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軒向他們做了訣別,轉(zhuǎn)身要走,薄荷跟了過去,碧云軒撇開身子,“薄荷你聽話,快回老師那里去,我若有幸活下來,再去找你,我們的千秋戲還沒有玩夠呢!”可是這個薄荷,竟然和碧云軒是一樣的脾氣,也握住了孩子的手,決意要和她們同生共死。
“云軒姑娘保重,薄荷姑娘保重!”忽然從山坳那頭,有一個哲修族的士兵大聲喊了出來,想來他是認識死去的女子的,或許是他護著母女兩個從哲修族逃了出來,他不敢踏入赫朗氏的營地,只能一直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云軒姑娘保重,薄荷姑娘保重!”赫朗氏的士兵也跟著叫了起來,不管戰(zhàn)爭是出于什么原因,對生命最本質(zhì)的憐憫,大約都是感人的。
士兵們的鼓舞之聲此起彼伏,就像緊密的戰(zhàn)鼓聲,直到兩個女子消失在雨幕之中。
海納長嘆一聲,吩咐他們要按時供應(yīng)山洞的食物草藥,“還有,這件事,不能讓王知道。”
“什么事,不能讓我知道?”赫朗權(quán)驍?shù)穆曇綦S著馬蹄而至,他的神情非常激動,他一定聽到了什么,匆匆趕來,“你們剛才在干什么,我聽到了碎云響箭的聲音,聽到你們在叫云軒的名字。”赫朗權(quán)驍翻身下馬,環(huán)顧四周,除了一個死在雨中的婦人,他什么都沒有找到。
“王只怕是聽錯了,我們哪里能認得云軒姑娘?!焙<{身邊的謀士笑道,他話音剛落,赫朗權(quán)驍?shù)膹澋侗銛S了過去,就插在謀士腳下,濺起泥漿飛石。
“吾王息怒!”兵士們齊齊跪下,誰也不敢再多言?!袄蠋?,我再問一遍,云軒,是不是還在松月?!薄安诲e。”海納閉上眼睛,嘆了一聲,“云軒姑娘,從沒有離開過松月。”“她在哪里!”赫朗權(quán)驍大喜過望?!八⑾轮厥模扑稍律駥m之前,她絕不見你?!薄袄蠋?!”“權(quán)驍!”海納正言道,“云軒姑娘為了你承擔了很多東西,她尚且毫無怨言,你為什么不能承受這一點離別之苦呢!”
“可是老師,我只是想知道她還好嗎?”“我以松月先知的名義起誓,只要破了松月神宮,必定將她的下落俱實以告,若為此言,猶如此木!”海納拔出沒入土里的彎刀,揮手斬斷合歡的花枝,他在心里念叨,“我定會讓你們相見,如果她還能活到那個時候?!薄袄蠋?,”赫朗權(quán)驍慢慢逼近海納,氣氛凝固起來,大家都不敢出氣,“一言為定。”說罷從海納手中取回彎刀,也緩步消失在越來越密的雨幕之中。
碧云軒吩咐薄荷燒了很多熱水,她要一直給孩子擦拭身體,她盡量不讓薄荷靠近小孩,小孩手臂,胸腹都長滿了紅斑,看起來有些嚇人,但是在碧云軒眼中卻又別有一些溫存感。原來十幾年前,姚瑟也染上過天花。當時整個賈府都束手無策,賈信夜夜難以入眠,他重金聘請了很多名醫(yī),上至京師御醫(yī),下至江湖高士都請入府中。
他們將姚瑟的小樓圍起來,不讓任何人靠近,只留了一些侍女照顧她。那個時候,姚瑟不到六歲,與碧云軒正是玩得好的時候,有一晚,碧云軒偷偷地跑上閣樓,眼見姚瑟病得憔悴,便守在她身邊,輕聲喚她,說也奇怪,姚瑟本已昏迷數(shù)日,這一夜竟然醒轉(zhuǎn)過來,迷迷糊糊地與碧云軒說了很多話。兩個姑娘同被而眠,直到次日清晨才被發(fā)現(xiàn)。賈信得知之后大驚,但兩個女孩實在可憐,不愿意離開彼此,想到碧云軒如果已經(jīng)染病,也只好被隔離在樓中。如此,她們在一起過了半個月,姚瑟真是福大命大,竟然痊愈了,只在背上留下了幾個淺淺的疤痕,而碧云軒自始至終也不曾染病。碧云軒心里想,十幾年前天花尚且沒有奈何得了她,希望今日,她還能一樣好運。
薄荷走進洞里,帶來了山下送來的食物和醫(yī)術(shù),里面對松月周圍可用的草藥有一些記載,碧云軒久在病中,認識的藥也很多,便結(jié)合著研究起來。夜里病中的幼女哭鬧,碧云軒擔心她抓壞了她自己的臉,便剪下自己的袖口,做成布條把她的手輕輕綁住,又一次一次,用清涼的泉水給她退燒治癢,幾夜都未能合眼。
要去拯救一個生命,何曾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碧云軒嘲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瑟兒,你能不能幫幫我,讓我回憶起那種草藥,當年它救過你,今日也許能救這個孩子一命。”碧云軒自言自語地說著,迷迷糊糊地伏案睡著了,天亮了。
這天是個晴日,薄荷一早就被著背簍出去,照碧云軒徒手畫的圖樣相似的花花草草都采了回來,她的手都被帶刺兒的植物傷到,也不曾抱怨,碧云軒很是感激,卻不得不搖搖頭,“不對,都不對,薄荷,我感到很絕望。再過一日,如果還找不到,就很難治好了?!北淘栖幣贤庖?,站到洞外的崖邊去。
斷腸人立斷腸崖,崖外山青月獨明。碧云軒忽然看見半山腰處,也有一處峭壁,那里也有一個人,仿佛也帶著相思之意,獨自站著,他看上去很寂寞。
“你也在想念我嗎,馬堯?”碧云軒太累了,她真希望這個時候可以投進馬堯的懷抱,就像他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只要我在,就不會讓你有危險。忽然,那個在山腰的人影好像轉(zhuǎn)身要走,碧云軒心里一愣,往前幾步想要留住他,忽然腳底一滑,險些摔下山崖去。
幸好碎石掉落的響聲驚動了她,讓她停下腳步來,碧云軒拍拍自己受驚的心臟,再抬眼去看,那個人已經(jīng)要離開了。碧云軒不知道為什么今晚為什么很想見見這個人,忽然決定轉(zhuǎn)身,向山腰奔去。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她才找到那個能與自己對望的地方,卻哪里還有人影。她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便嘲笑起自己來,但笑了兩聲,又忍不住哭出聲來。是啊,很久沒有放聲而哭了,為什么她要一個人承受這么絕望的心情。
“云軒?”他的聲音不高,唯恐會驚醒這個夢似的。碧云軒回過頭去,她清瘦了很多,但是她還是帶著牧云坡上的嬌弱,楓情畫意里的哀楚,賈府槐樹林中的堅定,可是他們相知相遇的事情,卻遠得像上輩子了?!霸栖?,真的是你嗎?”馬堯的眼淚落了下來,他想象他們重逢的場景里,沒有一個像今日這般凄迷。
“你不要過來!”碧云軒往后一轉(zhuǎn),躲到了一棵大樹后面,“我答應(yīng)過,在你破松月神宮之前,我絕不見你!”“云軒!”“你不要逼我,你要是再往前走,我就從這里跳下去,我說得出,做得到,你知道的!”碧云軒忍著淚,狠狠說道。
“云軒,你還在生我的氣嗎?”“我沒有,我從來都沒有生你的氣?!北淘栖幰ё∽约旱闹腹?jié),不讓啜泣的聲音太高,被他聽見,她在心里念叨,“上天肯再讓我見你一面,已屬格外垂憐,我此生已無憾?!?p> “云軒,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呢?是不是只要我破了松月神宮,你就會回來?若是如此,十日之內(nèi),必破神宮?!北淘栖幉恢滥懿荒艹兄Z他,但她此刻也只好點頭,“兵家之事,必求天時地利,你切忌急功近利,你知道的,只要我活著,就會一直等你?!薄昂?,一言為定?!瘪R堯笑了,他并不知道,碧云軒這一句“只要我活著”是帶著怎樣的心情。
“時候不早了,你先過來,我看著你回去,我再走,決不食言?!薄澳氵@個人,鬼主意多得很,我可沒心思跟你斗,你現(xiàn)在就走,回營之后吹響角樓的號聲,我聽見號聲自會出來?!北淘栖幷媸且粋€極好的軍師呵?!按巳ソ菢巧踹h,你聽不見號聲?!薄坝烛_人!”碧云軒氣得跺腳,“號臺就在營北,離這里不過半里路,我每日都能聽見號聲。”“你熟知軍營方位,是海納老師告訴你的嗎?這么久以來,你都在這附近,對嗎?”“你!”碧云軒從樹后探出頭來,“我就說你鬼主意多得很,又在套我的話了!你若再不走,我可就要生氣了!”
“好好好!”馬堯看見妻子露出以前他逗她的時候的表情,他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半點改變,終于放心地笑了,“那我走了,等我十天!”說罷,擺擺手,向后退去,直到碧云軒再也看不見他了,才轉(zhuǎn)身走掉。
碧云軒終于腳一軟,摔在了地上,她無法說出來,自己是多么想走近他,想擁抱他,想親吻他,可是她害怕,如果她真的染上了天花該如何是好,馬堯不能在這個時候有任何閃失,他的身上背負著太多人的期待了。況且,她真的不知道,這個時候,若是給她一個機會軟弱一下,會不會還有力氣來對抗現(xiàn)在的一切阻難,她在心里逼迫自己,再忍一忍,再堅強一些。
片刻之后,營地的號聲悠悠傳來,每一聲都像馬堯在喚她的名字。她下定決心,要傾盡全力守侯重逢的那一刻。碧云軒努力撐著自己,想緩緩站了起來,她的手碰到一株堅硬的植物,扎痛了皮膚,是的,這種刺痛,她十幾年前也感受過。
“裊裊城邊柳,青青陌上桑。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北淘栖幾x到這首閨思的詩,心里有一些惆悵,但是三天前她找到當年救姚瑟的草藥,病女阿南已經(jīng)慢慢好轉(zhuǎn)了,此刻她才有閑心讀幾首詩。薄荷走了進來,她神色有異,像是出了什么事?!翱墒撬蟹磸?fù)了?”碧云軒有些著急地站起身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女孩的母親,“她昨日退了燒,清醒多了,也有了食欲,按道理是會好起來的?!北『蓴[擺手,示意她女孩無恙,而是洞外來了許多陌生人,有些奇怪。
碧云軒王洞外去看,有一些百姓提著果蔬來探望她,他們喚她做仙女姑娘,說她降臨松月,能治百病?!皩嵲诮檀蠹艺`會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漢人女子,不懂得太多治病的法子,救了這個姑娘,實屬僥幸?!薄斑@位姑娘,是我們松月王赫朗權(quán)驍從漢族迎來的,她所救的女孩是哲修王族的后裔。只因她不幸染上天花,哲修王子就要燒死她,你們說他們還是不是人!”碧云軒識得,說話的是海納手下的謀士,他喬裝成百姓,混在這些人當中,是為了為赫朗氏收買人心。
這一招果然奏效,百姓們都嘖嘖稱贊赫朗氏的仁心?!翱磥?,赫朗氏在找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進攻松月神宮了?!北淘栖幮南旅靼?,但是她并不欣賞利用這樣的慘事來收買人心的舉動,只是冷冷說道,“阿南謝過大家的關(guān)心,帶她身子再好一些,就可以回家了,請大家回去吧。”
赫朗權(quán)驍不知不覺間,又走回了這個半山腰,以他以前的脾氣,什么別的事情也不會顧,就是把山都推平了,也要把碧云軒找回來,可是現(xiàn)在他不能,他要嚴格地遵守約定,先破松月神宮。最近戰(zhàn)局已定,不日便會最后進攻,但他的心卻無法安寧,“出來吧,彌婭?!?p> “對不起,權(quán)驍,我并非有意跟蹤你的?!睆泲I從身后的灌木叢里走出,有些不好意思。“無礙,你來?!焙绽蕶?quán)驍笑了,他的笑容總是充滿了謎一樣的魅力,好像世間一切的痛苦,猜疑,艱險,都可以被這笑容融化掉似的,彌婭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愛上這個笑容的,此刻她也報以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嗎?”彌婭搖搖頭,“三天前,你從外面回來,就像變了一個人,你不再長吁短嘆,而是變回以前那個權(quán)驍,那么勇敢無畏,敢打敢拼,我真是欣慰,想知道,你究竟遇見了什么,可是松月神明顯靈了?”“松月神明?”赫朗權(quán)驍一笑,“是啊,神明把她帶回我身邊了,彌婭,你看,這座山林真美??!你相信嗎,這么久了,快三個月了,云軒一直救藏身在這里,她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松月?!币鼓恢?,鳴蟬唧唧的山林此刻顯得尤其美麗。
“她...她不是回到中原了嗎?”彌婭睜大眼睛,不愿意相信?!皼]有,我真是太傻了,她怎么會離開我呢,我真是太傻了!”赫朗權(quán)驍朗聲笑了起來,“彌婭,你不明白,我和她是永遠不會分開的,即使我死了,我也會永遠守護她的。”“權(quán)驍!”彌婭知道,這是權(quán)驍?shù)脑E別了,“請你不要這么說,我們不能失去你!”彌婭明白,這是赫朗權(quán)驍?shù)牡拙€,他選擇了碧云軒,即使他為松月死去,他也將永遠屬于碧云軒。“彌婭,親愛的彌婭?!焙绽蕶?quán)驍伸手擁抱住她,“請讓我像彌森一樣愛你,好嗎?”
“可是...”彌婭想說,她并不能像愛彌森一樣愛他,但這就是命運啊,松月的神明也沒有辦法回答你,如果你喜歡的人偏偏喜歡上別人,你有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