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一發(fā),便十萬火急地傳到公主府。
紅蓮極緩慢地往回走,神思飄忽,漫無目的。一路上宮人或謹言慎行,或嬉笑打鬧,她都細細看遍。
這世間最珍貴的人間煙火。
世人皆是螻蟻,根本沒有什么不同。有些螻蟻食埃土,飲黃泉,便死得簡單些;有些螻蟻食竹實,飲醴泉,便死得委婉些。
她一路慢悠悠走回公主府,剛跨進大門,便迎上眾仆役各異的神色。還沒等她一一看去,便有一道白影擋在了身前,帶起一陣風塵。
她許久才定睛看清,“......是你啊。”
白鳳神色復雜地看著紅蓮,方才迫不及待的一大堆話,被她這樣生生哽在喉頭,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跟我來?!贝笸V眾,終究不是個說話的地方。白鳳抓住紅蓮胳膊,直接往西別院拉去。
紅蓮習慣了慢悠悠的步伐,被他這么一拽,腳下便一個踉蹌。然而白鳳也沒管,紅蓮也無所謂,兩人就這么磕磕絆絆地往西別院而去。
甫一進了西別院的門,白鳳便立即停住,轉身,“你父王那道旨意是怎么回事?”
“傳旨官怎么說的?”相比白鳳的急切,紅蓮卻慢悠的多。
“他說將你賜婚給姬無夜,擇日成婚!”白鳳聲調都不由得高了一些。若是韓王將她賜婚給張良他還不奇怪,可是姬無夜......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韓王為何要這么做。
“那就對了?!奔t蓮看上去很平淡,“我在大殿外聽到的也是這個。”
“你......”白鳳被她說的一噎。
“姬無夜提的一切要求,我父王都會答應的。”紅蓮清清淺淺說道,便自己向別院深處走去。西別院也有花樹,這時節(jié)落英繽紛,也算好景致。
“你父王不是很疼你么?為何會......”白鳳疾走幾步跟上她。這件事,從他嘴里說出,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姬無夜老得可以當她父親了,怎么能當她夫君?
“莊說過,我和其它那些和親公主,沒什么區(qū)別。”紅蓮背對著白鳳,似乎笑了一下,“他說的話,總是對的?!?p> 她這個樣子,白鳳反而無言以對了。
“白鳳,”紅蓮突然轉過身來,兩眼直直看入白鳳眼中,“你高興么?”
“我......”白鳳不明白她的意思。
“當初弄玉死的時候,你是不是很想殺了我?”紅蓮莫名扯出一個微笑。
“你......”白鳳想問她為什么要說這個,卻問不出來。
“你是不是覺得,為何死的是弄玉,而不是我?”
“是不是覺得,住進雀閣的不應該是弄玉,而是我這個幕后主使,被姬無夜殺死的,也是我?”
“是不是覺得,我也應該住進雀閣,去受一遍弄玉當初受過的苦,遭一遍弄玉遭過的罪,才能解了你心頭之恨?”
紅蓮一連問出好幾個問題,語氣淡淡,甚至還帶著笑。她面容平靜,絲毫沒有咄咄逼人之勢,仿佛真的只是要問白鳳幾個普通問題而已。
白鳳怔怔看著她,意識告訴他要回答要立刻回答,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現(xiàn)在,你如愿了。”紅蓮繼續(xù)說道,“我也要像弄玉那樣,嫁給姬無夜,住進雀閣,受她受過的苦,遭她遭過的罪?!?p> 一字,一句,如在血與火中煉了無數(shù)遍。明明痛楚深入骨髓,可偏偏還是要云淡風輕地說出來。一切深不可及的絕望與悲哀,都在平緩的嗓音中隱不可見地消融,在微風中飄然而去,又落在他的耳邊。
“大概,這就是報應?!奔t蓮微笑,低聲道。
白鳳整個人怔在原地,不能動彈,耳邊一遍遍回響著紅蓮的話,揮之不去。
高興么?
他也在想。
最初,他被衛(wèi)莊制服,扔到公主府。作為一個階下囚,他由紅蓮看守,兩人勢如水火,簡直不能同處一室。
后來,他養(yǎng)好了傷,加入了流沙,也學會了用心弦之曲召喚百鳥。紅蓮時不時會來,看看他過得怎么樣,然后便是一番口舌上的針鋒相對,勝敗不定。
再后來,衛(wèi)莊走了,韓非也走了。紅蓮很少再來西別院了。他開始溜出西別院,在宮中各處游蕩,偶爾會看見紅蓮,似乎沒以前那么刁蠻肆意了。
不過她還是會將吃穿用度按時送到西別院,也無所謂用不用,總之,什么都少不了他的。
白鳳雙手漸漸捏成了拳,氣息一亂。
他不笨。自從學會用諜翅鳥打聽消息后,他才知道,在這三年中,姬無夜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搜捕。而紅蓮,就在姬無夜眼皮底下、一次又一次地,明里暗里應付了無數(shù)前來搜查的人。
高興么?
白鳳突然發(fā)現(xiàn),他似乎,并不高興。
縱使紅蓮總是一臉輕蔑地對他,還跟他斗嘴,時常把他噎得無話可說,戳他痛處……然而,大事上,紅蓮一直在保護他,從不含糊。
他看得到,也認得清。
直到現(xiàn)在他才認明白,眼前的女子,并非初見時的那個樣子。
而這樣的她,要落入姬無夜手里,他怎么會高興?
“這公主府用不了多久了,以后我也護不了你了。等我嫁了他,你就自尋去處吧。”紅蓮說完自己的話,便自顧自準備離開。既然旨意已到,她也該做出個知曉的樣子來。
“你真的打算就這么嫁給他?”白鳳一閃身,擋在紅蓮面前。在他的印象里,紅蓮不該是這種認命的人。
“不然呢?抗旨?”紅蓮嘲諷道,“還是逃到秦國,找我哥哥?”
不等白鳳回答,紅蓮又接著說道,“你以為,一個公主,養(yǎng)了十八年,是用來做什么的?”
七雄爭霸,縱橫捭闔,和親是最常見不過的手段。就算在國內,也有的是公主下嫁給武將,以求忠心。那些和親到別國的公主,一旦兩國關系破裂,首先被殺的就是她們。如此,紅蓮還要感激她父王,不曾讓她落入那般境地。
白鳳也明白,只是事情落在自己頭上,終究還是有些始料未及。
“姬無夜與你哥哥素有嫌隙,你若嫁了他,怕是比弄玉還慘。”白鳳冷聲道,“況且,你心里不是一直還想著衛(wèi)莊么?”
“衛(wèi)莊......”紅蓮低聲重復了一遍,突然笑了一下,“他不會回來了?!?p> “我等了他三年,三年,他什么消息都沒有。當初他走時便說過他也許不會回來,大抵就是如此了。”紅蓮雙眼微闔,目光卻虛無,“白鳳,你還不明白么?現(xiàn)在根本不是我想不想嫁,而是我不得不嫁。我父王全靠姬無夜征戰(zhàn)護國,我不過是他討好姬無夜的禮物。就算我現(xiàn)在真去求他,他也不會讓步。”
白鳳看著她,一言不發(fā)。
“算了……”紅蓮長出了一口氣,“你我本就什么都不算,我何必跟你解釋那么多?你放心,牽連不到你就是了,我的事,也用不著你操心?!?p> 說罷,她便越過白鳳,走出了別院。
寒風蕭瑟,連背影都吹散。
只剩下白鳳一個人,在原地站了許久。
他不喜歡紅蓮,真的,一點都不喜歡。這女子傲慢又任性,文不成武不就,心眼還小,一點公主的大氣都沒有。若拿她和弄玉比,簡直連弄玉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
可她也并非罪大惡極,還不至于讓姬無夜折磨一輩子。
她說這就是她的宿命……白鳳無聲地笑了笑,原來,她還相信宿命?
所謂宿命,最是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