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聞言，唇角微揚，卻故意將手中團扇一掩，作出一副為難模樣：“我姐姐自幼熟讀《女誡》《列女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品鑒一幅畫作自然不在話下。只是...“她眼波流轉(zhuǎn)，掃過圍觀人群，“越家女兒豈能隨意在外人面前提筆落墨？這要是傳出去...“
書生聞言頓時漲紅了臉，手中折扇“啪“地合上，正欲解釋，忽聽人群后方傳來清朗之聲：“既如此，不如由在下代勞如何？“話音未落，一襲月白長衫的年輕公子已排眾而出，腰間玉佩隨著步伐發(fā)出清脆聲響。
“云公子！“書生如見救星，連忙拱手，“若得云兄墨寶，實乃三生有幸。“
躲在越青身后的越程辛聽到“云“字便渾身一顫，纖指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她今日穿的藕荷色襦裙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此刻卻因主人慌亂的動作而泛起漣漪般的皺褶。
越青側(cè)身擋住姐姐，借著整理鬢發(fā)的動作低聲道：“阿姊這是作甚？莫非...“她忽然壓低聲音，“那日燈會上這位云公子可曾表明心意？“
見越程辛耳尖瞬間染上嫣紅，緩慢搖頭，越青心中了然。她借著袖擺遮掩，輕輕握住姐姐冰涼的手指：“既未交換信物，又未表明心跡，阿姊何須自亂陣腳？越家嫡女的風(fēng)范，可不能被這點陣仗嚇退了?！?p> 越程辛深吸一口氣，檀香的氣息讓她稍稍鎮(zhèn)定。她悄悄抬眼，正對上云瑯桓探尋的目光，慌忙又垂下眼簾，卻已挺直了腰背：“那...便有勞小公子了?！奥曇綦m輕，卻如珠落玉盤，清晰可聞。
云瑯桓執(zhí)筆揮毫，狼毫在宣紙上如行云流水，墨跡酣暢淋漓。越程辛的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他的手腕，那專注的側(cè)臉在陽光下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暈。越青眼角余光瞥見姐姐微微泛紅的耳尖，心中暗嘆——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姐姐，怕是徹底栽在這位云公子手里了。
“既如此，不如由在下做東，請兩位小姐到醉仙樓小酌如何？“云瑯桓擱筆時，袖口沾染的墨香隨風(fēng)飄散。他行禮的姿勢標(biāo)準(zhǔn)得像是從《禮記》中走出來的一般，唯有看向越程辛?xí)r，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熾熱。
越青在桌下輕輕按住姐姐顫抖的手腕，以眼神示意她莫要開口?！俺忻稍乒用酪猓八似鸩璞K，青瓷映著蔥白指尖，“只是姐姐近來身子不適，恐怕...“
“越小姐，“云瑯桓突然打斷，眉間蹙起一道淺痕，“恕在下冒昧，這月余遞上的帖子皆被退回，可是在下何處冒犯了小姐？“他腰間玉佩的流蘇無風(fēng)自動，泄露了主人強自壓抑的焦灼。
越程辛檀口微張，卻被妹妹在袖中輕掐了一把。越青不慌不忙地斟茶：“公子多慮了。七夕那夜姐姐受了驚風(fēng)，回府后又染了寒癥，大夫說需靜養(yǎng)?！八龑⒉柰频浇憬忝媲埃瑹釟怆硽柚锌匆妼Ψ浇廾p顫，“姐姐是怕病容唐突了公子，才...“
“病了？“云瑯桓指節(jié)驟然收緊，茶盞中的水面蕩開細紋，“可請了太醫(yī)？用的什么方子？“他傾身的姿態(tài)讓案上插著的木樨花枝都跟著搖晃起來。
越青敏銳地注意到，這位向來持重的公子此刻竟連茶盞都端不穩(wěn)了。她故意將藥方說得七分真三分假，果然見云瑯桓立即吩咐小廝去取他家珍藏的雪蛤膏。而越程辛捧著茶盞的指尖發(fā)白，怕是連茶湯灑在裙裾上都未察覺。
臨別時暮色漸濃，忽起的一陣秋風(fēng)卷著桂花香襲來。云瑯桓解下鴉青色錦緞披風(fēng)，那內(nèi)里還帶著體溫的衣料輕輕落在越程辛肩頭?！案娜毡禺?dāng)?shù)情T探望?！八f話時目光掠過越青，卻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眼神讓越青心頭突地一跳，像是窺見了什么不該看的秘密。
越程辛端莊行禮的背影紋絲不動，唯有披風(fēng)系帶上的手指悄悄收緊了三分。越青望著云瑯桓遠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方才那異樣的感覺——這位公子關(guān)切的話語是對姐姐說的，可那眼底暗涌的情愫，分明是沖著自己來的。
暮色漸沉，青石板路上映著兩人交疊的影子。越程辛忽然攥住妹妹的手腕，指尖冰涼如浸過井水。“阿青...“她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散桂花香，“我這般被退過婚的女子，家世又算不得顯赫，今日種種，會不會...只是我癡心妄想？“
越青感覺姐姐的手在微微發(fā)顫，她反手握住那冰涼的手指，觸到腕間跳得急促的脈搏?！鞍㈡⒖芍狼f周夢蝶的故事？“她故意放慢腳步，讓裙裾掃過路旁將謝的夕顏花，“這世間誰不是活在夢里？若有人甘愿入你的夢，與你共枕黃粱...“她忽然輕笑出聲，“那便是月老的紅線顯靈了。“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驚起檐下一對棲雀。越程辛望著那比翼雙飛的影子，忽然覺得披風(fēng)上殘留的沉水香燙得人心口發(fā)疼?！翱扇羰?..“
“噓——“越青摘下落在她肩頭的桂花，“好戲才唱到'游園驚夢'，阿姊急什么？“她將花瓣碾碎在指尖，甜香頓時縈繞在姐妹交握的掌心里，“且等著看那云公子，是要做那折花的魯男子，還是護花的韓壽郎?！?p> 越程辛被這話惹得耳根發(fā)熱，卻未看見妹妹望向夜空時眼底閃過的憂色——方才云瑯桓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哪有半分兒女情長的模樣？
夜已漸沉，越程辛踏進玉姨娘院門時，檐下的風(fēng)鈴正被晚風(fēng)吹得叮當(dāng)作響。她抬手制止了要通報的丫鬟，徑直推開了雕花木門。屋內(nèi)，玉姨娘正對鏡卸簪，銅鏡里突然映出越程辛冷若冰霜的臉，驚得她手中玉簪“當(dāng)啷“一聲落在梳妝臺上。
“大小姐？“玉姨娘強自鎮(zhèn)定，手指卻不自覺地絞緊了衣帶，“這個時辰...“
“我母親不屑與你相爭，是因她骨子里流著大家閨秀的血?！霸匠绦恋穆曇粝翊懔吮?，裙裾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冷風(fēng)，“但今日我要你記住，妾室就是妾室。“她指尖輕輕劃過案上的青瓷茶盞，“若再敢插手我的婚事，莫怪我家法伺候——屆時就算父親在場，也保不住你?！?p> 玉姨娘聞言反而笑了，從妝奩中取出一疊燙金拜帖：“大小姐誤會了。是老爺覺得衛(wèi)王府的帖子來得太勤，怕影響你閨譽...“
“果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霸匠绦梁鋈桓┥恚㈩^的珍珠穗子幾乎掃到玉姨娘臉上，“你可知為何正妻要稱'娶'，而妾室只能叫'納'？“她直起身，袖中落下一方繡著蘭花的帕子，故意任其飄落在腳邊，“就像這帕子，我要用便是錦上添花，若臟了——“繡鞋毫不留情地碾過雪白的絲絹，“棄之如敝履?！?p> 玉姨娘臉色煞白，涂著丹蔻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勸你多燒幾炷香。“越程辛轉(zhuǎn)身時，腕間的翡翠鐲子撞出清脆聲響，“我若嫁得不好，你那兩個庶子將來連秀才娘子都娶不上。知道為什么嗎？“她忽然回眸一笑，“因為越家的門楣，從來都是嫡系撐起來的。“
“我兒有他們父親親自教導(dǎo)！“玉姨娘聲音發(fā)顫。
“是啊，親自教導(dǎo)?！霸匠绦凛p撫門框上精致的雕花，“那父親去晉王府賞梅可曾帶過他們？進宮面圣時可曾提及他們？“她故意頓了頓，“對了，上月父親同僚拜見，舉行宴會，你坐在哪一席來著？“
玉姨娘猛地站起身，妝臺上的胭脂水粉被衣袖帶倒一片狼藉：“至少我們一家四口...“
“一家？“越程辛突然冷笑，“我母親是明媒正娶的越夫人，你呢？“她一步步逼近，“青城山八峰弟子？“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江湖上只道青城派懸壺濟世，誰知還有弟子自甘為妾？你敢當(dāng)著你師父師兄弟的面說，你是越長翎的什么人嗎？“
窗外忽然電閃雷鳴，照亮了玉姨娘慘白的臉。她踉蹌后退時，發(fā)髻上的步搖纏住了紗帳，扯得生疼也不敢出聲。
越程辛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曾經(jīng)讓她母親夜不能寐的女人，忽然覺得索然無味。雨點開始敲打窗欞時，她聽見身后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那套越老爺去年賞的鈞窯茶具，此刻正化作一地鋒利的碎片。
玉姨娘癱坐在滿地狼藉中，銅鏡里映出她眼角新添的細紋。二十年了，從那個雨天在青城山腳接過長翎遞來的油紙傘開始，她就活成了一個笑話。什么懸壺濟世的女大夫，不過是男人養(yǎng)在外室的藥娘；什么青梅竹馬的情深義重，不過是正妻懶得計較的施舍。如今兒女長成，那人突然要接她回府——哪是什么補償？分明是看中了她調(diào)教多年的醫(yī)術(shù)，想讓她給嫡女做陪嫁嬤嬤！
雨越下越大，淹沒了她壓抑多年的嗚咽。
次日清晨，衛(wèi)王府的管事便領(lǐng)著幾個小廝登門，抬著幾口描金漆的木箱，里頭裝著上等的血燕、老參，并幾匹御賜的云錦，說是奉云公子之命，特來探望越大小姐的病體。
越長翎端坐正堂，面上不顯喜怒，待王府的人走后，才將越程辛喚至?xí)?。窗外一株老梅橫斜，映得他眉目愈發(fā)冷峻。
“越家世代清流，從不與王公貴胄攀附?！八讣廨p叩案幾，震得茶盞微微作響，“你既已被人退過一次婚，更該謹守本分。那云公子，趁早斷了往來。“
越程辛臉色煞白，指尖死死掐進掌心，卻不敢辯駁半句，只得將哀求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越青。
越青會意，輕聲道：“父親，母親當(dāng)年不也是官家小姐？云公子既肯以禮相待，可見是真心求娶。再者——“她頓了頓，“若姐姐能嫁入王府，弟弟妹妹們往后議親，門第上也多個依仗?！?p> “放肆！“越長翎猛地拍案，震得硯臺里的墨汁濺出幾滴，“你一個鄉(xiāng)野養(yǎng)大的丫頭，懂得什么規(guī)矩？“
越青抬眸直視他，眼底似淬了冰：“女兒再不成器，也是父親的骨血。至于為何長在鄉(xiāng)野——“她輕笑一聲，“不正是父親的意思么？“
“我的意思？“越長翎胸口劇烈起伏，忽然冷笑，“我的意思，你本就不該來這世上！“
滿室死寂。
越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地斷了，檀木珠子滾落一地。玉姨娘最先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攙住越長翎：“老爺這幾日肝火旺，妾身扶您去歇息。“兩個庶子見狀，也慌忙跟著退下。
越青挺直的脊背直到走出院門才垮下來。她踉蹌著回到自己屋里，剛掩上門，喉間便涌上一股腥甜?！班邸耙豢邗r血濺在青磚地上，嚇得劉媽媽魂飛魄散：“小姐！老奴這就去請大夫——“
“不必?！八檬直衬ㄈゴ竭呇E，望向銅鏡中蒼白的臉。
窗外秋風(fēng)嗚咽，卷起滿地枯葉。
這人間，究竟為何要她來走一遭？
那一夜，燭影搖紅，越青輾轉(zhuǎn)難眠。窗外竹影婆娑，仿佛無數(shù)鬼手在紗窗上描畫。半夢半醒間，那個熟悉的身影又悄然浮現(xiàn)——白衣勝雪，眉目如畫，分明是另一個自己。
“我當(dāng)真不該來這世上么？“越青聽見自己飄忽的聲音。
白衣女子指尖輕撫過案上未干的墨跡：“你占了她的命格，自然要替她走完這一程?！霸鹿馔高^窗欞，將她的身影割裂成斑駁的碎片，“待三小姐的劫數(shù)盡了，你我才算真正合二為一，了卻這段因果。“
越青攥緊錦被：“那...三小姐生母的事...“
“何必追問？“白衣女子忽然貼近，冰涼的氣息拂過耳畔，“比起她此生要經(jīng)歷的，這點秘密又算得了什么？“
晨光微熹時，越青已站在越夫人院外。侍女們攔她不住，竟被她闖進了內(nèi)室。越夫人正在梳妝，銅鏡里映出她驟然冷下的面容。
“又是為了你娘的事？“
“我只想知道，“越青直視鏡中那雙與自己相似的眼睛，“父親為何恨我入骨？“
玉梳“咔“地斷在越夫人手里。她轉(zhuǎn)身時，鬢邊的金步搖紋絲不動：“我們的約定還未完成?！?p> “即便您現(xiàn)在告訴我，“越青拾起地上的半截玉梳，“我依然會幫姐姐?；蛟S...“她苦笑，“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想護著的人了?！?p> 越夫人沉默片刻，從妝奩取出一封燙金請?zhí)骸叭蘸?，衛(wèi)王府與長公主府合辦詩畫會?！八龑⑻舆f來時，袖中沉水香幽幽浮動，“辛兒雖通文墨，卻未必應(yīng)付得來這等場面。“
越青指尖觸到請?zhí)贤蛊鸬脑萍y：“若我能讓云瑯桓當(dāng)眾許姐姐一個承諾...“
“真相未必如你所想。“越夫人突然扣住她的手腕，“知道后，你待如何？繼續(xù)做越家的女兒，還是...“話未說完，窗外突然驚起一群寒鴉，黑壓壓地掠過枯枝。
越青望著那群四散的飛鳥，輕聲道：“橫豎都是籠中雀，知道籠子為何而鑄，總好過糊涂一世。“
越青點頭退下，心中卻已有了計較。
她雖被父親稱作“鄉(xiāng)野丫頭“，可那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從未荒廢。詩畫會尚有幾日，她需得做些準(zhǔn)備。
這日清晨，她獨自一人去了廣佛寺。山階蜿蜒，青苔濕滑，她提著裙裾拾級而上，心卻愈發(fā)不寧。
——贖罪？
——可罪在何處？
佛殿內(nèi)，香火繚繞。她跪在蒲團上，仰望著金身佛像，忽覺一股無形的威壓沉沉籠罩下來，仿佛那慈悲的雙眼正洞穿她的魂魄。她指尖發(fā)顫，竟不敢久視。
參拜的香客漸漸多了，她起身離去，轉(zhuǎn)入后院禪房。僧人們的誦經(jīng)聲如清泉流淌，她閉目聆聽，胸中翻涌的郁氣才稍稍平息。
“師父，“她尋到主持，合掌一禮，“度人，該如何度？“
主持眉目慈和，如看破紅塵萬象：“放下執(zhí)念，便是度化?！?p> 越青蹙眉：“弟子愚鈍，求師父收我為徒?！?p> 主持卻只是微笑：“收與不收，佛已在施主心中?！?p> 越青默然，正欲再問，卻被一旁沙彌領(lǐng)了出去。
剛踏出門檻，她忽見廊下一道熟悉的身影——云瑯桓。
他正與一位僧人對弈，眉目沉靜，落子從容，全然不似平日矜貴公子的模樣。
越青心頭一跳，連忙拉住引路的沙彌：“云公子常來此處？“
沙彌合掌答道：“云公子自幼與敝寺云浚師兄相識，二人常在此論佛下棋，談詩論文?！?p> 越青眸光微動：“煩請小師父通傳，就說越家三小姐求見。“
不多時，沙彌回來引路：“公子與師兄請小姐過去。“
越青謝過沙彌，緩步朝二人走去。
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心臟被無形的絲線纏繞，越收越緊，疼得她指尖發(fā)顫。二十步的距離，竟如跋涉千年。
她終于站定，強壓下翻涌的血氣，唇角勾起一抹淺笑：“越青見過云小公子，云浚師父?！?p> 云瑯桓執(zhí)棋的手微微一頓，抬眼打量她，眸中閃過一絲探究。
而云?！?p> 這位自幼修佛、心如止水的僧人，在越青抬眸的剎那，指尖的佛珠倏然繃斷。
檀木珠子滾落一地，清脆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雀鳥。
他怔然望著眼前的女子，胸腔里沉寂多年的心臟，竟在此刻劇烈跳動起來。
——仿佛故人重逢，隔世再見。
禪院古柏投下斑駁的影，云瑯桓見是她來，手中折扇“唰“地收起，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三小姐今日得閑？竟獨自來這佛門清凈地?！?p> 越青廣袖微動，施了一禮：“姐姐在藥房，不得空?！八抗鈷哌^石案上的殘局，“聽聞公子要辦詩畫會？“
“正是?！霸片樆赣蒙裙禽p敲掌心，“請?zhí)涨熬退偷礁狭?。“說著轉(zhuǎn)向云浚，“師兄定要同往，你的禪意丹青最是難得。“
青瓷茶盞在越青手中轉(zhuǎn)了半圈：“公子專程邀我姐姐？“
“令姐蕙質(zhì)蘭心?！霸片樆秆壑醒_溫柔，“與她論詩，如沐春風(fēng)。若不得見，倒是憾事。“
“既知姐姐閨譽貴重，“越青突然將茶盞重重擱下，“為何任滿城風(fēng)雨說你們曖昧不清？“她眼底似淬了冰，“云氏詩禮傳家，公子就是這般待人的？“
云瑯桓被這鋒芒逼得后退半步，折扇“啪“地掉在地上：“三小姐息怒，實在是......“
“實在什么？“越青步步緊逼，“往來這些時日，公子可曾有一句準(zhǔn)話？“
“阿彌陀佛?！霸瓶：鋈皇捌鹫凵龋肮媚镥e怪了。云公子今日來，正是為求個主意。“他指尖摩挲著扇骨上“守拙“二字，“越老爺前日警告公子莫要高攀，偏又不知令姐心意......“
越青心頭劇震，袖中手指掐進掌心。石階下忽有沙彌掃落葉的沙沙聲，襯得她嗓音格外清冷：“我越家不攀龍附鳳，但姐姐的心意——“她直視云瑯桓，“越程辛此生，非云瑯桓不嫁?！?p> “當(dāng)真？“云瑯桓霍然起身，棋枰被衣擺帶得晃動，“她不在意那些流言？我......“
“姐姐在意的，是公子可會在意她曾被退婚?！霸角嗌钌钜话?，“今日之言，請云浚師父見證。詩畫會上，必讓公子得見真心?！?p> 待那抹青影消失在經(jīng)幢后，云瑯桓怔怔望著石階：“云浚，你說奇不奇怪？方才倒像是......她在許婚似的?！?p> 云浚拾起一枚白子，在指尖轉(zhuǎn)了轉(zhuǎn)：“檀越既得償所愿，何必計較是誰牽的紅線？“
云瑯桓回到王府。書房里的鎏金燭臺剛被點亮，他忽然執(zhí)起狼毫，在宣紙上肆意揮灑。墨跡未干時，貼身小廝云飛已捧著醒酒湯進來。
“少爺畫得真像！“云飛湊近一看，突然噤聲，“只是...這分明是越家三小姐...“
狼毫“啪“地落在硯臺里，濺起幾點朱砂。云瑯桓盯著畫中人的眉眼——那執(zhí)扇半遮面的神態(tài)，哪是溫婉的程辛？分明是今日在禪院步步緊逼的青丫頭。
“姐妹相似罷了。“他扯過絹布蓋住畫作，卻蓋不住心頭躁動，“收進畫匣里?！?p> 待書房重歸寂靜，月光透過窗欞，正照在那幅被倉促遮掩的畫上。畫中人的衣袖處，一滴未干的墨跡緩緩暈開，像極了越青今日眼中轉(zhuǎn)瞬即逝的水光。
瑯桓雖是衛(wèi)王府最小的兒子，卻是王妃嫡出，身份尊貴。衛(wèi)王纏綿病榻多年，雖未正式傳位，但朝野皆知，待老王爺百年之后，這王爵必落在他頭上——畢竟，王妃乃當(dāng)今圣上的親姐，誰敢違逆？
這日，他踏入王妃的院落，侍女們紛紛行禮。王妃正倚在軟榻上翻看賬簿，見他進來，眉眼含笑：“桓兒，又去廣佛寺了？“
云瑯桓撩袍坐下，難得露出幾分少年氣：“母親，兒子想跟您說說婚事?！?p> 王妃合上賬簿，唇角微揚：“總算肯說了？這些日子你魂不守舍的，我還當(dāng)你只是貪玩?！?p> “兒子不敢貿(mào)然定奪，總得先探探她的心意。“
“哪家的姑娘？“
“越長翎的長女，越程辛。“
王妃指尖一頓，抬眼看他：“越長翎？那個連皇上面子都不給的青城山弟子？“她微微蹙眉，“他當(dāng)年可是當(dāng)著滿朝文武說過，越家兒女，絕不攀附王權(quán)?！?p> 云瑯桓抿唇，難得露出幾分委屈：“所以……兒子才來求母親?！?p> 王妃沉吟片刻：“聽說那姑娘曾被退婚？“
“是丁左軍那混賬干的！“云瑯桓眼底閃過一絲冷意，“仗著自己是子琰郡主的未婚夫，就敢作踐人。兒子早晚要教訓(xùn)他。“
王妃見他這般模樣，反倒笑了：“去吧，既然喜歡，便去爭一爭?！八p輕拍了拍他的手，“越家雖清高，但若能成，倒也是樁美事?！?p> 越青回到越府便徑直去了浴房。劉媽媽早已備好香湯，水中浮著幾片安神的茉莉花瓣。她將整個身子浸入溫?zé)岬乃?，卻仍覺心頭郁結(jié)難消。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廣佛寺中那對弈的畫面——云瑯桓執(zhí)棋時修長的手指，云浚凝視棋盤時沉靜的側(cè)顏，都讓她莫名煩躁。
整整一日，她都獨自在院中徘徊。待到夕陽西斜，終是按捺不住，又要去廣佛寺。剛至府門，卻被越程辛喚住。
“妹妹這是要去何處？“越程辛一襲藕荷色羅裙，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
“廣佛寺?！霸角嗪喍檀鸬?，目光卻飄向遠處。
越程辛溫柔一笑：“我陪你去可好？“
“只怕要耽擱許久...“
“無妨，多久都陪你?！?p> 姐妹二人同乘一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轆轆聲響。將至山門時，越青透過紗簾，竟見云浚立于寺前，似在等人。下車時，她強作鎮(zhèn)定與云浚見禮，隨即對姐姐道：“姐姐先去參拜，我去禪房靜坐。稍后在院中等我便可?！?p> 禪房內(nèi)，檀香裊裊。越青跪坐蒲團，聽著遠處傳來的誦經(jīng)聲，心緒漸平。而此時的越程辛參拜完畢，正在院中石凳小憩。忽見云瑯桓踏著暮色而來，她心頭一顫，慌忙低頭。
“越小姐。“云瑯桓含笑作揖，“明日詩畫會，還望小姐賞光?！?p> 越程辛微微頷首，耳尖已染上緋色。云瑯桓解下腰間羊脂玉佩，雙手奉上：“持此物至王府，自有人引小姐來見我。“
她指尖輕顫著接過玉佩，正欲道謝，卻見越青已從禪房轉(zhuǎn)出。云瑯桓見狀便不再多言，目送姐妹二人離去。
待馬車遠去，云瑯桓忽然挑眉：“云浚師父方才是在看她們？“
云浚手中佛珠一頓，隨即合十道：“貧僧只是好奇，能讓公子傾心的女子是何模樣?！?p> 云瑯桓搖著折扇笑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那眼神，分明是男子看女子的神情?！八室鈮旱吐曇?，“師父該多誦幾遍《清心咒》才是?！?p> 云浚耳根微紅，匆匆施禮：“公子說笑了，貧僧這便去誦經(jīng)?！罢f罷轉(zhuǎn)身疾步離去，袈裟在晚風(fēng)中翻飛如蝶。
……
暮色中的馬車輕輕搖晃，越程辛從袖中取出那枚羊脂玉佩，在掌心摩挲著溫潤的玉面。月光透過紗簾，為玉佩鍍上一層柔和的清輝。
“妹妹你看，“她將玉佩捧到越青面前，眼中漾著盈盈水光，“云公子他...當(dāng)真是有心的?！?p> 越青凝視著玉佩上精致的云紋，唇角微揚：“確是上好的和田玉?！爸讣廨p點玉佩邊緣，“只是父親那關(guān)...“
越程辛的笑意頓時黯了幾分，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玉佩的流蘇：“父親向來固執(zhí)...“
“若他真心求娶，“越青掀開車簾，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影，“便是移山填海也會做到?！耙癸L(fēng)拂過她的鬢發(fā)，帶著幾分涼意。
越程辛將玉佩貼身收好，忽然握住妹妹的手：“明日詩畫會，你定要陪我去。明日一早我們?nèi)ュ\繡坊，給你添幾身新衣裳，再挑幾件時興的首飾可好？“
越青收回目光，輕笑搖頭：“姐姐莫不是忘了？我這般庶出的身份，如何能與你同席？“她撫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皺，“倒不如...讓我扮作你的貼身丫鬟?！?p> “這怎么行！“越程辛急得眼眶發(fā)紅。
“最危險處反倒最安全?！霸角嘌壑虚W過一絲狡黠，“誰會留意一個低眉順眼的丫頭呢？至于那些詩畫...“她壓低聲音，“姐姐只需尋個由頭離席，余下的交給我便是?！?p> 越程辛怔怔望著妹妹，忽然撲哧一笑：“那些自詡風(fēng)雅的公子哥兒，怕是做夢也想不到，會被個'小丫鬟'在詩畫上壓了一頭?！?p> 車轅碾過青石板，發(fā)出規(guī)律的聲響。越青望著窗外漸近的府邸燈火，輕聲道：“且讓他們見識見識，什么叫'真人不露相'?！?p> ……
詩畫會當(dāng)日，衛(wèi)王府朱門大開。越家三姐妹方踏入垂花門，便有管事嬤嬤迎上前來，將她們引至云瑯桓所在的聽雪軒。軒外幾株老梅斜倚，暗香浮動。
云瑯桓身著月白錦袍，腰間懸著的那枚玉佩已不見蹤影。見越程辛到來，他眼中笑意真切了幾分，上前見禮時，特意將聲音提高了三分：“越小姐賞光，蓬蓽生輝?！?p> 眾人心照不宣地交換眼色——這位小王爺分明是在昭告天下，他對越家女的看重。
賞畫時，越程辛帶著扮作丫鬟的越青，始終與云瑯桓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行至一幅《松風(fēng)水閣圖》前，云瑯桓忽然駐足，執(zhí)扇輕點畫軸：“越小姐覺得此畫如何？“
越程辛凝神細觀，但見畫中遠山含黛，近松虬勁，一座飛檐小亭隱現(xiàn)林間。她輕聲道：“重巒疊嶂間藏古意，云煙繚繞處見空靈?！邦D了頓，轉(zhuǎn)向越青，“欣欣，你素來懂我，且說說看?！?p> 越青低眉順眼地上前半步，聲音清潤：“回小姐，此畫師法北宋，筆致精嚴。山石皴法似范寬雨點，而云氣渲染又有米氏煙波之妙?！八讣馓擖c幾處，“尤其這亭角飛檐，以焦墨勾勒，與淡墨遠山相映成趣，足見畫家胸中丘壑?！?p> 滿座嘩然。一位青衫文士忍不住問道：“這位姑娘是...“
云瑯桓折扇“唰“地展開，掩去唇角笑意：“越小姐的貼身侍女，倒是耳濡目染了些許?！?p> 越青低垂螓首，額前碎發(fā)恰到好處地掩去眉眼，聲音刻意壓低三分：“奴婢自幼侍奉小姐，耳濡目染罷了?！?p> 云瑯桓手中湘妃竹折扇輕敲掌心，指向另一幅《高巖鳴瀑圖》：“既如此，你且品評這幅?！?p> 越青福身應(yīng)是，目光掠過絹本上淋漓的墨色：“此圖取勢雄奇，遠山以披麻皴法層層渲染，近巖則用斧劈皴突顯嶙峋。飛瀑如白練垂空，以留白技法顯其奔涌之勢?！八讣馓擖c幾處，“尤其這苔點，焦墨破鋒，如墜石崩云，與淡墨遠岫形成虛實相生之妙?！?p> 滿座嘩然中，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畫師忍不住捋須驚嘆：“這丫頭竟識得郭熙'三遠'之法！“
云瑯桓眼底閃過一絲詫異，轉(zhuǎn)而笑道：“不想越府丫鬟亦有如此眼界?！八呦颉抖赐デ镌聢D》，袖中沉香隱隱浮動：“既如此，在下也獻丑了。此畫取意劉禹錫'湖光秋月兩相和'，遠山用米點皴法，近水以游絲描勾勒。尤其這青螺小峰...“他忽然頓住，瞥見越青袖口露出的半截翠鐲——那分明是上個月詩會上見過的越家三小姐之物。
越程辛適時輕撫云鬢，袖中帕子飄然落地：“公子高見，令人茅塞頓開?！八龔澭鼤r，發(fā)間金步搖垂下的珍珠正巧掃過云瑯桓手背。
見二人對答如流，子琰郡主輕搖團扇移步前來。鎏金護甲點在《松鶴延年圖》上，腕間翡翠鐲與畫中松針碧色相映：“此作取法徽宗《瑞鶴圖》遺意，松干以篆籀筆法勾勒，鶴羽則用曹衣出水之姿?！八讣饴舆^絹本上鈐印，“尤其這'道君筆意'的閑章，倒與畫中'松風(fēng)謖謖，鶴唳清霄'的意境暗合?！?p> 郡主既開金口，丁左軍豈敢怠慢？他整了整腰間玉帶，指向《溪山會友圖》：“此作構(gòu)圖暗合郭熙'三遠'之法。近處山石用斧劈皴顯其嶙峋，中景溪橋取馬遠'一角'之妙?！罢f著偷眼瞥向越程辛，“畫中二叟策杖而行，恰似《世說新語》里'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雅趣?！?p> 座中忽有老翰林擊節(jié)贊嘆：“不想丁將軍對《林泉高致》也有研究！“眾人這才注意到，丁左軍解說時，手中折扇始終指向越程辛方向，扇面上“曾經(jīng)滄?！八淖謺r隱時現(xiàn)。
待眾人品評將盡，越程辛得了越青暗中提點，款步上前。她廣袖輕拂，指尖點在最后一幅《松柏圖》上，聲音清越如珠落玉盤：
“此作柏樹以焦墨寫就，取勢如屈鐵，暗合李成'寒林'筆意；松枝則以淡墨皴擦，頗有范寬'槍筆'之風(fēng)?！八抗饬鬓D(zhuǎn)至畫心，“尤其這石上靈芝，用沒骨法點染，與惲壽平《甌香館寫生冊》異曲同工?！?p> 忽見題跋處一枚朱文小印，她莞爾一笑：“更妙的是這'瑯琊真趣'的閑章，倒讓整幅畫作在雄渾中見靈秀，在古拙處顯生機?！?p> 云瑯桓手中茶盞“?！暗剌p響，眼中驚喜難掩：“越小姐好眼力！此畫正是...“他忽然壓低聲音，“正是那日在廣佛寺后山，見一株千年古松后所作?！?p> 侍女適時捧來錦盒，他親手將畫軸收入其中：“今日得遇知音，還望小姐笑納。“
越程辛雙手接過時，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袖口刺繡的云紋。她垂眸行禮的瞬間，耳畔珊瑚墜子蕩出小小弧線：“公子厚賜，妾身...銘感五內(nèi)。“
滿座賓客只見那畫匣上纏枝蓮紋與越程辛裙裾暗紋竟是一對，不由暗暗稱奇。唯有越青注意到，云瑯桓目光掠過姐姐發(fā)間玉簪時，眼底閃過一絲異色——那分明是去年上元節(jié)，他輸給“蒙面才女“的彩頭。
暮色漸染王府檐角，琉璃瓦上流轉(zhuǎn)著最后一縷霞光。子琰郡主立在朱漆廊柱旁，鎏金護甲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團扇骨。雖說與云瑯桓是表親——一個隨了皇族云姓，一個從了楊家血脈——可這對表兄妹的情分，倒比那畫上的留白還要淡上幾分。今日見他這般作態(tài)，反倒解了她心頭郁結(jié)：原來表哥中意的，竟是這個曾被丁左軍棄如敝履的越家女。
丁左軍站在三步開外，腰間玉佩的絡(luò)子被他無意識揉得散亂。他望著越程辛遠去的背影，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終究沒敢在未婚妻面前跨出那一步。
馬車前，云瑯桓追出來時，越青已悄然退至燈影闌珊處。夜風(fēng)卷著丹桂香拂過，他袖中的沉香與越程辛衣上的蘇合香交織在一起。
“越小姐...“他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今日可還滿意？“
越程辛低頭撫弄畫匣上的纏枝紋，珊瑚耳墜在頰邊輕晃：“若公子真心相待，辛兒必以真心相報?！?p> 他笑著頷首，卻在扶她上車時，目光越過香車繡簾，精準(zhǔn)地鎖住了那個隱在暗處的身影。從第一幅《松風(fēng)水閣》開始，他就知道——能道破云山筆法的，能品出雨點皴妙處的，從來都是那個自稱丫鬟的三小姐。
夜露沾濕了他的錦靴。云瑯桓忽然驚覺，自己求娶越家嫡女的心思，不知何時已成了接近那個驚才絕艷的庶女的借口。
馬車轆轆遠去時，一片桂花瓣飄落在他肩頭。他想起禪房里繃斷的佛珠，想起那日她論畫時發(fā)間一閃而過的玉簪——原來冥冥之中，早有征兆。
暮春的雨絲纏綿了半月，越家藥圃里的當(dāng)歸新發(fā)了三寸嫩芽。越長翎手持銅剪修枝時，總要讓越程辛捧著藥典隨侍在側(cè)。京中傳來的消息像這雨季的潮氣，無聲浸潤著越府每個角落——衛(wèi)王府的小王爺，竟真對越家嫡女動了心思。
藥香氤氳的書房里，越長翎將一冊《本草綱目》重重合上。窗外的雨打芭蕉聲里，隱約傳來越青教導(dǎo)小丫鬟辨認藥材的輕柔嗓音。他眉頭一皺，手中的青瓷茶盞“砰“地擱在案幾上，濺出幾滴琥珀色的茶湯。
“父親...“越程辛小心翼翼地開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
“今日要辨的是這幾味藥?！霸介L翎打斷她，從藥柜取出幾個檀木匣子，“白芷、當(dāng)歸、川芎，你要細辨其形色氣味。“
對面的茶樓上，云瑯桓已經(jīng)連續(xù)七日在此守候。他手中的千里鏡不時閃過一道微光，將越程辛蹙眉辨藥的模樣盡收眼底。侍從輕聲提醒：“王爺，今日宮中...“
“再等一刻?！霸片樆傅闹腹?jié)在窗欞上叩出焦躁的節(jié)奏。
夜深人靜時，越程辛終于尋到機會。她輕手輕腳地來到越青的廂房，茜紗窗上投下她搖曳的身影?！懊妹?..“聲音里帶著幾分哽咽，“我實在...“
越青正在整理藥材，聞言抬頭。燭光下，她眼角那顆淚痣顯得格外醒目?！敖憬隳薄！?p> 五更天的梆子剛敲過，越青便對鏡梳妝起來。她執(zhí)起螺子黛，將眼角那顆淚痣細細遮掩，又取來嫡姐最愛的芙蓉胭脂，在唇上點了淺淺一層。菱花鏡中，那張與越程辛七分相似的面容，在精心裝扮下竟有了九分神似。
“小姐，藥童們都到前院了?！把诀吲踔匠绦疗饺沾┑男由_裙進來，小聲道：“老爺剛?cè)ニ帋烊∷幉?，約莫半個時辰內(nèi)不會回來。“
越青系好腰間絲絳，指尖在繡著忍冬紋的袖口停留片刻。這身衣裳熏的是嫡姐慣用的蘇合香，連帕子上繡的蘭草都與越程辛如出一轍。
醫(yī)館前院的藥碾聲此起彼伏。越青學(xué)著嫡姐的步態(tài)跨過門檻時，正在稱藥的伙計頭也不抬：“大小姐今日來得早?！?p> 后巷的垂柳才抽新芽，云瑯桓一襲月白直裰立在樹下，手中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掌心。見越程辛款款而來，他眼中霎時漾起笑意，眸光微動。
“令尊還是不肯點頭？“他接過藥籃，青瓷瓶相碰發(fā)出清脆聲響。
“父親向來固執(zhí)。“越程辛低頭時耳畔碎發(fā)垂落的弧度都精心設(shè)計，“但三妹妹說...“她忽然抬眸，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她說自有辦法。“
云瑯桓的指尖在藥籃提手上收緊：“那我明日就請母親...“
“且慢。“越程辛按住他的手腕，袖中暗藏的銀針在陽光下閃過微光，“這事還得從長計議。“她故意讓帕子飄落在地，彎腰時發(fā)間的珍珠步搖輕輕晃動。
日影西斜，越青匆匆趕來。姐妹倆在醫(yī)館后門擦肩而過，一個眼神便完成了交接。越青換回素日裝扮時，特意在眼角重新點上了淚痣。
“都商量妥當(dāng)了？“她攔住正要離去的云瑯桓，腕間的翡翠鐲子與藥柜碰撞出清越聲響。
云瑯桓望著這個突然變得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一時語塞。方才那雙含情目，此刻竟透著幾分銳利。
暮色漸沉，越青繞過回廊時，正瞧見越念君在前廳的紫檀圈椅里坐立不安。十二歲的少年攥著本《本草備要》，指尖在書頁上無意識地摩挲著。她太熟悉這個弟弟了——自小養(yǎng)在玉姨娘跟前，眉目間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四弟可是在等父親？“越青故意將手中的食盒碰出聲響。
念君驚得險些摔了書冊，抬頭時眼底還留著未散的愁緒：“三姐姐怎么知道？“
越青目光掃過他衣襟上沾著的藥漬，輕聲道：“父親這個月都不帶你去醫(yī)館，心里著急了？“見少年咬唇不語，她壓低聲音：“隨我去院里說話，這兒...“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廊下掃灑的婆子。
“能去姐姐院里？“念君眼睛一亮，又遲疑道：“可是娘親說...“
“親姐弟有什么忌諱？“越青晃了晃食盒，“剛得的玫瑰酥，再不吃該涼了?！?p> 青蕪院里，越青親手斟了盞茉莉香片。念君捧著點心小口咬著，忽然道：“姨娘不喜我與姐姐們親近?！?p> “我知道?！霸角嘀讣鈩澾^茶盞上的纏枝紋，“你有娘親疼，自然要聽她的。不像我...“她垂眸看著自己粗糙的指節(jié)，“鄉(xiāng)下長大的野丫頭，誰都能踩一腳?！?p> 念君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我、我以后保護姐姐！“
“傻孩子。“越青笑著揉亂他的額發(fā)，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若大姐能嫁入高門，咱們姐弟也算有靠了。父親是青城山高徒，自然清高。可大哥遲早要繼承衣缽，剩下我們...“她聲音漸漸哽咽，袖口掩面時，一滴淚正落在念君手背。
少年慌了神：“姐姐別哭！我、我去求父親給大姐說門好親事！“
“不必勞煩父親?！霸角囗槃菸兆∷氖郑箝g的翡翠鐲子涼涼地貼著他，“大姐自有心上人。你只需...讓姨娘幫著說項?！耙娔罹Щ?，她湊近耳語：“總之大姐風(fēng)光了，自會照拂你我。玉姨娘...也該為你的前程想想。“
窗外的桂花簌簌落在石階上，越青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輕輕抹去眼角殘淚。茶案下，那本故意翻開的《女誡》正停在“兄弟睦，孝在中“那一頁。
檐角銅鈴被夜風(fēng)吹得輕響，越青望著念君遠去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鎏金請?zhí)?。這孩子終究太過年幼，怕是說不動那固執(zhí)的父親。思及此，她轉(zhuǎn)身往正院走去，裙裾掃過石階上零落的桂花，帶起一陣暗香。
越夫人正在佛前添燈油，琉璃燈映得她腕間的沉香念珠泛著溫潤的光。見越青立在簾外，她難得先開了口：“倒是小瞧了你?！?p> “母親謬贊?！霸角喔Ｉ硇卸Y，發(fā)間的銀步搖紋絲不動，“不過是姐姐與云公子兩情相悅，女兒順?biāo)浦哿T了?！?p> 佛龕前的供果散發(fā)著清甜的香氣。越夫人撥動念珠的手頓了頓：“說罷，所求何事？“
“幾日后衛(wèi)王府要來下聘。“越青抬眸，目光澄澈如秋水，“求母親在父親面前周全?！?p> 越夫人忽然輕笑出聲，指尖掠過越青袖口繡著的纏枝蓮：“我的女兒，自然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出嫁?！八∠路鹎肮┲牟⒌偕徲衽澹M越青手中，“去告訴你姐姐，聘禮里的那對翡翠如意，是我添的妝?！?p>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婆娑竹影。越青握緊手中猶帶檀香溫度的玉佩，忽然覺得眼角有些發(fā)燙。原來這深宅大院里，終究還有人在意她們姐妹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