株林鎮(zhèn)是青蘇城外的一座小鎮(zhèn)。
青蘇城向來的繁華的,仿佛云錦是絲綢的,樹葉上是金箔的,流水聲都叮咚叮咚,如銀錢落地。但株林卻是一處化外之地。若說是詩,倒無韻腳,若說是畫,難描曲調(diào),好像它誰也不理,誰也不認(rèn),賈信曾說,這里是最難做生意的地方,這里的人都帶著自給自足的封閉,卻又是不卑不亢的禮貌,千百年來,都冷眼看著世間的一切來去。
姚瑟的那十五個芙蓉令,很早前便為她在株林買下了一座宅子,配好了里面的奴仆丫鬟,對外人稱,他們是在京中做生意的大戶,因父親生病,回鄉(xiāng)購置祖宅,療養(yǎng)一些時日,這座宅子是在她的浪途中,唯一的驛站了。
天無涯可是一個奇怪的人,他中了初雪的劇毒,卻只需要一夜便能生龍活虎起來,和之前中了一掌比起來,倒像只是一樁小事。但是姚瑟不愿意冒險,她選擇帶他到株林養(yǎng)傷,況且,流亡的日子也卻是讓人厭倦了。
“秋兒,公子我沒有教過你嗎,竹葉青是不能用沸水泡的,拿去倒了重來?!薄笆?,公子。”婢女應(yīng)聲退去。姚瑟過來探望天無涯,為了掩人耳目,姚瑟喬裝成了一個年輕公子,又逼天無涯喬裝成公子的父親,這樣尚能隱藏他的傷勢。姚瑟給天無涯買了“春夏秋冬”四個丫鬟,“也叫你過過這有錢人的日子!”“你裝的倒很像?!薄斑@有什么難的,我別的見的不多,這商人可見的不少!”姚瑟說的不假,做生意她可是家學(xué)淵源,“現(xiàn)在是你養(yǎng)傷,雖是工傷,但這日子,卻不能算在你陪我的一年之內(nèi),得單獨扣除去,什么時候,你傷好了,我們上路了,再從新開始算,明白了嗎?”
天無涯這次倒十分地順從,他可沒功夫和姚瑟計較這些,他確實很需要休息了。十年了,他為天眼琥珀奔波了十年,何曾休息過?
株林的星空比別的地方都更加純凈,能看見天女含情的雙眸?!敖裢?,你留下來看著老爺吧?!币ι蛞粋€面容白皙,背影窈窕的女子說道。“春兒遵命。”婢女盈盈一拜?!拔也挥?..”天無涯正要言辭拒絕,姚瑟卻調(diào)皮地笑了,“父親!您這把年紀(jì)無人照看,很是麻煩的,就不必推辭了!”她又靠近天無涯的耳邊輕聲說道,“我想,小莫也不會在意的?!闭f罷,她拍拍天無涯的肩,打著呵欠出去了。
姚瑟終于可以靜下來,獨自面對這久違的檀香,久違的羅帳,久違的舒適的花浴,可是她卻沒有辦法真的做回賈信去世前那個不諳世事的自己。她斜倚在枕木上,手中捧著從清音閣里取出的畫軸,圖中人在煙雨里仿佛所有所思,他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
她看著畫,覺得這畫中色澤有些奇怪,她將燭火拿近了些,雨中的傘的紋理層次與其他地方有異,初時只覺得是畫家的手法高明,將濕物顯得別致,久觀之下,才發(fā)現(xiàn),這幅畫里有兩層裝裱,雨傘的地方露出了下層來。
姚瑟忽然想起父親將母親的手札藏入她小像的事情。立刻跳下床來,用小刀把卷軸細(xì)細(xì)剖開,取出夾層中的數(shù)頁小字,密密麻麻的字需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楚,姚瑟心下一驚,這不是別的,而是清音閣的不外傳武功,“清音劍訣”。
“天無涯!”姚瑟驚喜之余便想告訴天無涯,可是她走到門邊,又退了回來,問自己道,“我與天無涯究竟不過是合作關(guān)系,我何必如此依賴他?”作為一個商人,姚瑟到底還是不合格的。
他遠遠地看見她在湖邊坐著,穿著平日里那件白底綠花的棉裙,嚶嚶地哼著歌,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的樣子,他悄悄走過去,想嚇一嚇?biāo)?。可是他走近的那一刻,她忽然回過頭來,微微一笑,“你來了?”他真是無法向她說明白,自己有多么愛她這個模樣。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臉色忽然變了,像是見到了極恐怖的事情,大聲叫道,“無涯小心!”他知道身后有人偷襲,可是他才不怕呢,只是輕輕一閃,頭也不回便扼住了偷襲者的手腕,接著將他重重地往前一摔,只聽見那人一聲慘叫。
天無涯的夢被驚醒了,他感到有什么重重壓在自己身上,睜眼一瞧,婢女春兒撲倒在他床上,手腕被他死死扼住?!按簝?,你怎么了?”外面有婢女聽見聲音,推門進來,瞧,見到此情此景又嚇得急急退出去。天無涯十分尷尬,立刻放開她,讓她起身,婢女春兒很是委屈,滿眼都是淚,“奴婢只是見老爺夢魘,想看看能不能幫您做些什么?!薄拔?..”天無涯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看著春兒的手腕紅腫,心里過意不去,隨手拿起枕邊衣服上的玉佩,這塊玉佩是姚瑟執(zhí)意要他隨身戴著,彰顯身份的。“我確實夢魘,讓你受驚了,這塊玉佩給你,你別傷心了,先下去吧。”“多謝老爺!”婢女或許看得出這玉佩的價值,千恩萬謝。
“對了,姚...嗯...少爺去哪里了?”“回老爺,少爺一早就去湖邊了。”
株林的宅子臨湖而建,芙蓉令的審美還算過關(guān)。
早春的湖邊還結(jié)著一層薄冰,裊繞騰起的白霧讓岸上的人看不太分明。姚瑟臨湖坐著,呆呆地望著湖面,就像望著自己看不分明的前途,霧氣在她的掌心一點一滴化作流水。天無涯沒有出聲叫她,而是慢慢走進霧氣之中,很奇怪,姚瑟今日也穿著一身白衣,只是她豎起了冠法,儼然一個翩翩公子,他也一時興起,想嚇?biāo)粐?,可是姚瑟忽然回頭,微微一笑,“你來了?!睖\淺一言,卻讓天無涯心里一怔,似夢似醒。
“嗯,我來了?!彼谝ι宰?,也對這浩渺煙波產(chǎn)生了興趣一般。“昨日睡得好嗎?”姚瑟側(cè)頭問道?!昂芎茫心愕母?。”天無涯知道姚瑟在打趣他,倒也不接茬。“春夏秋冬四個丫鬟都很可愛,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再給你買三個,足足湊成三妻四妾,反正少爺我現(xiàn)在有的是錢。”“不必了,”天無涯的幽默果然撐不了太久,“我只需要天眼琥珀?!币ι峦律囝^,嘀咕道,“真不知道那個小莫喜歡你什么?!薄澳阏f什么?”“說你很無趣!”姚瑟話罷站起身來拍拍自己身上的塵,她的芙蓉令來了。
“怎么樣了,你們查到什么?”“回姑娘,我們尋遍青蘇城內(nèi)外,并未有吳家蹤跡,只在當(dāng)鋪里找到了這幅畫?!避饺亓畛噬袭嬢S,畫中有一個少女,穿著雪色夾襖,月暉染著她素凈的面龐,少女展顏笑著,甚是嫵媚。她懷中還有一個幼女,不過四五歲大,被她舉得高高的,伸長了手,像是要去夠上天邊的月亮似的,她的獨辮兒上束有蝴蝶結(jié),神情又焦急又可愛,宛然紙上,呼之欲出。
“姊妹玩月圖...”姚瑟退后一步,“她竟然連這幅畫都當(dāng)了?!薄斑@幅是畫中仙皇甫的真跡,可是當(dāng)鋪老板不識貨,賣給我們才五百兩?!薄斑@么說來,他們賣只怕連五百兩都賣不到?!币ι粐@,這畫中的少女不是別人,就是出閣之前的長姐賈情,而她懷中的幼女正是姚瑟。
“長姐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沒有受過半分委屈,現(xiàn)在竟到了這個地步,困苦可想而知,現(xiàn)在賈家的情況只怕更糟,不可以...”姚瑟的手握住畫軸,看得出,她的心里很是著急,“芙蓉令再查再探,其他的事情,你們先放下。以賈家吳家的事情為先,我需要我的兄弟姐妹整整齊齊地活著?!避饺亓铑I(lǐng)命退了下去,天無涯才明白,姚瑟之所以暫時留在株林,也是為了再探一探吳家的情況,她曾答應(yīng)賈信,此后與賈家斷絕關(guān)系,可是她的心里,又何曾放棄過她的親人。
姚瑟還在看著這幅圖出神,記得那時候她才四歲,中秋月圓,她十分想把月亮摘下來,可是她怎么哭鬧,上躥下跳,誰又能把月亮給她摘下來呢?這個時候,賈情過來,把她抱起來,叫她閉上眼睛,用力去摸,就能夠到月亮。那時,皇甫仙在賈府做客,看到了這一幕,就畫下了這幅姊妹玩月圖,這幅畫,就成為賈情出閣的嫁妝被她帶走了?!罢f來也怪,我那時伸長了手,竟真的覺得自己曾摸到了月亮,很多很多年,我都跟別人說,長姐抱我起來,摸過月亮,你說我是不是傻?”姚瑟偏頭問天無涯,她的眼角藏有淚痕,天無涯遲遲才道,“傻不傻說不好,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很富有的人?!薄芭??”姚瑟一愣,“這算什么回答?我當(dāng)然富有,我是昭闌商王的繼承者?!薄安?,這和錢財無關(guān),以后你就明白了?!碧鞜o涯一笑,繞開她往屋里走去,“我兒,你是不是該去給為父準(zhǔn)備早飯了?”天無涯忽然對自己有了一種陌生的熟悉,十年了,他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淡漠無情的人了。
里屋里丫鬟們的吵嚷在了一起,秋兒手里高舉著一塊玉佩,大聲叫道,“春兒昨夜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們看著玉佩還不明白嗎?”“沒有沒有?!辨九簝盒呒t了臉,“好姐姐,快還給我吧!”秋兒最是頑皮,將玉佩拋了起來,扔給了冬兒,冬兒拿在手里,透著陽光看,這塊玉石血紅色的,泛著光韻,十分通透,價格不菲。春兒疾步上前,把玉搶了回來,卻冬兒一推,摔了出去,正好摔在進門來的走天無涯身上。
“你們在干什么?”姚瑟面色有些不悅,心想,這群丫頭若是在賈府,早被教訓(xùn)了,接著她瞧見了春兒手里的血玉,“這個怎么會在你那里?”“回公子,奴婢...”“是我給她的?!碧鞜o涯倒是供認(rèn)不諱。“你給她的!”姚瑟更加生氣了,“你可知道這玉的價值!”“這些身外之物,對我而言,談不上什么價值?!碧鞜o涯神情漠然,這好像才是他應(yīng)該有的樣子。
“你!”姚瑟若不是想起此刻自己和天無涯扮演者父子,還不定如何發(fā)作呢,這塊血玉是避毒靈藥,千金難買,她三歲的時候染上了天花,賈信從一高人那里求來送她,一向都不離身,她把這么重要的東西給了天無涯,他竟然說,談不上什么價值,還把它送給一個剛剛認(rèn)識的婢女,她生氣可想而知。
“公子不要生氣,春兒不敢受此抬舉,只是想侍奉老爺左右,以報老爺?shù)闹鲋??!贝簝赫f罷,跪下去將血玉雙手奉上。“好個懂事的丫頭,既然老爺給你了,你且收著吧吧。”姚瑟話罷摔門而出。天無涯倒是愣住了,心想,才說你是個富有的人,一塊玉佩,有這么要緊嗎?
月夜之下,有一個人在花園里面練劍,只見她長劍斜出,直逼迎春花灌叢,口中還念念有詞,“這一招應(yīng)該叫,見異思遷!”又翻身急退,身似游龍,“這一招叫,口是心非?!彼膭︿h寒意森然,身法靈巧詭譎,看起來很是厲害?!俺啬撼磸?fù)無常,衣冠禽獸!”舞劍的人每一招都越發(fā)用力,最后騰起,猛沖而下,她的長劍被卡在了花枝之中,自己也被迎春花的枝條反彈的力道打疼了。
“哎喲,清音劍訣以輕快靈秀變化多端見長,可不是你這樣使的?!碧鞜o涯立在月光里,這里的一切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誰告訴你,這是清音劍訣,這是姑娘自創(chuàng)的,滅盡小人訣?!币ι雽㈤L劍拔出,卻被重重花枝牢牢鎖住了,氣得她跳腳。天無涯卻不疾不徐,運氣為力,將長劍從花枝中取出,然后揮劍一舞,模仿姚瑟方才的姿勢,盡得清音劍訣秀,靈,雅的真諦。
“你!你會清音劍?”“不,我并不會,我曾見圣因師太使劍,方才又看你舞了一遍。大道至簡,劍道更是如此,其實萬物到了深處,緣法都是一樣的?!币ι贫嵌坏貌怀姓J(rèn),雖然他的力道姿態(tài)其實和清音劍訣上的招式并不完全相同,但是他的劍用得真美!
“姚瑟,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一個人,不會讓見過我劍法的人活著離開我的劍,但對你例外,因為我們是同行者,我不希望我們有任何猜疑。否則,在危險的時候可能會害死我們兩個?!薄拔?..”姚瑟有些慚愧,但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如此生氣,“我明白了?!?p> 此時天外飛來一只白鴿,是芙蓉令的密函,“他們找到了二哥的下落,非常巧,也是萇楚?!币ι鞜o涯,緩緩問道,“如果沒有天眼琥珀,我們還會是同行者嗎?”“如果沒有天眼琥珀,”天無涯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還是不是一個活人?!币ι拇鸢高€是這樣令人絕望。
“走吧,我們?nèi)トO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