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珣對他的族人說:“讓開?!?p> 方才還有些高寒的溫氏族人瞬間很對得起他們的姓氏,溫和斂首:“是,少主?!?p> 我來到昏迷的溫閑面前,看了看他的情況,伸手點了他幾處穴道,隨即掌心聚氣,以此幾道穴為基點,疏轉(zhuǎn)他的經(jīng)脈,大概用了半炷香。
我收了手,對溫氏的大夫說:“半個月的時間,抓緊配藥吧?!?p> 我說完就要走,一白毛大夫查看過溫閑的情況,察覺到毒素蔓延果然減慢,不禁攆著我的背影追來:“姑娘留步,請教姑娘,用的什么療法?”
我對不恥下問的老頭笑了笑,非常隨和:“獨創(chuàng)療法,換人學(xué)不會的?!?p> 老頭看起來非常遺憾,只道人外有人,這樣的技法何其稀罕絕世,不外傳是肯定的。我一笑,并不解釋。
夜闌,星月在天,溫珣往我靠睡的樹下站住。
“我一來就在找你。你卻躲著我。”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啟口說話。
“快別胡說了。你自己眼力差?!蔽椅裰赋觥?p> “這三年,怎么也不回一趟天山?!彼謫?。
“天山冷颼颼的,看看風(fēng)景可以,不愛住?!蔽艺f。
“……”溫珣沉默一會兒,“你愛住什么地方,我安排。”
我躺在一根橫斜的樹枝上,翻了個身,一片葉子也沒驚動,好笑道:“我要找住處,還能讓你操心?”
“慧慧……”溫珣不知怎么想的,扯出一嘆,“我沒有和謝韞華成親?!?p> 我淡淡道:“那是你們的事。”
溫珣道:“難道你對我們,真的沒有一點其他想說的了嗎?”二十有六的男人,語氣有些少年氣的急迫。
我想了下道:“取消挺好的,挺好一姑娘,跟你在一起,耽誤了人家?!?p> “……我說的是我們?!睖孬懠m正,并有些激憤:“慧慧,你難道就真不明白我的心?我不相信這么多年,你對我沒有一點感情?!?p> 我輕起了一個哈欠,有些困了:“男女之情,曾經(jīng)有過?,F(xiàn)在沒有了。你要是再糊涂下去,連師姐弟感情也要殆盡了。收拾心思打魔宮吧,糾結(jié)什么情愛。學(xué)學(xué)我,我就從來不糾結(jié)。我要瞧上誰,從來直上。要是對方實在沒意思,就算了。女歡男愛嘛,不就是這點意思,還不值得太費心思。我看你溫氏就是人才太多,才給你個少主閑的?!?p> 溫珣有些咬牙切齒,望著樹杈黑影中的我:“……難道你以為,我不想,直上?”
我略略恍然:“哦對,我忘了,你根本辦不到。那不就更得了,有道是盡人事聽天命:溫珣,你認命吧?!?p> 三年不見,這好不容易說上話,差點給溫珣堂堂一個溫氏少主氣哭。
我自然不管他那些。
在樹枝上躺平了睡覺,養(yǎng)精蓄銳,等待天亮。
沒能等到。
天還沒亮,正道人士駐扎的營地便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聲,火把亂晃。
周圍不知道什么時候爬來好多毒蟲:蛇,蝎子,蜈蚣,蟾蜍,壁虎,五毒俱全。
初時有門派弟子不備被咬了,未加警覺防止毒素擴散,很快口吐白沫,當場身亡。
這五毒比尋常五毒更毒,無疑是專門飼養(yǎng)的,毒蟲身小,單憑火把的照亮,防查不易,天亮?xí)r候,才完全撲滅,已經(jīng)毒傷幾百人,毒死幾十人。
“真是人命如草芥?!毙】車樞蚜?,爬上樹到我旁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
在我樹下站了一宿的溫珣也趕回他族人的營地查看情況。
我坐樹杈上,拔開瓶塞灌了口酒,說:“這一次,來的人,起碼會折一半?!?p> 這些年,魔宮日益壯大,堂口已經(jīng)達到十六處,林林總總加起來少說兩萬部眾,江湖各地,都有他們橫行霸道的身影。
“哎,沒想到不過是江湖紛爭,都能弄得跟打仗似的。死這么多人,朝廷也不管管?!毙】苌顕@。
“不如你回去上書你爹?”
“哎,我倒是想,可是朝廷向來——”小寇突然瞪大眼睛,聲線都嚇得更細了三分,“啊,你你你,幺二姐,你——”
“我怎么知道的?”
小寇猛點頭。
“因為我見過你。”
“你何時見過我?”小寇不敢置信,因為“他”,準確地說,她從沒印象見過我。
“大概一年以前吧,我路過京城,見到一個女扮男裝的少年被一群皇城軍圍住,氣得當街發(fā)怒,揚言要罷他們的職來著……”
“女扮男裝……真的有那么明顯嗎?”小寇不禁看了看自己。
我看她一頭雞窩發(fā),跟著丐幫混了有半年,一身衣裳臟破程度并不亞于我,臉上也是一團一團的污泥,儼然已是一個小有成就的正宗乞丐。
“放心,這回的裝扮有廣大同行身傳身教,已經(jīng)很有神韻,想來除了你娘,你爹都認不出來。”
小寇一時沒說話。
我看她一眼,她慢吞吞,用一種落不到實地的哀傷語氣說:“我已經(jīng)……記不得我娘長什么樣了,我也從沒有叫過我娘作‘娘’?!?p> “看來哪怕是胎投到了天家,也不是樣樣都好的。否則哪有放著好好的公主不做,跑來跟著要飯的混。”
“幺二姐,你別說,我到現(xiàn)在活了快十五年,就這半年,感覺活得最有勁。這半年我感受到我在活著,尤其是餓了好久,吃到一頓飽飯的時候,以前在王府和宮里,我都不知道我每天在干什么,每天都面對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一樣的院墻,看不見外面的天地,好像活在一個虛假的人間……”她這么說著。
我手中磨搓了一會兒酒壺肚子,“可是你終究不是真正的乞丐……你要是倦了,你還能回到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生活,這半年,但凡你長了一雙眼睛,你也應(yīng)該看到了,世道如此,有多少人,根本沒得選?!蔽掖蜷_酒塞,讓她喝一口。
小寇其實好奇我壺中酒水的滋味很久了。
她接過酒壺,像喝水一樣倒了下去,緊接著大概是喉嚨火燒一樣的感覺,嗆出了眼淚,直咳嗽。
我看得笑了兩聲。把酒壺接回來,一口將剩下的喝干。
天就快亮了。
我跳下樹去,樹下是繞著樹根僵硬了一地的五毒蟲,一只也沒能爬上樹。
我搖了搖已經(jīng)空了的酒壺,背影對還呆在樹上的小寇說:“至少在民間把這個冬天過完,再回去吧?!?p> 我說這話,引來了丐幫中幾個扮相很不正宗的魁梧乞丐的瞪視。
小寇卻只是看著我的背影,鄭重地承諾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