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站在議事殿前,第一次覺得這宮殿的墻原來這么高。陽光從琉璃瓦間灑下來,亮得刺眼。
“我要見父王?!彼?。
本來已經(jīng)不再抱什么希望,然而身不由己,還是來了這里。也許終究是在白鳳的質(zhì)疑中動了心,她覺得,還是應(yīng)該試一試。
侍衛(wèi)進(jìn)宮通報,不久便出來,畢恭畢敬地低下身子。
紅蓮昂起頭顱,一步一步走了進(jìn)去。
殿內(nèi)光線昏暗,隱約可見塵埃在浮動。韓王正坐位上,威嚴(yán)赫赫。而殿中央,正站著一人,脊背挺得極直,如一段寧折不彎的青竹。
紅蓮一步步走近那人,視線所及也越發(fā)清晰—
是張良。
他仍不放棄,再度向韓王進(jìn)諫。紅蓮都不知道,在她來之前,張良已在這里勸了多久??嘈膭裰G,唇焦舌敝,然而卻遲遲不退,只求一線生機。
她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這般君子,她何德何能?
紅蓮躬身跪倒,向座上人行一個大禮,“參見父王?!?p> “起來吧?!表n王似有不豫之色,語氣也躁了許多,“子房,你先下去吧?!?p> “......諾。”張良看了紅蓮一眼,似乎有些不甘,然而還是不得不退了出去。
紅蓮看著他,從身邊到門外,直到張良的身影消失在了視線里,她才慢慢收回目光。轉(zhuǎn)過頭,她望著對面的韓王,閉了閉眼,然后提起一口氣。
“敢問子房面見父王,所為何事?”她開口。
“他想讓寡人收回賜婚成命。”韓王拿起案上的青銅樽,飲了一口,仿佛平息了心里的躁郁。
“父王可應(yīng)了他?”紅蓮繼續(xù)問道。
“為何要應(yīng)?”韓王語氣不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已答應(yīng)了姬無夜,怎么能反悔?”
紅蓮聞言,沉默下來。
看來......他也沒能成功。
“你來干什么?”韓王似是無心觀察紅蓮的反應(yīng),言語間,已有了不耐之色。
紅蓮?fù)蝗婚g覺得自己無法應(yīng)對。眼前明明已是死局,她一人之力,如何能夠絕處逢生?然而此情此景,進(jìn)退兩難,若不硬著頭皮往前走,身后便是萬丈深淵。
她深吸一口氣,“臣女所求,與子房相同—求父王,收回成命!”
“荒唐!”韓王將手中青銅樽重重放在案上,“你們一個個,將王命視作什么?想抗便抗,想改便改?”
?“王命如山,”紅蓮迎上韓王的神色,“可并非不能轉(zhuǎn)圜!姬無夜年近半百,論壽數(shù),多不過二十年。臣女嫁過去,與守半輩子寡,有什么區(qū)別?”
?“半百又如何,王公貴族,多的是忘年夫妻!何況寡人后宮,豆蔻年華者,也不在少數(shù)!”韓王胸膛起伏,似乎氣極,“能嫁給姬無夜,是你的福氣!他至今沒有正妻,你嫁過去,便是將軍府主母,有什么不好!”
?“福氣?”紅蓮聽在耳中,只覺得荒謬,聲調(diào)也不由得提高了些,“父王可知,姬無夜非但好色,還暴虐嗜殺!宮中有多少女子進(jìn)了他的將軍府,最后可還有聲息?此人簡直是國之蟲豸,怎堪得起福氣二字?”
?“放肆!你也配議論朝中武官?若不是姬無夜常年征戰(zhàn),哪得韓國如今的太平盛世?你居然還說他是蟲豸……”韓王神情慍怒,臉色發(fā)紅,看上去仿佛氣得已失去了理智,“看來寡人當(dāng)真是寵得你沒了邊,你便認(rèn)不清自己了!”
?太平盛世......
?紅蓮心里一陣發(fā)涼,不知是該冷笑,還是該苦笑。如今的世道,在她父王看來,居然是太平盛世?
?“論國之棟梁,張相國不輸于姬無夜,為何父王只寵信姬無夜一人?”紅蓮聲音突然平靜下來。本已劍拔弩張的大殿,因著這轉(zhuǎn)變,也又沉寂幾分。
?“張開地老成保守,守成有余,開拓不足?!表n王語氣也微微緩和了些,“寡人要一統(tǒng)七國,用得是姬無夜這樣能征善戰(zhàn)的武將,要那幫文臣有什么用?”
?若是白鳳聽到這番話,估計要嗤笑好幾天。就算是紅蓮聽到,也覺得難以置信。韓國是如今七國中實力最弱的,能保住國土已經(jīng)不易,韓王居然還妄想著一統(tǒng)天下……究竟是他野心太大,還是見識太淺?
?“待寡人統(tǒng)一七國,姬無夜便是首要功臣,你跟著他,吃不了什么苦的!”韓王的語氣突然變得苦口婆心,“他戰(zhàn)功赫赫,寡人已賞無可賞,既然求娶你,你便嫁了他,又如何?”
?紅蓮閉上眼,不再說話。
?“寡人生你養(yǎng)你這么多年,如今......”韓王看她不說話,以為她已經(jīng)動搖,“也到了你報答寡人的時候了!”
報答......
原來如此。
紅蓮站在原地,不能言不能語,仿佛被抽去了魂魄。過去十幾年,她都以為父王對她是真正的舐犢之情,直到今天,她才明白,所謂獨一無二的疼寵,要的不過是這一句報答。
她不是公主,她只是一件待價而沽的禮物。
“......臣女,明白了?!奔t蓮平靜道。
堅定了十幾年的感情,一夕崩塌。如今,她才明白她于韓王的價值并非是一個親人,而是一個壓軸的禮品。韓王最疼愛的公主—聽上去,真像一份重禮。
衛(wèi)莊當(dāng)初挑破了給她看,她還不信?,F(xiàn)在想來,可笑至極。
衛(wèi)莊那般早已看破世間冷暖的人,怎會摸不透韓王那幾分小心思?幾分不忍,提醒一句,她還不領(lǐng)情。
紅蓮轉(zhuǎn)過身,儀態(tài)優(yōu)雅高貴地一步步走出大殿,仿佛腳下踏的是千軍萬馬,容不得絲毫松懈。她是公主。就算世人都輕賤她,她也不能輕賤了自己。
至少在愚昧的子民眼中,她還是紅蓮。
······
“公主,張三公子求見?!奔t蓮剛進(jìn)府中,便有侍女上前稟告。
“他在哪里?”怔了一下,紅蓮問道。
“在花廳?!笔膛畱?yīng)道。
剛從韓王那里回來,紅蓮料得到張良這次來要說什么。只是正因如此,她才猶豫—有些人情,欠下了,她怕是還不起的。
可既然來了,總是心意。
紅蓮跟著侍女進(jìn)了花廳,張良一看見她進(jìn)來,便急匆匆起身迎了上去,“公主,大王他......”
“勸不動?!奔t蓮平淡又干脆地接上了他的話,“他是鐵了心要把我嫁給姬無夜,說什么都沒用?!?p> 張良看著她,眼神復(fù)雜。
“我有一個辦法。”許久,他開口道,“我可以托人送你去桑海,那里是韓非的求學(xué)之地,也有我的故交。你去桑海,起碼能夠躲過賜婚!”
言辭懇切,看得出是真心。
“在桑海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總不能一輩子不回韓國。”紅蓮笑了笑,“只要我不死,姬無夜不死,我就是得嫁給他的?!?p> “可是......”張良急道。
“子房,”突然,紅蓮打斷他的話,抬起頭直直看入他眼中,“謝謝你?!?p> 五個字,卻似道盡了悲涼。
“宮中諸人,只有你為我說了話?!奔t蓮看著對面男子的眼睛,清澈干凈,“可相國已經(jīng)不打算干預(yù)此事,你一個人,如何斗得過姬無夜?再執(zhí)著下去,只怕會連累到相國?!?p> “我是我,祖父是祖父?!睆埩紖s并不聽,“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嫁給姬無夜,就算祖父不管,我也一定要管!”
“你連武功都不會,怎么管?”紅蓮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