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zhí)ь^。
皇帝出巡，百官隨行，祈愿新歲風(fēng)調(diào)雨順。越青自然沒資格參與這等盛事，便帶著紫鳶在街市閑逛。
長街兩側(cè)人頭攢動，她站在人群里，遠(yuǎn)遠(yuǎn)望著玉錦華高坐駿馬，玄甲映日，威風(fēng)凜凜?？善婀值氖牵睦锞篃o半分波瀾，仿佛那只是一個不相干的陌路人。
——原來放下一個人，竟是這樣悄無聲息的事。
她怔怔出神，忽聽身旁有人道：“姑娘，可要算一卦？“
轉(zhuǎn)頭看去，是個須發(fā)斑白的算命先生，正笑吟吟望著她。越青鬼使神差地坐下：“先生看看，我還有多少陽壽？“
那算命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捋須道：“姑娘一生為情所困，不如放下執(zhí)念，修仙問道，或可另有一番造化?！?p> 紫鳶聽了，也湊過來：“那先生看看我呢？“
算命的笑笑：“這位姑娘命格平順，一生所遇皆是貴人，安穩(wěn)無憂?！?p> 越青忽而問道：“若我心中已無所求，又當(dāng)如何？“
“心無掛礙，自然近道?！?p> 她聞言大笑，揚(yáng)手讓紫鳶打賞：“說得好！心中無所求，便可得道成仙！“
街市上香火繚繞，百姓們紛紛跪拜祈福。越青望著遠(yuǎn)處隱約可見的青山，忽然道：“不如我們也去法門寺上柱香？“
紫鳶遲疑：“法門寺路途遙遠(yuǎn)，往返需一整日呢。“
越青望著天際流云，淡淡一笑：“那便改日吧?！?p> ——她忽然覺得，求神拜佛，未必真能解脫。而真正的放下，或許就是連“放下“這個念頭，都不再重要了。
越青在街市上漫無目的地游蕩。
長街兩側(cè)攤販林立，賣糖人的老漢吆喝聲洪亮，胭脂鋪前圍著三五成群的姑娘，茶樓里飄出說書人驚堂木的脆響。她隨手買了包蜜餞，咬了一口卻覺得甜得發(fā)膩，轉(zhuǎn)手塞給了紫鳶。
暮色四合時，她忽然興起，帶著紫鳶鉆進(jìn)了一家酒肆。木門一推，撲面而來的是烤羊肉的焦香和酒壇里溢出的醇厚酒氣。越青挑了張靠窗的桌子，拍著桌板高喊：“小二！切二斤醬牛肉，燙一壺梨花白！“
酒過三巡，燭火在她眼里晃成了重影。她一腳踩在條凳上，舉著酒壺對隔壁桌的鏢師嚷嚷：“來！兄弟...干了這杯！“驚得那鏢師慌忙抱拳推辭。紫鳶急得去拽她袖子：“小姐！您快別...“
直到掌柜陪著笑臉來催：“姑娘，咱這要打烊了...“越青才搖搖晃晃站起來，臨走還不忘拎著半壺酒，大著舌頭喊：“好...好酒！給爺留著！下回...下回還來！“
夜風(fēng)一吹，酒勁翻涌而上。她忽而甩開紫鳶的手，在空蕩蕩的街上學(xué)著山匪頭子的架勢，把酒壺當(dāng)令箭似的一揮：“弟兄們！跟...跟我殺上...“話沒說完就被紫鳶死死捂住嘴。
玉竺在角門急得直跺腳，老遠(yuǎn)就聞見濃重的酒氣。見她們回來，連忙幫著攙扶：“怎么醉成這樣...“話音未落，越青突然彎腰“哇“地吐了出來。
后半夜，藍(lán)山園里燭火通明。越青伏在榻邊吐得昏天黑地，發(fā)髻散亂，滿臉淚痕。紫鳶擰了熱帕子給她擦臉，卻聽她含混不清地嘟囔：“...什么得道成仙...騙人的...“
窗外，一彎冷月掛在樹梢。玉竺悄悄把醒酒湯煨在炭盆邊，嘆了口氣。這醉酒的滋味，倒比清醒時那些裝模作樣的灑脫，更像個活生生的人。
第二日清晨，越青發(fā)起了高熱。
玉錦華得了消息，立刻扔下軍務(wù)匆匆趕來，一進(jìn)門便見越青蜷縮在床榻上，面色慘白如紙，額上冷汗涔涔。他心頭猛地一揪，急聲喝道：“大夫呢？怎么還沒到！“
大夫提著藥箱匆匆趕來，剛搭上脈便臉色驟變：“夫人只是嘔吐眩暈？“
紫鳶紅著眼點(diǎn)頭：“昨兒夜里吐了幾回，今早便燒起來了...“
大夫一把掀開錦被，床單上刺目的血跡讓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斑@是小產(chǎn)之兆！“他聲音發(fā)顫，“血流不止，面色青灰，再耽擱怕是要出人命！“
玉錦華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半步。他征戰(zhàn)沙場多年，刀劍加身都不曾畏懼，此刻卻連指尖都在發(fā)抖。紫鳶端來的熱水盆“咣當(dāng)“一聲砸在地上，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角，她卻渾然不覺，只死死盯著越青灰敗的唇色。
王妃聞訊趕來，派來的嬤嬤們魚貫而入。安佑賢站在廳外，攥著玉錦華的衣袖，指甲幾乎掐進(jìn)他皮肉里：“夫君...怎么會...“她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
整整一上午，內(nèi)室彌漫著濃重的藥味與血腥氣。玉錦華如同困獸般在廊下來回踱步，每一次聽到越青微弱的呻吟，都像有利刃在心頭剜過。
直到日影西斜，大夫才滿手是血地掀簾而出，身后跟著幾個精疲力盡的嬤嬤。
——那一刻，院里的海棠被風(fēng)吹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如同下了一場血雨。
大夫用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玉錦華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夫人她......“
“性命無礙?！按蠓蜷L舒一口氣，“夫人身子骨強(qiáng)健，算是熬過來了?！?p> 玉錦華緊繃的肩膀終于松了松，隨即又?jǐn)Q起眉頭：“好端端的，怎會突然小產(chǎn)？“
大夫掃了眼滿屋子的人，欲言又止。玉錦華會意，揮手屏退眾人，只留安佑賢在側(cè)。
“小夫人本就胎象不穩(wěn)，加上昨夜醉酒顛簸......“大夫壓低聲音，“這才見了紅?！?p> 玉錦華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前幾日他們還......想必那時胎兒就已經(jīng)......
安佑賢急急追問：“往后可會影響生育？“
“倒是不幸中的萬幸?！按蠓蛘遄弥~句，“夫人體內(nèi)余毒未清，即便強(qiáng)留此胎，怕也難保全。如今好生將養(yǎng)，以夫人的體質(zhì)，兩月后便可再續(xù)子嗣。“
“有勞大夫?！坝皴\華聲音發(fā)澀。
待大夫離去，屋內(nèi)重歸寂靜。玉錦華望著床幔后越青蒼白的臉，忽然想起那夜她討要銀兩時狡黠的笑靨。
——原來命運(yùn)早已在歡愉中埋下苦果，而他們竟都渾然未覺。
大夫臨走前又轉(zhuǎn)身叮囑：“少夫人身子金貴，懷胎頭三月最忌房事，將軍千萬要當(dāng)心些?！?p> 這話說得玉錦華耳根發(fā)燙。待大夫一走，他搓了搓臉，難得露出幾分窘迫：“我當(dāng)真不知她有孕在身......你替我跟母親說幾句好話?！奥曇粼秸f越低，“往后絕不會再犯?！?p> 安佑賢瞧他這副模樣，心尖一軟：“夫君別太自責(zé)?！八p輕握住他冰涼的手，“大夫不是說了么？這孩子本就留不住的?！邦D了頓，又柔聲勸道，“況且越青自己也任性，若不是她偷跑出去酗酒......“
話音戛然而止——她看見玉錦華眼底泛起的水光。這個在沙場上刀劍加身都不皺眉的男人，此刻竟連睫毛都在輕顫。
“夫君......“安佑賢心頭一酸，展臂將他摟住。他的額頭抵在她肩上，呼吸沉重得發(fā)顫。她撫著他緊繃的脊背，像哄孩子似的輕聲道：“你還有我呢，我一直都在啊?！?p> 玉錦華在她肩頭深深吸了口氣，再抬頭時已斂去脆弱：“讓我單獨(dú)陪陪越青?！?p> 安佑賢退開兩步，最后望了眼床榻上昏睡的人影，輕輕帶上了門。
——雕花門扉合攏的剎那，玉錦華終于放任自己跪倒在榻前。他顫抖的指尖懸在越青毫無血色的唇畔上方，卻終究沒敢觸碰。
窗外，暮春的柳絮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極了他們那個未能來到人世的孩子，化作了一場無聲的雪。
越青其實一直醒著。
方才小產(chǎn)的劇痛像鈍刀剜肉，疼得她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死死咬著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此刻她虛弱地睜開眼，看見玉錦華通紅的眼眶。
“青青，對不起......“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越青氣若游絲地?fù)u頭：“是我不該......不該跑去喝酒......“每說一個字都像耗盡全身力氣，冷汗浸透了鬢發(fā)，“不該那么任性......“
玉錦華突然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心滾燙：“胡說！“他聲音發(fā)顫，“是我沒照顧好你，是我......“說到最后竟哽咽了。
一滴淚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越青望著帳頂繡的百子圖，眼淚無聲地沒入枕畔。那些嬉笑怒罵的偽裝，此刻全成了扎心的刀子——她明明早該察覺身體的異樣，卻偏偏用放縱來麻痹自己。
“大夫說了，“玉錦華用指腹輕拭她眼角的淚，“等你養(yǎng)好身子，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八皖^吻她汗?jié)竦念~頭，“我保證?！?p> 越青疲憊地閉上眼。朦朧中感覺有人小心翼翼地將她摟進(jìn)懷里，像是捧著易碎的瓷器。熟悉的沉水香包裹著她，恍惚間仿佛回到那個放河燈的夜晚，他笑著說“再給你做一盞“。
——她終于墜入黑甜夢鄉(xiāng)，而窗外，一場春雨悄然而至，洗盡了階前殘留的血色。
夜雨敲窗，玉錦華踏著濕冷的石板路來到地牢。
“青青小產(chǎn)了?！八_門見山道。
云瑯桓原本倚墻而坐，聞言手指微微一顫，卻仍保持著平靜：“她身子可還安好？“
“無礙?！?p> “那便好?！?p> 玉錦華突然一拳砸在鐵柵欄上：“你就這點(diǎn)反應(yīng)？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她嗎？“
燭火搖曳中，云瑯桓緩緩抬頭：“我此刻就是急瘋了，將軍會放我去見她么？“他苦笑道，“何況...最痛的人明明是你?！?p> 沉默在潮濕的空氣中蔓延。良久，玉錦華突然道：“三月我要出征西北，你隨我同去。立了軍功，我便求皇上大赦天下?！?p> 云瑯桓眸光微動：“好?！?p> “你...“玉錦華瞇起眼睛，“是不是早就等著這天，好帶她遠(yuǎn)走高飛？“
“不?！霸片樆笓u頭，月光透過高窗照在他清瘦的臉上，“玉錦華，我其實...很羨慕你?！?p> “什么？“
“你能光明正大地愛她，給她實實在在的安穩(wěn)?！霸片樆改﹃笊乡備D，“第二次見她時，我就發(fā)現(xiàn)...她眼里全是你了?！?p> 玉錦華嗤笑：“胡說！她至今對我都冷若冰霜，成親半載...“
“愛未必都要掛在嘴上?！霸片樆篙p聲打斷，“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他望向牢窗外的一彎新月，“比千言萬語都真?！?p> ——回書房的路上，玉錦華把記憶翻了個底朝天。他想找出越青愛他的證據(jù)，卻只想起她醉酒時喊的那聲“夫君“，想起她偷偷收藏的泥人，想起她總在他轉(zhuǎn)身后，才敢流露的溫柔目光。
雨停了，檐角滴水聲格外清晰。就像某些被刻意忽略的心事，終于在此刻，一滴一滴，落進(jìn)了心里。
兩個月很久。
玉錦華出征那日，天光慘淡，庭前落花簌簌。
他披甲時指尖在護(hù)心鏡上徘徊良久，那里藏著一縷越青的藥香。親衛(wèi)來催過三遍，他終是沒踏進(jìn)西廂那道月洞門——窗紙透出的剪影太單薄，藥爐里還煨著她昨夜咳醒時喝的梨湯。
“傳令下去，“他系緊猩紅戰(zhàn)袍時聲音啞得厲害，“西廂三十丈內(nèi)不許有腳步聲?！坝癜部匆妼④姲言角喑Ｎ盏哪蔷怼秱摗钒丛谛乜?，玄鐵甲胄壓著宣紙窸窣作響，像一聲沒能出口的嘆息。
越青醒來時，檐角鐵馬正撞碎一陣秋風(fēng)。玉安捧著尚溫的雪梨膏輕聲道：“將軍...臨時去趟北疆?！八巴馔蝗惑@飛的雀鳥，錦帕上咳出的紅梅洇開了未寫完的家書——那上面“平安“二字，墨跡還未干透。
王府安靜得像一潭死水。
兩個月后，越青的筋脈終于通了，功夫也回來了。她站在院子里，試著運(yùn)轉(zhuǎn)內(nèi)力，指尖微微發(fā)熱，久違的力量在體內(nèi)流轉(zhuǎn)。她心情極好，腳步輕快地去找王妃和夫人，想告訴她們這個好消息。
可一進(jìn)門，她就察覺到了異樣。王妃坐在窗邊，手里捏著一封信，眉頭緊鎖；夫人低頭繡花，針線卻遲遲未動，像是在出神。見她進(jìn)來，兩人勉強(qiáng)扯出一絲笑，可那笑意未達(dá)眼底。
“怎么了？”越青問。
安佑賢抬眸看她一眼，唇角彎了彎，卻沒說話。鄭嬤嬤嘆了口氣，低聲道：“將軍出征一個月了，王妃和夫人……難免憂心。”
越青愣住，指尖微微發(fā)涼：“出征？他不是……只是出去辦事嗎？”
王妃放下信，輕輕搖頭：“是打仗?！?p> 越青胸口一窒，聲音驀地提高：“為什么不告訴我？！”
安佑賢站起身，神色淡淡：“母親，我先回去了?！?p> 越青追了出去，在回廊下攔住她：“夫君出征這么大的事，你為何瞞我？”
安佑賢腳步一頓，語氣微冷：“你那時病著，誰敢讓你憂心？”
“那現(xiàn)在呢？”越青攥緊袖子，“戰(zhàn)況如何？”
安佑賢側(cè)過臉，眸光晦暗不明：“我們怎么會知道？軍報又不會送到后宅來。”
越青站在原地，指尖發(fā)顫。
那夜起，她開始做夢。夢里烽火連天，玉錦華站在血泊里，鎧甲破碎，回頭看她時，唇邊溢出一線猩紅。
她總是驚醒，冷汗涔涔。
三個月后。
秋意漸深，庭前梧桐葉落，鋪了一地金黃。
這日清晨，安佑賢正在用早膳，忽而臉色一白，手中瓷碗“啪”地摔碎在地，整個人軟軟栽倒。丫鬟們驚呼著扶住她，府里頓時亂作一團(tuán)。大夫匆匆趕來，診脈片刻，面露喜色：“少夫人這是有喜了！”
眾人還未來得及歡喜，王妃那邊又傳來一聲驚呼——信使快馬加鞭送來了前線的軍報。王妃拆開一看，指尖猛地一顫，信紙飄落，她身形晃了晃，竟也暈了過去。
越青連忙上前扶住她，又轉(zhuǎn)頭吩咐丫鬟們照料安佑賢，自己則親自守著王妃。待王妃悠悠轉(zhuǎn)醒，越青握住她冰涼的手，低聲問：“王妃，發(fā)生了什么事？”
王妃眼眶泛紅，顫著手將信遞給她：“我兒……前線重傷，軍醫(yī)說……極有可能……回不來了……”
越青腦中“轟”地一聲，指尖幾乎要將信紙捏碎。
不行！他不能死！
她猛地站起身，聲音堅定：“王妃，我要去救他！”
王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聲音發(fā)抖：“你一個女子，如何救？戰(zhàn)場兇險，你連軍營都進(jìn)不去！”
越青毫不猶豫地跪下，眸光灼灼：“王妃，我出身西北，自幼習(xí)武，更通曉邊關(guān)地形。您若信我，給我衛(wèi)王府的令牌，我必帶他回來！”
王妃怔怔看著她，似在權(quán)衡。這時，衛(wèi)王爺撐著病體趕來，咳嗽幾聲，沉聲道：“既如此……你帶三百王府暗衛(wèi)，速去接應(yīng)！”
越青重重叩首：“屬下領(lǐng)命！”
——
紫鳶紅著眼眶替她換上勁裝，系緊護(hù)腕時，指尖都在發(fā)顫：“小姐，您的武功……當(dāng)真恢復(fù)了嗎？”
越青握住她的手，安撫地捏了捏：“放心，上次那位大夫替我解了毒，內(nèi)力已無礙?！?p> 紫鳶仍不放心，轉(zhuǎn)頭對一旁的玉竺道：“你定要護(hù)好我家小姐！”
玉竺鄭重點(diǎn)頭，眼中滿是堅定：“待歸來之日，我便娶你?！?p> 越青輕笑一聲，翻身上馬，揚(yáng)鞭一揮——
“出發(fā)！”
三百暗衛(wèi)如黑潮涌動，馬蹄聲震碎秋日寂靜，朝著邊關(guān)疾馳而去。
西北的風(fēng)裹挾著砂礫，刮得人臉生疼。越青手持衛(wèi)王令牌，一路疾馳，沿途關(guān)隘無人敢攔。
當(dāng)她終于沖入軍營時，天色已暗。帳內(nèi)燭火微弱，藥味濃得嗆人。她幾步上前，便見玉錦華面無血色地躺在榻上，胸口的繃帶滲著暗紅。
“將軍！”她嗓音發(fā)顫，指尖輕輕碰了碰他滾燙的額頭。
玉錦華睫毛顫動，許久才勉強(qiáng)睜開眼，目光渙散了片刻才聚焦：“青……青？”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胡鬧！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越青反手握住他發(fā)抖的指尖，俯身在他耳邊輕笑：“將軍忘了？西北可是我的地盤?！彼龑⑺氖仲N在自己臉頰，“你只管養(yǎng)傷，剩下的交給我?！?p> 帳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聽說王府來人了？”簾帳猛地被掀開，一身鎧甲的云瑯桓大步踏入，卻在看清越青的瞬間如遭雷擊。鐵甲下的手指無意識收緊，半晌才啞聲喚道：“……青青?！?p> 越青轉(zhuǎn)身抱拳，甲胄碰撞發(fā)出清響：“云副將，辛苦你這些時日守著我夫君?！彼绾?，嘴角卻噙著舊友重逢的笑，“接下來交給我——論對這片戈壁的熟悉，沒人比得過我們西北狼?！?p> 云瑯桓尚未開口，他身后的玉安突然急聲道：“夫人！敵軍五十萬鐵騎已壓境，領(lǐng)兵的人對此地地形——”
“五十萬？”越青突然笑了。她摘下發(fā)簪，任滿頭青絲被塞外狂風(fēng)吹散，袖中滑落的西北彎刀映出帳外如血?dú)堦枴?p> “正好。”她指尖撫過刀刃，聲音輕得像嘆息，“明日戈壁決戰(zhàn)，我要他們用血來償——每一滴，都得澆灌我神州西北的界碑?！?p> 帳內(nèi)燭火搖曳，牛皮地圖鋪展在案幾上，被幾枚銅錢壓住邊角。越青指尖蘸了茶水，在圖上劃出幾道蜿蜒水痕。
“明日，“她點(diǎn)向戈壁腹地，“我率一千輕騎作餌，深入此處?！八弁蝗环肿魉墓?，“進(jìn)入風(fēng)蝕谷后立即分兵，將他們主力拆散引開。“
云瑯桓突然將佩刀橫壓在地圖某處：“我領(lǐng)五千重騎在此設(shè)伏?！暗肚试谏娇谖恢媚氤錾詈?，“玉安帶三千弓騎卡住北側(cè)隘口，玉竺的三千槍騎埋伏在南側(cè)?！八ь^時，火光在眉骨投下鋒利的陰影，“你回撤時走這個關(guān)口，正好與我合兵?！?p> 玉安突然攥緊令旗：“可他們號稱五十萬......“
“傻孩子。“越青突然笑出聲，指尖彈在他額前，“你當(dāng)胡人的馬能下崽子？“她忽然抓起一把黃沙任其從指縫流瀉，“十萬頂天了——不過他們的騎射確實棘手?！吧沉Ｂ湓诘貓D瞬間，帳外突然卷過一陣嗚咽的風(fēng)聲。
云瑯桓的佩刀突然發(fā)出嗡鳴。
“記住，“越青按住震顫的刀背，“戈壁的風(fēng)噬人骨?！八讣坠芜^地圖上幾處凹陷，“遇到黑風(fēng)就躲進(jìn)這些風(fēng)蝕洞，硬抗的——“帳外忽傳來戰(zhàn)馬不安的嘶鳴，她笑著將沙粒抹在玉安甲胄上，“就變成這戈壁的養(yǎng)分。“
“怕什么?！霸片樆竿蝗慌?jǐn)財鄵u晃的燈芯，黑暗中他的聲音帶著鐵銹味：“他們敢追來，城里還有十萬把弩等著喂血?！?p> 玉竺摸到被風(fēng)沙刮出細(xì)痕的刀鞘，突然想起西北老兵的話：這里的風(fēng)，吃掉的將軍比胡人還多
黎明前的戈壁灘上，冷月如鉤。
越青勒馬立于陣前，玄甲映著熹微晨光。她緩緩舉起那柄飲血無數(shù)的環(huán)首大刀，刀鋒在風(fēng)中發(fā)出清越的龍吟。
“將士們！“她的聲音穿透凜冽的寒氣，“今日我們殺出重圍，奪回城池！馬革裹尸，是為將者至高榮光！“
“榮光！榮光！榮光！“
千名鐵騎齊聲吶喊，聲震四野。戰(zhàn)馬不安地刨動著蹄子，噴出的白霧在寒風(fēng)中凝結(jié)。越青的長發(fā)掙脫了束帶，在狂風(fēng)中如墨色旌旗般獵獵飛揚(yáng)。
“好兒郎們，“她的聲音忽然柔軟下來，“打贏這一仗，我?guī)銈兓丶??！?p> “回家！回家！“
年輕的士兵們紅了眼眶，粗糙的手掌緊緊攥住韁繩。越青翻身上馬，刀鋒指向天際初現(xiàn)的魚肚白：“上馬！出發(fā)！“
就在此時，戈壁深處突然卷起一陣妖異的旋風(fēng)。越青的身影在風(fēng)沙中若隱若現(xiàn)，衣袂翻飛如展翅的玄鳥。云瑯桓恍惚看見她周身泛起淡淡的紅光，宛如傳說中的彼岸花在黃沙中綻放。
那一仗，足足打了十八個晝夜。
玉錦華拖著未愈的傷體日夜守在沙盤前，每日得到的都是同樣的回報：“越統(tǒng)領(lǐng)...仍無消息。“
直到玉竺率先凱旋，緊接著是玉安。云瑯桓帶著主力部隊歸來時，鎧甲上還凝著敵人的血痂?？稍角嗪退龓ьI(lǐng)的五百精銳，卻像被戈壁吞噬了一般。
“全軍出擊！“玉錦華終于拍案而起，眼中布滿血絲，“給我把整座城翻過來！“
城池收復(fù)后的兩個月里，陸續(xù)有士兵被尋回。他們形容枯槁，嘴唇干裂出血，講述著那場突如其來的黑風(fēng)暴。
“龍卷風(fēng)來得太快...越統(tǒng)領(lǐng)讓我們抱住駱駝...可風(fēng)沙太大...“一個斷了手臂的老兵跪地痛哭，“五百兄弟...就剩我們這些了...“
最令人心焦的是，始終沒有越青的蹤跡。有人說看見她被風(fēng)沙卷走時，手中還緊緊攥著那面繡著“衛(wèi)“字的戰(zhàn)旗。玉錦華望著茫茫戈壁，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遠(yuǎn)處，一只沙狐正在殘破的戰(zhàn)旗旁徘徊，旗角隱約可見半朵被血染紅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