火焰,她盯著不知道該朝那里看的妯娌“好吧,既然你們說醫(yī)療費平攤,那好吧住院和之前急救的錢我們自己掏了,多了的算是我們孝敬老太太了,那你們就就付ICU的錢吧,高陽是不是一天七千吧,婆婆是住了幾天了,我就說我們有困難就得找這些親兄弟,還是血濃于水是吧老公。”明月笑得朝高陽說道。
高陽點了點頭,像是在默許明月說的話,也像是在回答明月提問的ICU的價錢。
這邊突然臉色大變“二嫂ICU怎么能那么貴,是不是騙我們的,嚇唬我們啊”
老大媳婦也在一旁附和著“就是啊,他二嬸怎么能貴”
明月從自己手提袋里拿出醫(yī)院的開出的住院證明“收據(jù)都在我這里,如果大嫂和弟妹以為我是騙你們的,你們可以拿著證明去找醫(yī)生”明月把收據(jù)放在手里,遞向站在一旁直線距離的大嫂,她沒接,又遞向老三兩口子站的地方他們也沒接。
“二嫂,都是一家人,我們肯定是信你的,何苦來的拿那些單單票票的,沒得傷情分,這些賬還不是都得等老太太身后再算,我們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老太太的現(xiàn)在?!崩先眿D朝著明月諂媚笑著。
“明月,老三家說的沒錯,我們最重要的是現(xiàn)在老太太的去處?!薄皩ΠΠ。愦笊┱f的沒錯。”老大一家也打著馬虎眼。
明月反正是做的情至意盡了,她也沒想著以后大家的顏面,“我不管你們是怎么想的,反正是我和高陽已經(jīng)做到了兒女應做的份上了,我們沒錢再去付那么貴的醫(yī)療費,醫(yī)生是我的一個朋友,她也跟我們透了底,老太太就憑這一口氣吊著,老太太在還沒糊涂的時候,就想著回老家,死也死在老家,但是我們做兒女的都想孝敬老人,那大哥大嫂,三弟弟妹接下來我們就把母親交給你們了”明月把所有的話都拋給了他們,任憑他們的選擇。
她此刻像是走完了十萬八千里,把沉重的包袱拋卻了,她走向最靠近ICU的丈夫高陽,走進丈夫,握住丈夫的手肘,像是某種的安慰儀式。
是啊,無論這個母親有多么的虛弱不堪,她存在的時候,就感覺那個記憶里的家存在,那個家里有弟弟妹妹哥哥,那是親人啊,但是等母親離去,那個被命名的家就會分崩離析,變成多個小小的家,哥哥,妹妹,弟弟,只不過是個稱謂,像是他叫高陽,她叫張三,那個人叫醫(yī)生一樣,變成一個沒有溫度代碼。
多年前,有個廣告說,那里有父母的地方,那里就是家。時隔多年,在生離死別的關頭,那句廣告詞襲上心頭,讓高陽不禁眼角酸痛。
在另一旁的親人們,好像在緘默中用眼神達成了共識,顯然三弟不想放棄救治母親,或許是,突然回憶起,某件與母親有關的事情吧,但是他沒辦法去反抗她的妻子,那個有著狐貍的口舌,母老虎的兇氣的女人。
“其實,我們剛才也打算,竭盡全力去救治婆婆的,不過你也說了,你的醫(yī)生朋友,說了恐怕婆婆······就害怕人財兩空,最主要的是,我們得聽從婆婆的意志,婆婆想回老家,我們也得孝順不是,那我們就送婆婆回老家,看看也好完成老太太的愿望”老三家一臉傷心欲絕的樣子,又像是迫不得已才做出這樣選擇的樣子。明月懶得搭理,這種惡心又拙劣的演技。
丈夫高陽,只是點點頭,沒有言語。明月知道,丈夫在傷心。
“是不是也該給妹妹打個電話,讓她先回家去,收拾一下家里的老房子,再帶娘回去”明月與高陽說著,打算著要回老家的事宜。
明月回家后,女兒早已經(jīng)入睡,她坐在寂靜的客廳里,窗外的樓宇間的燈光照進屋里,照進客廳里,明月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來,哭的那么的傷心,她明明在口舌上贏了妯娌們,可是她卻一點都不開心,一點都不,她甚至覺得此刻她難過極了。
明月的哭聲被兒子和女兒聽見,他們慢慢走出房門,姐弟倆在眼神中交流著好像再問“媽,咋了,是不是你又惹媽了”小楓一臉無辜的攤攤手。
他們倆最終走出房門,一邊一個包圍著明月,等待著母親把傷心的淚水流完,他們想媽媽哭完肯定希望能有人傾聽她傷心的原因,說出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