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程辛只覺心尖發(fā)顫，耳尖都染上了薄紅：“家父...是御醫(yī)越長翎?！奥曇糨p得幾乎要化在風里。
越青見狀，唇角微揚：“這是我家大姐姐，越程辛?！?p> 那公子聞言展顏一笑，恰似云破月來：“在下云瑯桓。今日唐突，改日定當?shù)情T致歉?！八麍?zhí)扇行禮時，袖口金線繡的云紋在陽光下流轉(zhuǎn)生輝。
回府路上，越程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忽然想起觀音廟那支上上簽——“貴人引薦，得見良人“。原來這貴人，竟是三妹妹越青。她垂眸淺笑，佛家說的因果，果真半點不差。
而越青望著車外流動的街景，思緒卻飄向佛前。孟婆湯抹去了前塵，只余一縷執(zhí)念縈繞心頭——她分明是為尋什么而來，可那究竟是什么？就像隔著紗窗望月，看得見，卻總也觸不到。
休息了幾日，越程辛又興致勃勃地拉著越青出門：“三妹妹，今日帶你去個有趣的地方。“
三姐妹乘著馬車來到怡紅樓，這座京城聞名的藝館前樓歌舞升平，后樓卻別有洞天。越程嵐一路嘴就沒停過，糖葫蘆、桂花糕買個不停，活像只歡快的小麻雀。
“越小姐可算來了，“樓主肖艷春親自迎上前，眼角笑紋里都透著親切，“這些日子不見，老身還當時姑娘把琴藝荒廢了呢?！?p> 越程辛福身行禮：“肖樓主說笑了，近日家中添了人口，這才耽擱了。今日特地帶我家三妹來認認門?！?p> 肖艷春打量著越青，心中暗嘆：越家的女兒當真一個賽一個的水靈。她引著三姐妹穿過回廊，來到后樓的雅軒閣。這怡紅樓前樓是風月場，后樓卻是正經(jīng)學藝的地方，更辟了一層供寒門學子苦讀，只收些茶水錢，在京城傳為美談。
越家姐妹有自己的雅室。越程辛凈手焚香，開始撫琴。琴聲淙淙如流水時，越程嵐湊到越青耳邊壓低聲音問道：“三妹，你覺得玉姨娘這人如何？“
越青輕撫琴弦，發(fā)出一個清音：“她是父親的師妹，想來品性不差，至少對父親該是真心實意的?！?p> “唉，“越程嵐托著腮幫子嘆氣，“母親這些日子愈發(fā)郁郁寡歡了，可她又不敢在父親面前表露半分。即便說了，父親也只會置若罔聞?！?p> 越青指尖一頓：“是因為...家里新添的這些人的緣故嗎？“
“你不明白，“越程嵐搖搖頭，眼中泛起追憶之色，“母親當年可是心高氣傲的官家小姐。父親娶她時并非兩情相悅，不過是見她不顧身份地跟前跟后，才勉強應(yīng)下?？蓻]過幾年，父親就鮮少歸家，回來也是冷著一張臉。直到...“她突然噤聲，看了眼越青，“總之這些年，他們相敬如'冰'，連話都不多說一句。母親這心病啊...“
越青抬起清亮的眸子：“二姐不如與我說說，我的身世究竟如何？“
越程嵐猶豫片刻：“這事...還是讓大姐來說吧。母親常與她談心，她知道得更詳盡些?！?p> 恰在此時，越程辛的最后一個琴音余韻裊裊。她款款走來：“你們在聊什么這么入神？“
“三妹想知道她的身世由來?！霸匠虓怪噶酥冈角?。
越青望向越程辛，聲音輕緩：“劉媽媽終日忙碌，從未與我細說過往。我自出生便在莊子上，未曾見過父母，更無人將我當作小姐看待。這十五年來，我仿佛一直在迷霧中行走?！?p> 越程辛捧起茶盞，溫熱的手指輕輕覆上越青微涼的手背：“我所知的，也不過是從母親那里聽來的只言片語。若要求得真相...“她頓了頓，“恐怕還得問父親?！?p> “無妨，“越青反握住她的手，“姐姐先與我說說你知道的?！?p> 越程辛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道來：“十五年前，母親剛嫁給父親不久。那時父親的師妹還未出現(xiàn)，或者應(yīng)該說，父親還沒找到他那位失散多年的師妹。母親就這樣填補了父親生活的空白，生下了大哥，我和二妹?！?p> 她停頓片刻，繼續(xù)道：“原本日子還算平靜，直到有一天...父親酒后與母親的貼身丫鬟銀環(huán)有了肌膚之親。后來銀環(huán)有了身孕，父親卻不愿認這個孩子。母親堅持要他納銀環(huán)為妾，但父親異常固執(zhí)，堅持等孩子出生后就將銀環(huán)許配給他人?！?p> “銀環(huán)性子溫順，為了孩子，只求父親能給個名分?？蛇€沒等父親松口，她就因早產(chǎn)去世了。母親本想將你養(yǎng)在身邊，父親卻執(zhí)意將你送到鄉(xiāng)下...“越程辛的聲音低了下去，“自那以后，父親再沒進過母親的房門?！?p> 越青攥緊了衣袖：“我不明白，父親為何連親生骨肉都不愿認？“
“母親說...“越程辛輕聲道，“父親心里始終惦記著他那位師妹。娶母親已是不得已，更何況是與丫鬟所生的孩子。他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p> 越青冷笑：“這么說來，除了那位師妹，我們這些人他都不放在眼里？“
“倒也不是?！岸阍匠虓共逶?，“父親一直很疼愛大姐。大姐性情溫婉，又頗有學醫(yī)的天賦。父親總說他的醫(yī)術(shù)需要傳承，所以格外器重大姐?！?p> 越程辛點頭證實：“以前父親常帶我去醫(yī)館，教我辨識藥材、診治病癥。只是這一兩年...“
“自從那位師妹進門后，父親整個人都開朗了許多?！霸匠虓菇舆^話茬，語氣帶著幾分酸澀，“不過他現(xiàn)在只帶著師妹的兩個兒子出門行醫(yī)，寶貝得緊?！?p> 越青忽然輕笑出聲，引得姐妹倆詫異望去。
“你笑什么？“越程嵐不解地問。
越青搖搖頭，眼中帶著諷刺：“我在想，我能回來，是不是該感謝那位師妹？“
越程辛神色復雜地點頭：“確實。父親要接師妹回府時，母親提出要把你也接回來。所以...是的，你確實該'感謝'她?！?p> “原來如此?！霸角啻瓜卵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回來已有半月余，越青才漸漸看清，這看似平靜的越府竟藏著如此多的不堪往事。每每想起，她對那位名義上的父親便愈發(fā)心寒。起初她還將信將疑，可這些日子父親的冷漠疏離，讓她不得不信了姐妹們的說辭。
三人沿著青石小徑往回走時，忽見一位衣衫襤褸的小和尚在府門外化緣。越青駐足片刻，不假思索地褪下腕間玉鐲——那是生母留給她的唯一信物，輕輕放入和尚的缽中。
越程嵐驚呼：“這鐲子不是銀環(huán)姨娘留給你的嗎？“
越青撫了撫空蕩蕩的手腕，淡淡道：“身外之物罷了，若能換得他人一頓飽飯，也算物盡其用?！?p> 越程辛若有所思地看了妹妹一眼，也從荷包中取出幾枚銅錢放入缽中：“小師傅辛苦?！?p> 小和尚雙手合十，渾濁的目光在姐妹倆臉上逡巡片刻：“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心善，老衲祝你們?；垭p增，平安喜樂?！?p> 越青微微頷首：“多謝師父?！八蜕雄橎请x去的背影，忽然覺得腕間空落落的，連帶著心里也空了一塊。
回到院中，劉媽媽見越青神色郁郁，放下手中針線迎上前：“小姐今日出門可還順心？“
越青勉強一笑，徑自走向內(nèi)室更衣。劉媽媽忙取了家常衣裳來，正要幫她更衣，突然頓?。骸靶〗阃笊系蔫C子怎的不見了？“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驚慌。
“送給化緣的和尚了?！霸角噍p描淡寫地回答，卻見劉媽媽臉色驟變。
“那可是銀環(huán)姨娘留給您唯一的念想??！“劉媽媽急得直搓手，“老奴記得姨娘臨終前...“
“媽媽別急。“越青握住她顫抖的手，“母親在我心里，有沒有鐲子都一樣。倒是那些苦行僧人，說不定就指著這點施舍活命呢?！?p> 劉媽媽望著她澄澈的眼睛，忽然紅了眼眶：“小姐這性子，跟銀環(huán)姨娘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是這般心善，可偏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越青拉她一同坐下：“媽媽，今日聽大姐姐說，我娘親原是夫人的貼身丫鬟？“
“是陪嫁過來的家生丫頭。“劉媽媽壓低聲音，“與夫人情同姐妹，這才一同進了越府。夫人一直想抬舉她做姨娘，可老爺...“
“既瞧不上眼，又為何...“越青自嘲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劉媽媽面露難色：“那夜老爺醉酒...具體情形老奴也不清楚。只知后來夫人堅持要給名分，老爺卻執(zhí)意要將銀環(huán)許給莊頭。銀環(huán)姨娘生產(chǎn)時...唉，自那以后，夫人再沒讓老爺進過房門。“
越青沉默良久，輕聲問：“父親就這般厭惡我么？“
“如今既接小姐回府，想必...“劉媽媽話未說完，自己先嘆了口氣。
“我娘葬在何處？“越青突然問道。
“這...“劉媽媽面露難色，“是夫人安排的。要不老奴去...“
“不必了?！霸角鄵u搖頭，“待夫人愿意見我時，我親自問吧。“
劉媽媽猶豫道：“夫人這些年...心里怕是也不好過?！?p> “我明白?！霸角嗤虼巴鉂u暗的天色，“我不怨任何人。只是...總該知道自己的來處?！?p> 幾日后用晚膳時，越長翎突然放下筷子，從袖中取出一張燙金拜帖：“后日衛(wèi)王府的小公子要來致歉。程辛，你負責接待，別帶你三妹去。“他掃了眼安靜吃飯的越青，“上次沖撞貴人的事，人家還肯登門，已是給越家臉面?！?p> 越程辛立即應(yīng)道：“女兒明白?！?p> 瓷勺碰在碗沿發(fā)出清脆聲響。越青垂著眼簾，指尖微微發(fā)白。
“越青，“越長翎直接點名，“大家閨秀就該有閨秀的樣子，整日在外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
越青胸口劇烈起伏，越程辛在桌下輕輕按住她顫抖的手：“父親教訓的是，三妹這些日子都在跟著女兒學規(guī)矩。“
玉姨娘適時夾了塊鱸魚到越長翎碗里，柔聲道：“老爺嘗嘗這個，今早莊子上新送來的。“說著又給兩個兒子各舀了碗湯。
“啪“——越青手中的瓷碗突然跌落在地，碎成幾瓣。
越長翎臉色驟沉：“你這是對為父不滿？“
越青盯著地上的碎片，原本要道歉的話在舌尖轉(zhuǎn)了個彎：“手滑而已?！?p> “師兄消消氣?！坝褚棠镙p撫越長翎后背，“三小姐在鄉(xiāng)下長大，規(guī)矩上難免疏漏...“
“丫鬟養(yǎng)的就是不成體統(tǒng)！“越長翎拍案而起。
越青猛地推開椅子，越程辛抓了個空。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挺直脊背走出飯廳，繡鞋踩過碎瓷片的聲音格外清脆。
廳內(nèi)空氣驟然凝固。越長翎將茶盞重重一擱：“這般沒規(guī)矩的野丫頭，當初就不該接回來！“
越程辛急忙起身：“父親息怒，三妹初來乍到...“
“這就是你母親執(zhí)意要接回來的好女兒！“越長翎轉(zhuǎn)向始終沉默的越夫人，冷笑道，“后日衛(wèi)王府來人，若讓人瞧見這等做派，越家的臉面往哪擱？“
越程辛瞥見母親攥著帕子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正要再勸，卻聽越夫人緩緩開口：“辛兒?！?p> 那聲音平靜得令人心驚：“傳我的話，三小姐沖撞家主，禁足三月，罰俸半年。即刻起閉門思過，三日不得進食?！?p> “母親！“越程辛失聲驚呼，“三妹身子弱...“
“餓三天死不了人。“越夫人撫平袖口褶皺，目光掃過玉姨娘微微上揚的嘴角，“劉媽媽是府里老人，正好教教她什么叫規(guī)矩。“
越程辛只得領(lǐng)命退下。廳內(nèi)，越長翎冷哼一聲，總算不再言語。
接到禁足令的越青出奇地安靜，只是三日來都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劉媽媽心疼地守在門外，聽見里面偶爾傳來瓷器輕碰的聲響——那是小姐在摔枕頭發(fā)泄。
第四日清晨，越程辛親自提著食盒推門而入。雕花木門“吱呀“一聲，驚起了窗邊發(fā)呆的越青。
“三妹，“越程辛將還冒著熱氣的粥點一一擺好，“先喝些百合粥養(yǎng)養(yǎng)胃。“
話音未落，越程嵐風風火火闖了進來，裙裾翻飛間帶起一陣香風：“三妹妹！你猜昨日誰來了？“不待回答便自顧自道，“是衛(wèi)王府的云小公子！那通身的氣派，聽說衛(wèi)王最是器重這個嫡孫...“
越程辛執(zhí)勺的手微微一頓，耳尖泛起薄紅。
越青小口啜著粥，抬眼將大姐的羞態(tài)盡收眼底，卻只是默默記在心里。
此后三月，兩位姐姐常來作伴。這日越程嵐又提著食盒跑來，見越青正對著窗外發(fā)呆，嘆道：“可惜七巧節(jié)將至，你卻不能去看燈...“
越青數(shù)著窗欞上的雕花，悶聲道：“才過一月，母親當真要關(guān)足三月？“
“母親向來說一不二，“越程嵐拈了塊玫瑰酥遞給她，“你瞧父親這些年...“
越青接過糕點，忽然笑了：“倒也好，省得我對著荷包發(fā)愁?！罢f著調(diào)皮地眨眨眼，“反正二姐總會帶好吃的來。“
越程嵐神秘兮兮地從袖中掏出油紙包：“剛出爐的桂花糖蒸酥酪！“
“玉姨娘近來如何？“越青狀似無意地問。
越程嵐?jié)M不在乎地擺擺手：“母親照舊禮佛，玉姨娘...“她突然壓低聲音，“劉媽媽沒告訴你嗎？如今府里采買都要經(jīng)她的手了?！?p> 越青摩挲著瓷勺，想起劉媽媽說的那些事——玉姨娘雖無正室之名，卻已掌中饋之權(quán)。窗外一片落葉打著旋兒飄進窗欞，恰落在她裙擺上。
夜色漸深，越青百無聊賴地躺在床榻上。紗帳外燭火搖曳，將窗欞的影子投在墻上，如同交錯的命運脈絡(luò)。
就在她昏昏欲睡時，一陣衣袂翻飛的細微聲響讓她驟然清醒。木門被輕輕推開，那個熟悉的身影如約而至。十五年了，從她記事起，這個神秘人每月都會來陪她誦經(jīng)。初見時那人還是個清瘦少年，如今身量已長成，卻始終戴著那方玄色頭巾，只露出一雙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睛。
越青習以為常地披衣起身：“等我整理一下?！八炀毜攸c燃案前的檀香，與來人相對盤坐。
《金剛經(jīng)》的偈語從兩人唇間流淌而出。說來奇怪，數(shù)月未誦經(jīng)的越青，此刻竟覺得靈臺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有清泉滌蕩神魂。誦經(jīng)聲里，她周身漸漸泛起暖意，似有光華在經(jīng)脈中游走。
一個時辰后，經(jīng)聲漸歇。按照往日的慣例，那人該起身離去了?？山褚乖角嘈闹泻錾聞?，在對方轉(zhuǎn)身時鬼使神差地喚道：“等等！“
那人駐足回首的剎那，越青猛地扯下了那方頭巾。如瀑青絲傾瀉而下，月光下赫然是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
“這...這不可能！“越青踉蹌后退，打翻了案上的燭臺。跳動的火光中，對方遞來一面銅鏡。鏡中映出的兩張面容分毫不差，唯有眼神不同——一個驚惶，一個沉靜。
“你究竟是誰？“越青指尖發(fā)顫。
“我是你未醒的元神?！芭拥穆曇艨侦`如山谷回響，“你身負度化兩位殿下的宿命?！芭又讣廨p點越青眉心，“當你遇見命定之人那日，我自會與你合二為一?！?p> 話音未落，窗外一陣風過，燭火驟熄。待越青重新點亮燈盞，房中已杳無人跡，唯有那面銅鏡靜靜躺在案上……
銅鏡中的漣漪漸漸平息，越青怔怔望著鏡中自己的倒影。一連數(shù)日，她閉門不出，夜夜誦經(jīng)至天明。檀香氤氳中，她總?cè)滩蛔崦夹摹抢锼坪踹€殘留著女子指尖的涼意。
這日清晨，越程嵐風風火火闖進來，裙角還沾著晨露：“三妹妹！“她氣鼓鼓地坐下，把繡帕擰成了麻花。
越青斟了杯菊花茶推過去：“誰惹我們二姐生氣了？“
“大姐近日總往怡紅樓跑，卻從不帶我?！霸匠虓挂е?，“今早又說去練琴...“
越青指尖輕叩案幾：“許是...有人陪著練琴？“
“??！“越程嵐杏眼圓睜，突然跳起來就往門外跑。越青攔之不及，只得看著那抹鵝黃色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怡紅樓的琴室透著淡淡沉水香。越程嵐扒著雕花門縫，果然瞧見自家姐姐正與人對坐——那錦衣少年不是云瑯桓是誰？
“姐姐竟瞞著我見外男！“她一把推開門，話音驚得越程辛指尖一顫，琴弦發(fā)出刺耳的嗡鳴。
云瑯桓手中茶盞一頓，旋即含笑起身：“是在下唐突，聽聞越大小姐琴藝超群，特來討教?！?p> 越程辛耳尖通紅，局促地攥緊衣袖。云瑯桓余光掃過她發(fā)顫的指尖，體貼地拱手：“今日叨擾已久，改日再續(xù)琴緣?！罢f罷深深一揖，腰間玉佩在晨光中劃出一道溫潤的弧線。
待他身影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越程嵐才后知后覺地捂住嘴：“我是不是...“
越程辛垂眸整理琴穗，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只是來聽琴的?！?p> 云瑯桓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琴室內(nèi)一時靜得能聽見香爐里灰燼塌落的聲響。
“不是說好了別跟來嗎？“越程辛指尖無意識地撥弄琴弦，發(fā)出一聲低沉的顫音。
越程嵐絞著衣角蹭到她身邊：“是三妹猜到你有人作陪...我、我是怕姐姐吃虧嘛?！奥曇粼秸f越小，“那個云小公子雖然生得俊，可到底是外男...“
“名聲？“越程辛忽然輕笑一聲，指尖按住猶在震顫的琴弦，“一個被退過婚的女子，還有什么名聲可顧忌的?！?p> 窗外的海棠被風吹落幾瓣，正飄在越程辛月白的裙裾上。越程嵐鼻頭一酸，想起三年前姐姐被退婚那日，也是這樣安靜地坐在窗前，將退還的庚帖一瓣一瓣撕碎了扔進池塘。
“姐姐...“她突然撲過去抱住越程辛的胳膊，“咱們回家吧，三妹的禁足期快滿了，她說要給我們做荷葉粥呢?！?p> 越程辛望著妹妹強作歡顏的模樣，終是軟了神色。她輕輕拂去裙上落花，起身時卻又忍不住望向云瑯桓離去的方向——那人臨走時，悄悄在琴譜下壓了一枚青玉簪花。
越程辛回到府中，徑直去了母親的小佛堂。推門便見越夫人跪坐在蒲團上，手中銀剪正修剪著一枝白梅。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她月白色的衣裙上投下斑駁的花影。
“回來了？“越夫人頭也不抬，聲音淡得像香爐里飄散的煙。
“娘親又在修梅?！霸匠绦凛p手輕腳地跪坐到她身旁，“這株綠萼梅都快被您修成盆景了?！?p> 越夫人指尖一頓：“娘除了這些花花草草，還能做些什么呢？“
“娘親的琴藝當年名動京城...“越程辛試探著去握母親冰涼的手，“女兒新學了首曲子，想請您...“
“老了?！霸椒蛉顺榛厥郑瑢⒓袈涞拿分G進青瓷盂中，“弦都調(diào)不準了?！?p> 越程辛忽然紅了眼眶：“是不是玉姨娘又...“
“胡說什么?！霸椒蛉私K于抬眼看她，眸中如一潭死水，“這些年不都這么過來的？“
一滴淚砸在越辛手背上。她慌忙去擦，卻越擦越多：“從前娘親還會帶我們?nèi)シ偶堷S...自從她來了，父親眼里就再沒有我們了...“
越夫人忽然伸手撫上她的發(fā)髻，指尖沾了女兒冰涼的淚：“都要及笄的人了...“聲音終于軟了幾分，“等你們都有了歸宿，娘就安心了?！?p> “是因為我被退婚...“越程辛哽咽著攥緊衣帶，“讓娘親失望了...“
佛龕前的長明燈忽地一跳。越夫人拾起剪子，剪去梅枝上一處不起眼的枯節(jié)：“急什么？好花不怕晚開?！般y剪在光下閃過一道寒芒，“咱們越家的女兒，值得最好的?！?p> 七巧節(jié)的燈火將護城河染成星河。越程辛站在石橋上，看著越程嵐將蓮花燈放入水中。燈上墨跡未干——那是三妹越青托她們代寫的愿望。
“姐姐快看！“越程嵐突然拽她衣袖。順著望去，云瑯桓正攜著位錦衣女子從燈市走來，那女子親昵地為他拂去肩頭落花。
越程辛指尖掐進掌心。她早該明白，被退過婚的女子，怎配得上這樣的翩翩公子？
“辛兒！“
這聲音驚得她渾身一顫。丁家少爺攔在面前，眼中是她熟悉的癡纏：“三年了，你還要躲我到幾時？“
“丁公子請自重?！八笸税氩?，卻被一把攥住手腕。
“我知道你怨我退婚，可那時丁家需要助力...“丁少爺?shù)氖中暮逛逛沟?，“但我心里始終...“
“放開她?！?p> 云瑯桓的聲音像淬了冰。他一把扯開丁少爺，力道大得讓對方踉蹌幾步。
“你算什么東西？“丁少爺漲紅了臉，“她曾是我的未婚妻！“
河燈的光映在云瑯桓驟然蒼白的臉上。他下意識看向越程辛，卻見她眼中淚光盈盈：“讓云公子見笑了。三年前的婚約...早已不作數(shù)了。“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越程辛看著那位走近的錦衣女子，突然覺得滿街燈火都失了顏色。她匆匆福身，轉(zhuǎn)身時聽見珍珠耳墜摔碎在青石板上的聲響。
就像她此刻的心。
那夜回府后，越程辛便將自己鎖在閨閣。銅鏡映出她紅腫的眼眶——這已是第三次偷偷拭淚了。越夫人親自來問，她也只是搖頭，指尖將錦被絞出深深褶皺。
“姑娘家大了，心思都藏在繡花針眼里呢?！坝褚棠镆兄T框輕笑，“到底是隔層肚皮...“
越長翎聞言果然不再過問。越夫人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眼底最后一點星火也熄滅了。
待越青解了禁足，方從二姐口中得知大姐的異常?！罢朐虏辉こ鲈洪T？“她蹙眉，“可遇到了什么人？“
“就撞見丁左軍那個負心漢！“越程嵐憤憤道，忽然壓低聲音，“還有...云小公子...“
越青眸光一閃：“走，去看看姐姐?！?p> 姐妹二人剛到院門，便見越夫人立在廊下。越青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個禮，垂首時瞥見夫人裙邊沾著晨露——想必已在此守了多時。
“母親，姐姐她...“越程嵐急得直跺腳。
“大夫馬上就到?！霸椒蛉寺曇粢琅f清冷，卻伸手為次女理了理鬢角亂發(fā)。
內(nèi)室里，越程辛正倚窗出神。越青一眼就瞧見案上那盞未點燃的七巧燈，燈面上“愿得一心人“五個字已被淚水暈開。
“姐姐若是心里苦，“越青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不妨哭出來?！?p> 越程辛勉強一笑，蒼白的唇瓣微微發(fā)抖：“禁足這些日子...可悶壞了？“
窗外，越夫人靜靜轉(zhuǎn)身。帕子按在唇上，將一聲嘆息咽了回去。
不出一時三刻，大夫就請來了。大夫的指尖在越程辛腕上停了許久，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這位越家大小姐的脈象弦而微澀，分明是郁結(jié)于心。
“小姐這是...“他斟酌著詞句，“憂思過度，需要舒肝解郁?！?p> 越程辛收回手腕，唇邊浮起一抹苦笑：“有勞大夫了?！?p> 待大夫倉皇告退，越夫人執(zhí)起女兒冰涼的手：“辛兒，連娘都不能說么？“
“女兒只是...“越程辛垂眸看著錦被上并蒂蓮的紋樣，“需要些時日想通些事?！?p> 立在屏風旁的越青忽然開口：“姐姐，我院子里新移了幾株綠萼梅，陪我去看看吧?！?p> “三妹！“越程嵐急得扯她袖子，“大姐還病著...“
越夫人卻若有所思地看了越青一眼：“也好，總悶在屋里反倒不好?！八秊殚L女披上杏色云紋斗篷，“就當陪這丫頭散散心?！?p> 越程辛望著三妹沉靜的眼睛，終是點了點頭。
園中落葉簌簌，越青扶著姐姐在石徑上緩行。遠處楓葉正紅，映著越程辛蒼白的臉色。
“姐姐可曾注意，“越青指向回廊轉(zhuǎn)角一株傲霜的菊花，“這花兒被屋檐遮了大半日光，卻開得比園中任何一處都要盛?！?p> 越程辛駐足凝望，花瓣上的露珠映出細碎的光。
“世間風景原不在多寡，“越青輕聲道，“有人見殘垣斷壁便覺荒涼，也有人能在一磚一瓦里看見故事。姐姐這樣的妙人，何苦將自己困在一處風景里？“
越程辛指尖撫過花瓣，忽然笑了：“三妹說得是。只是凡人肉眼，終究難逃七情六欲的桎梏?！八D(zhuǎn)頭看向越青，眼中泛起溫柔水光，“倒叫你為我操心?！?p> “姐姐待我如至親，“越青將她的手攏在掌心，“若連這份心意都辜負，我還有何顏面...“
“你們在商量什么好玩的事？“越程嵐突然從假山后探出頭來，“可是要偷偷出府游玩？“
姐妹相視一笑。越程辛眉間郁色稍霽，卻掩袖輕咳了兩聲：“今日風大，我們...改日再敘罷?！?p> 回廊轉(zhuǎn)角處，越青望著丫鬟攙扶姐姐遠去的背影，將一片飄落的楓葉收入袖中。那葉脈縱橫，恰似人間剪不斷的糾葛。
夕陽西下，越夫人在回廊轉(zhuǎn)角處突然停下腳步：“越青，你且留下?！斑@是她第一次主動與越青說話。
越青微微一怔，隨即恭敬地站定：“母親有何吩咐？“
“你可知辛兒近日為何郁郁寡歡？“越夫人直視著越青的眼睛。
越青略作思忖，輕聲道：“女兒斗膽猜測，或許與衛(wèi)王府的云小公子有關(guān)。自廣佛寺初遇后，云公子曾多次登門拜訪，也約過姐姐幾次。想來姐姐對他...“
“荒唐！“越夫人手中帕子驟然攥緊，“衛(wèi)王府門第高貴，豈是我們這等人家能高攀的？“
“正因如此，姐姐才會如此傷神?！霸角鄧@了口氣，“七巧節(jié)那日，姐姐不僅遇見了云公子，還碰上了丁左軍。女兒猜測，那丁左軍怕是故意在云公子面前提起退婚之事...“
越夫人身形一晃，扶住廊柱：“他竟敢...“話未說完，眼中已泛起淚光，“辛兒這孩子向來要強，這些年從未說過半句委屈...“
“母親不必過于憂心?！霸角嗌锨鞍氩?，“女兒雖出身鄉(xiāng)野，但愿為姐姐盡一份心力。“
越夫人審視著她：“你打算如何？“
“女兒自有打算?！霸角啻鬼?，聲音輕柔卻堅定，“只是...若女兒真能幫姐姐得償所愿，母親可否告知我生母的往事？“
廊下一時寂靜。越夫人轉(zhuǎn)身時，裙裾在青石板上劃過一道弧線：“那些陳年舊事，知道了又能如何？“
“母親，“越青抬起頭，眼中帶著執(zhí)著的亮光，“女兒別無他求，只想知道自己的來處?！?p> 越夫人背對著她，聲音忽然疲憊：“這個家欠你的...待事了，你自可離去?！?p> 暮色漸濃，越青望著那個挺直的背影漸漸遠去，指尖不自覺地掐進了掌心。
暮春時節(jié)，越青望著鏡中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這個家中，她的存在就像一面照妖鏡，映照著每個人的不堪。
“姐姐們，今日帶你們?nèi)€有趣的地方?！斑@日清晨，越青特意換上了新做的藕荷色襦裙，拉著兩位姐姐出了門。
學士閣坐落在國學院旁，朱漆大門前懸著“文光射斗“的匾額。閣內(nèi)陳設(shè)雅致，墻上掛滿名家字畫，三三兩兩的文人墨客或品茗論道，或揮毫潑墨。
“這里可比怡紅樓雅致多了?！霸角噍p聲道，引著兩位姐姐在靠窗的角落坐下。她熟稔地點了一壺明前龍井，又讓小二上了幾樣精致茶點。
越程辛局促地摩挲著茶杯：“三妹怎的突然帶我們來這里？“
“姐姐整日悶在府里，也該出來透透氣?！霸角嗟哪抗饴舆^墻上的《寒林圖》，“這畫用墨極妙，枯枝似鐵，寒意透紙?！?p> 越程嵐好奇地湊近：“三妹竟懂這些？“
越青淺笑：“在鄉(xiāng)下時，隔壁住著一位告老還鄉(xiāng)的翰林，跟著學過些皮毛?！八喙馄骋婇T口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笑意更深，“姐姐且看，今日還有驚喜?！?p> 果然，不多時便有一位身著靛青長衫的書生踱步而來，拱手作揖道：“兩位小姐對拙作多有駐足，不知可愿賜教？“
越程辛頓時局促起來，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帕子。越青卻從容地起身還禮：“公子此畫筆意縱橫，墨韻天成?？催@山石皴法，似有黃公望遺風；而松枝勾勒，又得倪瓚三分神韻?！?p> 書生眼前一亮，如遇知音：“姑娘慧眼！只是此畫尚未題名，不知...“
越青轉(zhuǎn)向越程辛，眼中帶著鼓勵的笑意：“姐姐覺得'溪山清遠'如何？“
越程辛對上妹妹的目光，忽然福至心靈：“我倒覺得'松風吟月'更顯意境?！霸捯粑绰?，自己先吃了一驚——這竟是往日隨母親禮佛時聽過的禪意。
書生撫掌贊嘆：“妙極！二位小姐才情了得?！罢f著取來筆墨，恭敬地遞上，“還請賜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