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歲那年和于光訂親后,我娘大概總算是覺得我長大了。與我深談了一番。
具體談法是,我問,我娘答,知無不言。
我首先問了我娘的身世。
十七歲的我,毫無疑問已經(jīng)對當今世界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我非常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經(jīng)歷,促成了我娘這樣與當今世道大不相同的女子。
與我想象中,我娘出身隱世家族的身份很不相同,我娘出身底層。
我姥姥懷上我娘時候,正逢新舊朝更替的亂世,我那連我娘也未曾謀面過的姥爺就被抓了壯丁,很難說命喪在了什么地方,總之再沒有回來。
我姥姥獨自一個,艱難地替人漿洗縫補,還要下田種地,等我娘出生,被發(fā)現(xiàn)是個女兒,我姥爺那些叔伯兄弟,就很快將她們的田產(chǎn)霸占了。
我姥姥只能帶著我娘,看著我姥爺那些叔伯兄弟的臉色,艱苦度日。
我娘三歲那一年冬天,生了一場重病,我姥姥跪下來磕頭,求那些叔伯兄弟借點銀錢,帶我娘去看病。
叔伯兄弟沒有借錢,還把我姥姥和我娘趕出了門,進而霸占了她們的房子。
姥姥娘家父兄認親唯錢,姥姥貧苦至此,他們早都不認了。
我姥姥帶著重病的我娘,徹底無家可歸。
這個冬天,不知道是不是我姥姥二十多年短暫人生最難熬的一個冬天,姥姥帶著我娘渡過了,自己卻沒能渡過。
四歲的我娘被一個地方趕了出來,我娘后來知道,那個地方叫勾欄院。
我娘從此流浪,做了五年的小乞丐,在各種與野狗搶食中,自練出了一身雖無章法、卻也蠻橫不要命的身手,漸漸地,一條街的小乞丐都不敢欺負她,一些老乞丐也不太敢小看她。
背地里會說她被瘋狗咬過,染上了瘋狗病,要離她遠點。
但她身后始終護著幾個更瘦小的女孩兒。幾個女孩兒不怕她有病,叫她姐姐,樣樣都跟著她學,哪怕是最嬌小的女孩兒。
九歲那年,我娘殺了一個男人。
因為這個男人蹂躪死了最嬌小的那個女孩兒。
官府把我娘抓了,審判她,要她認罪。
她絕不認罪。官府當堂給了我娘二十鞭刑,又判了斬首。
我娘被拉到菜市口那天,許多人去圍觀。還有曾經(jīng)怕過她的,巴不得她快點死。唯一哭得不能自已的,是兩個跟著她的女孩兒。
九歲的我娘被綁縛著,看到她們,張了張枯干的口,下意識地想喊她們以后好好活,但話到嘴邊又吐不出來,因為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在這樣的世道,她們這樣的女孩兒,要怎么好好活。
以及,當她知道所有人都是女人生下來的時候,她不明白女人的地位為什么那么低,世人為什么能如此對待他們的母親?
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女人有身為“世人母親”應(yīng)得的尊重與地位,她們家的田地房產(chǎn),又怎么會輕易被別人占去,而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
將死之際,年僅九歲的我娘,以她那顆已經(jīng)歷盡生存艱難的心,窺見了幾分這世道形成背后的真相,是暴力。
不僅是身體的,也是精神的,她看著一條街上那些脖子伸長的“大男人”,與那些低眉頷眼的“小女人”,如是想。
她不禁想起了路過那間只允許男孩兒進去讀書的書院,里面的男夫子說:人非禽獸。
果真如此,她來這世上,卻為何多見禽獸。
都說殺人償命,她不過是讓一個禽獸償了命,卻為何要她死?
我娘的頭被劊子手按上斷頭臺,鼻子嗅到令她作嘔的陳年血腥,她突然憤怒:“憑什么我要死!憑什么?憑什么!——這究竟是個什么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