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聘那日，九重天罕見地飄了雪。
太子一襲素白羽衣立在云車前，衣袂翻飛間，恍惚與當(dāng)年那個牽她出魔界的云浚重疊。越青攏緊猩紅斗篷，紅梅落在她肩頭，像極了那日人間嫁衣上繡的合歡。
“青青——“
云翊突然追出天門，玄色龍紋靴踏碎滿地瓊瑤。他伸手想拽住那抹將逝的紅，卻只觸到斗篷邊緣的流蘇。
“天君還有何吩咐？“她回頭，呵出的白霧模糊了面容。
云翊喉結(jié)滾動，霜雪落在他睫毛上，化作一滴要墜不墜的水光：“...早些回來?！?p> 越青頷首，轉(zhuǎn)身踏入云車。朱紅斗篷掠過太子雪白的衣角，恰似當(dāng)年魔界深淵里，他執(zhí)起她手時，兩人衣袖交疊的顏色。
車簾垂落的剎那，一片雪落在云翊方才碰過的流蘇上，慢慢融成了冰。
青丘的桃花開得正盛，漫山遍野的粉色云霧里，天族儀仗的金幡格外刺目。小狐貍穿著嶄新的雪白嫁衣，在眾仙簇擁下笑得明媚——那是越青從未有過的恣意。
“璃光上神的安息之地在何處？“越青輕聲問道，“帶我去看看?！?p> 孤墳隱在桃林最深處，青苔爬滿墓碑。越青拂去殘花，指尖觸到冰涼的“璃“字時，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這個總愛穿青衣的狐仙，曾在魔界邊境對她伸出手：“跟我走吧?！?p> “璃光...“她斟了一杯醉仙釀灑在墳前，酒液滲入泥土的聲音像聲嘆息，“若當(dāng)年隨你離去，是不是就不會陷入這般境地？“
遠處傳來陣陣歡笑，那是小狐貍正在試戴鳳冠。越青望著自己映在墓碑上的影子——華貴的紅色斗篷下，早不是當(dāng)年那個想做天妃的傻姑娘。
“如今倒不如回魔界當(dāng)我的魔王去?！八p笑，又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只可惜...終究是辜負了所有人?！?p> 最后一滴酒落在她手背，燙得像淚。
青丘的喧囂漸漸遠去。
云車內(nèi)的夜明珠泛著冷光，映得越青面色蒼白如紙。太子掀開車簾時，見她整個人蜷在角落，猩紅斗篷滑落半邊，露出瘦削的肩頭。
“青青...“他輕喚，聲音里是掩不住的心疼。
越青眼睫微顫，卻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有些乏了...“
太子小心地將她的頭攬到自己肩上。她發(fā)間的桃花香早已被藥草苦味取代，讓他想起人間那些熬過嚴冬的枯枝。
“我知道...“他指尖拂過她冰涼的腕脈，“再忍忍...“
回天宮的路格外漫長。抵達南天門時，太子徑直將越青打橫抱起，任由她蒼白的臉貼在自己胸前。往來仙官紛紛側(cè)目，卻又很快低下頭——這九重天上，誰還敢議論這位抱著天妃的太子呢？
懷里的重量輕得驚人，太子低頭看去，越青唇邊還沾著在璃光墓前飲下的酒漬，像道未愈的傷。
云翊抱著越青踏進南天門時，正遇上天君立在玉階上。
“青青怎么了？“天君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太子收緊了手臂，懷中人輕得像一縷即將散去的煙：“回父君，天妃只是...太累了。“
云翊的目光落在越青微微蹙起的眉間。她睡著的模樣還如當(dāng)年在人間時那般，只是眼角多了幾道細紋，唇色也不再嫣紅。
天君沉默地讓開路，卻在擦肩而過時，瞥見太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越青發(fā)間那支褪色的彼岸花簪——那是他們大婚時，他親手為她戴上的。
夜露漸重，太子在麗華殿前站了許久，直到懷中人不安地動了動，才驚覺自己的衣襟早已被她的淚水浸透。
九霄云殿張燈結(jié)彩，百丈紅綢從蟠龍柱垂落，眾神獻上的賀禮堆成了小山。越青立在云翊身側(cè)，為他正了正金冠，動作熟稔得像做過千百遍。
“請新人執(zhí)紅綢——“
她捧著纏滿金絲的連理綢，看著小狐貍羞怯地握住另一端。新人交拜時，她甚至體貼地扶了扶小狐貍發(fā)間搖搖欲墜的鳳釵。交杯酒遞到云翊手中時，他指尖的溫度燙得她險些松手。
一切都很完美。就像當(dāng)年太子大婚時，她也是這般微笑著見證全程。
洞房的燭火透過茜紗窗，將越青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望著自己投在墻上的剪影，忽然想起人間那場簡陋的婚禮——沒有賓客，沒有賀禮，只有云翊摘來野花編的冠，和她身上那件廉價的紅嫁衣。
“青青?！?p> 太子與紫桓不知何時站在了殿外。紫桓手中還捧著安神的茶，熱氣氤氳了眉眼。
“小狐貍...本就是我為他挑的?！霸角嗄﹃箝g枯死的花印，“我總怕我走后，沒人知他冷暖...“
紫桓突然上前：“你若想走，我...“
話一出口，三人都怔住了。越青望著紫桓袖口沾的桃花瓣——那是青丘特有的春色。
“不必了?！八p輕推開窗，夜風(fēng)灌進來吹熄了半截紅燭，“往后...我只做個本分的天妃?！?p> 最后一盞燈籠熄滅時，誰也沒看見她捏碎的琉璃盞，正扎在掌心，血珠滴成小小的彼岸花形狀。
大婚翌日，朝陽還未染紅云海，側(cè)妃便領(lǐng)著眾仙娥候在麗華殿外。殿門大敞，紗幔寂寂，案幾上連半盞殘茶都未留下。
“天君...“宮女顫抖著跪在大殿，“天妃...不見了...“
云翊手中的玉杯一頓：“荷花池尋過了？“
“尋遍了...連片花瓣都沒少...“
金座上的天君猛地站起，喜袍帶翻了滿案瓊漿。他在麗華殿的每個角落翻找——妝臺抽屜里沒有她常戴的玉簪，枕下沒有她睡前要讀的話本，連她最厭惡的那盒胭脂都消失得干干凈凈。
“舒凰！“云翊一把抓住太子的衣襟，“昨晚你明明...“
太子垂下眼睫：“兒臣見她神色如常，還說要做個本分的天妃...“話音未落，云翊突然噴出一口鮮血，濺在太子雪白的衣襟上，像極了大婚那日鋪滿殿前的紅綢。
老君的話驀然在耳邊響起——這世間，誰是誰的劫？
“阿藍呢？“云翊突然厲聲喝道?？傻顑?nèi)一片死寂。
還原法顯現(xiàn)的景象讓云翊踉蹌后退：喜燭高燃的洞房里，越青五指成爪，生生將阿藍捏作一抔黃土。最后那捧土從指縫漏下時，阿藍還穿著昨日觀禮的衣裳。
“阿藍...“云翊捂住心口，那里空得發(fā)疼。他不愛這抔土化的仙，可整整三萬六千年，這抔土始終站在他回頭就能看見的地方。
“越青！“新任天后撕心裂肺的哭喊響徹九重天，“我青丘與你不死不休！“
而此刻的魔界深淵，一株血紅的彼岸花正緩緩綻放，花蕊里蜷著個眉心有疤的嬰兒。
云翊踏遍三界，魔界的血月依舊高懸，可那些曾對他齜牙的魔將們卻像被抽了魂似的，木然地跪伏在地?；ń绲慕Y(jié)界破了個大洞，紫桓常坐的那株古茶樹已經(jīng)枯死，茶盞里的水還是溫的。
七十二重天的罡風(fēng)刮得他臉頰生疼，可這里連半片彼岸花瓣都沒留下。站在混沌邊界時，云翊突然想起越青說過的話：“除非我死了，否則絕不會再踏入這里半步?！?p> “陛下...“小狐貍從身后抱住他，尾巴纏上他冰涼的手腕，“回去吧，臣妾備了您最愛的龍井...“
云翊機械地點頭，任她牽著回到九重天。他會在小狐貍?cè)鰦蓵r摸摸她的頭，會在她烹茶時勉強嘗一口，甚至在她生辰那日，命人搬空了瑤池所有的蓮花。
可眾仙都看得明白——天君眼里那捧光，隨著那個穿紅斗篷的身影一起消失了。如今這三界太平，八荒安樂，倒成了最諷刺的時光。
每當(dāng)夜深人靜，云翊都會獨自站在麗華殿前。殿內(nèi)那株她最愛的垂絲海棠，今年竟一朵花也沒開。
大婚當(dāng)夜，麗華殿的燭火徹夜未熄。
越青蜷在床角，十指深深掐入臂膀。外頭喜樂隱隱約約飄來，像鈍刀割著血肉。她突然抓起妝臺上的玉梳砸向銅鏡——“嘩啦“一聲，無數(shù)碎片里都映出她扭曲的臉。
“去啊...“
窮奇的聲音從骨髓里滲出來，帶著腐銹的血腥氣。她看見鏡中自己的倒影長出獠牙，瞳孔裂成兩道猩紅的縫。
“撕開那對狗男女的喉嚨...“
玉笛在掌心發(fā)出嗡鳴，笛身上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咒文——那是云翊當(dāng)年親手刻的鎮(zhèn)魔咒。越青突然發(fā)瘋似的沖向殿門，卻在觸及門框時重重跪倒在地。
“他若真信你...“窮奇舔舐著她的神識，“怎會連孩子都不認？“
一滴淚砸在笛孔上，沖淡了最新鮮的那道血痕——是方才她咬破手指畫的封印。殿外傳來更鼓聲，天君的喜轎正繞過瑤池。
越青突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檐下的蝙蝠。她摸到發(fā)間的金簪，毫不猶豫地刺入鎖骨——那里藏著窮奇最后一縷魂識。
黑血噴涌而出時，她望著窗外那輪血月，終于明白自己寧可千瘡百孔，也舍不得傷他分毫。
越青蜷縮在云海之巔的孤崖上，四周罡風(fēng)如刀，卻割不碎那些翻涌的記憶——云浚臨死前錯愕的眼神，他指尖滴落的血珠墜入深淵的模樣，歷歷在目。
她以玉笛為筆，在身周劃下一道金光咒印。咒紋沒入巖石的剎那，整座孤峰劇烈震顫，山體剝落，露出內(nèi)里晶瑩的玄冰——那是她為自己打造的牢籠。
“蠢貨！“窮奇在她靈臺內(nèi)咆哮，震得冰棱簌簌掉落，“去人間啊！吸干那些螻蟻的魂魄...“
越青閉目調(diào)息，任由玄冰漸漸覆上身軀。窮奇的蠱惑化作黑霧，在冰層里左沖右突，幻化出無數(shù)誘惑之景：人間城池在烈火中哀嚎，九重天宮在她腳下崩塌，云翊跪在血泊里向她伸出手...
“看見了嗎？“窮奇的聲音黏膩如毒蛇纏繞，“只要吞一萬個童男童女...“
“閉嘴！“她突然睜眼，瞳孔里金紅交織。玄冰“咔嚓“裂開細紋，又被新涌出的靈力填補。
罡風(fēng)卷著雪粒撲進冰牢，在她眉睫凝成霜花。遠處，一輪血月正緩緩升起——那是魔界在為新生兒慶賀。
百年光陰如刃，終究在窮奇日復(fù)一日的蠱惑下，將越青的意志割出一道裂隙。
隆冬的人間，大雪封山。越青跪在雪地里，十指已化作猙獰的獸爪。她掐著獵戶的咽喉，獠牙間垂落的涎水在雪地上灼出黑煙。
“青青。“
紫桓的聲音像破開烏云的月光。越青猛地回頭——那張本該令凡人魂飛魄散的獸臉，此刻竟露出孩童般的困惑。
“若你吃了他，“紫桓的指尖拂過她扭曲的犄角，“就再也見不到我了?！?p> 獵戶跌落雪地，連滾帶爬地逃走了。越青喉間發(fā)出低吼：“什么意思？“
雪花落在紫桓眉間，化作一滴晶瑩的水珠：“這一百年...你受苦了?！八焓窒胗|碰她鱗片覆蓋的臉頰，“跟我回花界吧。“
“說清楚！“獸爪拍開他的手，在雪地上劃出三道焦痕。
紫桓望著自己手背被灼傷的痕跡，輕聲道：“我本就是你的一縷善念。只要你心中還有愛，我便不會消散。“他指向自己心口，“這里，跳動著你的心跳。“
越青踉蹌后退，積雪在她腳下融成血水：“不可能...我明明記得...“
“記得在黃泉受苦時，無人救你？“紫桓向前一步，“那時我被困在花界，只能看著你受難。“玄色大氅在風(fēng)雪中翻飛，露出內(nèi)里繡的彼岸花紋，“后來你歸于混沌，我依然只能等...如今你既歸來，無論變成何等模樣——“他突然抓住她尖銳的骨刺，“我都要帶你回家?！?p> “滾開！“越青甩開他，鱗片刮下大塊皮肉，“我這副模樣回去禍害花界嗎？“
紫桓撲上來死死抱住她，任憑魔氣灼傷肌膚：“那就讓花界與你一同墮落！“鮮血從他嘴角溢出，“老君定有解法...若沒有...“他咳著血笑起來，“我陪你入魔?！?p> 越青突然想起云翊大婚那夜，也曾有人這樣抱過她——只是那人袖間染的是別人的胭脂香。
“說得好聽?！八龗觊_懷抱，獸瞳里金芒閃爍，“最后不都娶了別人？“魔氣在周身形成漩渦，“我要解封魔界，毀了九重天！“
“這不是你的念頭！“紫桓捏訣化作藤蔓纏住她，“是窮奇在借你的口說話！“荊棘刺入自己心口，綻出漫天光華，“你若真想墮落，何必苦守百年？何必...在最后關(guān)頭放開那個凡人？“
雪越下越大，漸漸蓋住了越青爪上的血跡。
越青的獸爪懸在半空，鱗片縫隙里還沾著獵戶的血。紫桓的手卻已穿過猙獰魔氣，穩(wěn)穩(wěn)握住了她尖銳的指骨。
“你可...“她聲音嘶啞得不成人聲，“當(dāng)真不嫌...“
話未說完，紫桓的額頭已抵上她生滿倒刺的眉心。他周身泛起柔光，那些被魔氣灼傷的皮膚竟開出一簇簇細小的彼岸花。
滾燙的淚從越青猩紅的獸瞳中涌出，滴在雪地上綻開一朵朵紅蓮。百年來第一次，有人穿透這副丑陋皮囊，認出了被困在魔氣深處的她。
“為了你...“魔氣漸漸收斂，獸爪變回纖細手指，“我會守住最后這點清明。“
紫桓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動著與她同源的頻率：“不是為我，是為你自己?！八赶蜻h處，風(fēng)雪盡頭隱約可見花界結(jié)界的光暈，“你看，滿山曇花都開了——它們等了你三千年?！?p> 當(dāng)?shù)谝豢|晨曦穿透云層時，越青拖著殘破的軀體隨他踏入花界。沿途花靈紛紛俯首，不是畏懼，而是在每朵花蕊中都托起一滴晨露——那是三千年積攢的純凈靈力，正等著洗凈她滿身污濁。
桓剛踏入花界結(jié)界，便有仙侍匆匆來報：“天君駕到——“
云翊的龍輦碾碎滿徑落花，停在紫桓面前時，卷起的氣流驚飛了一群青鳥。
“天君?！白匣腹笆中卸Y，衣袖間還沾著越青身上的魔氣。
云翊的目光如刀，似要將他刺穿：“青青呢？“
“臣不知?！?p> “不知？“云翊冷笑，指尖凝聚的金光將身旁一株古茶樹劈作兩半，“你與她同源共生，這一百年——“
“天君可還記得？“紫桓突然抬頭，眼中映出當(dāng)年景象，“您在此處帶走青青時，曾立誓永不分離?！八み^碎裂的茶盞，“她為助您歸位失了孩子，您卻讓她獨守空殿二十載?！按善谒_下化為齏粉，“如今您另立新后，又何必來尋舊人？“
云翊眸中金芒暴漲，威壓震得整個花界都在顫抖：“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質(zhì)問本君？“
“臣不過是一縷善念。“紫桓迎著他的目光，“比不得天君——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云翊抬手欲劈，卻在看到紫桓袖口繡的彼岸花時僵住。那是越青最愛的紋樣。
“好...很好。“他收回手，聲音突然啞了，“若她回來...告訴本君?！褒埣y靴碾過滿地殘花，“本君...想與她道別?！?p> 紫桓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指尖掐入掌心：“恭送天君?！?p> 結(jié)界合攏的剎那，藏在水鏡后的越青垂下眼睫，一滴淚落入池中，驚散了倒映的滿天霞光。
云翊的龍輦碾過南天門時，驚得守將手中的長戟都顫了三顫。
這一百年來，九重天的仙侍們早已學(xué)會看云辨君心——若御座上的云霞翻涌如血，定是天君又砸了滿殿珍寶；若晨霧里挾著雷鳴，便是哪位仙君因提了“彼岸“二字被貶下凡。
“滾！都給本君滾出去！“
今日的凌霄殿內(nèi)，琉璃盞碎了一地。云翊盯著掌心被瓷片割出的傷口，竟想起當(dāng)年越青為他包扎時，總愛在紗布末尾系個小小的蝴蝶結(jié)。
“陛下...“新任天后在殿外探頭，雪白的狐尾不安地掃著門檻，“南海進獻了...“
“本君說了——滾！“
一道金光將殿門轟然閉合。云翊跌坐在狼藉中，忽然嗅到一縷極淡的桃花香——是越青百年前落在奏折上的胭脂，至今未散。
他該怕的。怕她帶著滔天魔氣殺回九重天，怕她將小狐貍撕成碎片，更怕她那雙曾經(jīng)盛滿愛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仇恨。
可每當(dāng)夜深人靜，他摩挲著那支從麗華殿偷來的舊玉簪時，想的卻是：若真死在她手里，倒也算種圓滿。
紫桓送走云翊后，在花界深處的優(yōu)曇園尋到了越青。
——她正掐著一只小花妖的脖頸，指尖魔氣繚繞。那小花妖的雙腿已化作藤蔓，瑟瑟發(fā)抖地蜷縮著，花瓣般的唇瓣因恐懼而蒼白。
“青青！“紫桓箭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醒一醒！“
越青渾身一顫，猩紅的獸瞳漸漸褪去血色。她松開手，小花妖立刻化作一縷流光逃走了。
“我...我該怎么辦？“越青盯著自己猙獰的獸爪，聲音嘶啞破碎，像是從深淵里擠出來的嗚咽。
紫桓毫不猶豫地將她擁入懷中，掌心輕撫她布滿鱗片的脊背：“別怕，有我在?！八穆曇舫练€(wěn)如古潭，沒有半分厭惡或畏懼，“我不會讓你墮入魔道。“
越青在他懷里劇烈顫抖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百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原來堅守本心這般艱難，而墮落卻只在一念之間。
紫桓的懷抱溫暖而堅實，他身上清冽的草木氣息漸漸驅(qū)散了她周身的魔氣。越青悄悄抬眼，發(fā)現(xiàn)他凝視自己的目光依舊溫柔如初，仿佛她仍是當(dāng)年那個一襲紅衣、笑靨如花的彼岸花神。
或許...徹底放下云翊的執(zhí)念，就要從接納眼前這個始終如一的人開始。
子夜的天鏡閣，云翊指尖凝聚的金光在鏡面蕩開漣漪。鏡中浮現(xiàn)的永遠是那片被結(jié)界籠罩的月亮山——紫桓最常駐足的古茶樹下空無一人，唯有幾片花瓣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
“陛下...“仙侍捧著新摘的星辰果，被他眼中的執(zhí)念嚇得退后半步。
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如此。天鏡照不穿花界核心，他便記下每株花草的搖擺頻率，連苔痕生長的速度都熟稔于心。有次鏡中閃過一抹紅影，他竟徒手捏碎了整面水精鏡。
與此同時，太子殿的占星臺夜夜亮如白晝。
“殿下，魔界邊境又有妖獸暴動...“
云舒汻揮手打斷密報，星盤上浮動的血色光點才是他真正關(guān)心的。他既盼著那點紅光永遠消失在混沌深處，又怕下次再見時，會看到九重天燃起滔天業(yè)火。
兩位至尊心照不宣地維持著平靜。朝會上議的是四海升平，奏折里寫的是五谷豐登，只有值夜的仙娥知道——
那金殿的燈，再沒熄過。
晨露未晞時，越青坐在古茶樹下，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支塵封已久的玉笛。笛身上云翊刻的鎮(zhèn)魔咒文已經(jīng)黯淡，倒是她自己后來添的幾道血痕，在朝陽下泛著詭異的暗紅。
“三百年沒聽你吹《彼岸謠》了?！白匣付酥幉枳邅恚聰[掃過她微微發(fā)顫的指尖。
越青猛地攥緊笛子，鱗片在笛孔上刮出刺耳聲響：“你可知...這笛音會招來什么？“她抬頭時，右眼已經(jīng)泛起窮奇特有的金紋，“當(dāng)年我吹《安魂曲》，魔界十萬怨靈哭嚎；吹《破陣樂》，八百里黃泉決堤...“
紫桓忽然握住她獸化的手腕，將笛子橫在二人之間：“那為我吹一曲呢？“他指尖點在笛尾那朵小小的彼岸花刻痕上——那是她拿到這只仙樂笛時，笨拙地自己刻的。
越青好像記起來了一些事情，紫桓還只是她一縷神識時，最愛蹲在花田里聽她吹走調(diào)的小曲。那時笛尾還沒有云翊的咒文，只有她幼稚的刻花。
“我...“她倉皇起身，玉笛跌落草叢，“我不敢賭?！?p> 笛子滾到紫桓腳邊，沾滿露珠的笛孔里，隱約傳出深淵的回響。
歲月如流，越青已記不清在花界度過了多少個春秋。
這日清晨，她終于再次執(zhí)起那支玉笛。笛聲悠揚，如清泉流淌，干涸已久的荷花池竟在音律中漸漸泛起漣漪，池底龜裂的泥土被清澈的水流溫柔撫平。
“我...成功了？“越青低頭看著自己恢復(fù)如初的雙手，指尖不再有猙獰的鱗片，而是如玉般光潔。
紫桓眼中盈滿欣慰：“再堅持些時日，你的容貌也會...“
“花神！“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小侍女提著裙擺匆匆跑來，“紫鳶公主回來了！“
越青身形一僵，本能地要躲藏。紫桓立即握住她冰涼的手：“別怕?！八p聲安撫，“她認不出你?！?p> 直到紫桓的身影消失在花徑盡頭，越青才緩緩松開緊握的玉笛。笛身上，一道細微的裂痕無聲蔓延——那是方才她體內(nèi)殘存的魔氣不受控制地震蕩所致。
荷花池的水面突然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黑霧。
“哥，我?guī)∮昊貋碜兹??！?p> 紫桓彎腰抱起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指尖拂過她發(fā)間搖晃的蝴蝶釵——那是越青當(dāng)年送給紫鳶的。
“舅舅帶你去摘蓮蓬好不好？“他刮了下小雨的鼻尖，轉(zhuǎn)頭吩咐花侍，“帶小殿下去東邊荷塘，要新綻的并蒂蓮?！?p> 待那抹鵝黃色身影蹦跳著走遠，紫桓袖中的手才微微松開：“太子派你來的？“
紫鳶扯了扯被女兒抓皺的衣袖：“九重天這百年死氣沉沉。天君終日對著面水精鏡發(fā)呆，太子批奏折時能把朱砂筆捏斷...“她突然壓低聲音，“她走后，三界的光彩都跟著消失了。“
紫桓垂眸撥弄茶盞，浮沫里映出自己緊繃的下頜：“回來作甚？“
“鳳凰族那丫頭仗著祖蔭和自己太子妃的身份，整日對我呼來喝去?！白哮S冷笑，“我可不像人魚族那般好性子?！?p> “鳳凰啊...“紫桓嘴角揚起微妙的弧度，“還是這般目中無人?！?p> 紫鳶突然瞇起眼：“哥這話...倒像與她相識千年？“
紫桓正要開口，遠處突然傳來小雨的尖叫。
“妖怪！荷花池里有妖怪！“小女孩跌跌撞撞撲來，發(fā)髻上還沾著水草，“黑乎乎的...要抓我的腳...“
茶盞“啪“地碎裂。紫桓化作流光掠向荷塘，心底最恐懼的猜測正在成形——那池水，是聽著越青的笛聲復(fù)蘇的。
紫桓抱著越青飛掠過花海時，她的裙角掃落了幾朵半開的曇花。
“是我疏忽了?！白匣笇⑺旁谠铝辽降那嗍_上，指尖還殘留著她腰間絲絳的觸感，“沒想到小雨會跑到荷塘去?！?p> 越青低頭整理衣袖，發(fā)間一支玉簪松脫，被紫桓眼疾手快地接住——那是百年前云翊送的生辰禮，簪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細微的裂痕。
“我怕嚇著孩子?！八舆^玉簪，隨手插回發(fā)間，“我這副模樣...“
紫桓突然捧起她的臉，拇指撫過她眼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鱗紋：“很美?！八曇糨p得像在說一個秘密，“比當(dāng)年初見時更美?！?p> 晚風(fēng)送來紫鳶哄孩子的歌謠，越青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的花神殿：“沒想到...小雨都這么大了?！?p> “一百三十八年零四個月?！白匣刚乱黄乱姴葙N在她腕間，草葉立刻泛起瑩藍光芒，“你離開的每一天，我都數(shù)著。“
越青突然抬頭：“紫鳶她...真的認不出我嗎？“
紫桓望向山下那個抱著孩子的身影：“也許...“他苦笑著轉(zhuǎn)回視線，“你那雙眼睛，任誰見過都不會忘。“
“罷了?！霸角噢D(zhuǎn)身走向山巔的竹屋，“我在月亮山住幾日?！八崎_窗，正好能望見九重天模糊的輪廓，“等小雨玩夠了再回去?！?p> 竹門合上的瞬間，紫桓看見她將云翊送的玉簪取下，輕輕放在了窗臺上。
夜色如墨，紫鳶倚在沉香木榻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當(dāng)真是小雨看錯了？那荷花池里...“
“不過是被靈魚驚著了?！白匣割^也不抬地修剪著盆栽，銀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紫鳶盯著兄長微微發(fā)僵的指節(jié)——他撒謊時總會不自覺地用力。翌日清晨，她將小雨托付給花侍，化作一只青蝶隱在晨霧中。
月亮山的結(jié)界對她這個血脈至親毫無防備。當(dāng)看清竹屋里那個倚窗的身影時，紫鳶險些現(xiàn)出原形——那人半面如玉，半面卻覆著猙獰鱗甲，正用她再熟悉不過的姿勢綰發(fā)。
“哥...“傍晚的花神殿里，紫鳶突然為紫桓斟了杯醉仙釀，“這些年...你寂寞么？“
紫桓挑眉看她：“花界萬千生靈，何來寂寞？“
“我是說...“紫鳶的指甲在案幾上劃出淺痕，“要不要找個知冷知熱的人？“見兄長不答，她急道，“九重天那么多仙女...“
“鐺！“銀剪被重重擱在案上。紫桓似笑非笑：“何時輪到你來操心這些？“
紫鳶卻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我看見了！月亮山上那個半妖...“她聲音發(fā)顫，“你是不是被蠱惑了？“
紫桓抽回手，袖中飄落一片彼岸花瓣：“我的事，自有分寸?！?p> 紫桓一連數(shù)日對紫鳶的勸誡充耳不聞，直到這天清晨——
“滾出來！“
紫鳶的劍氣劈開竹屋門扉時，越青本能地往紫桓身后躲去。紫鳶一把拽住她手腕，狠狠摔在地上：“哪來的妖孽，也敢迷惑花神！“
青石板上濺開幾滴黑血——越青被摔得鱗甲崩裂，卻咬著唇不發(fā)一言。
“紫鳶！“紫桓擋在越青身前，袖中藤蔓瘋長成墻，“回去！“
“休想！“紫鳶劍尖直指越青心口，“今日我定要除了這禍害！“
寒光閃過，越青竟不躲不避。那一劍刺入肩頭時，她只是顫抖著閉上了眼——魔氣在傷口翻涌，卻硬是被她壓了回去。
“你——“紫桓震怒之下，一記靈鞭抽飛紫鳶的劍。玄鐵劍身插進巖壁三寸，劍穗上小雨編的平安結(jié)還在搖晃。
紫桓將越青瞬移回花神殿內(nèi)，越青肩頭的傷口不斷滲出黑血。紫桓的治愈術(shù)剛靠近就被魔氣吞噬，眼看著她的鱗片開始大片剝落——
“青青...“他忽然扣住她后頸，吻上她染血的唇。一顆瑩白內(nèi)丹渡入她口中，殿內(nèi)瞬間綻開萬千曇花。
匆匆趕回的紫鳶撞見這一幕，手中藥瓶“啪“地粉碎：“她究竟是誰？！“
紫桓蒼白的唇上還沾著越青的血，卻笑得溫柔：“她是你當(dāng)年，親手系在我腕上的紅繩?！?p> ——那是上古花神結(jié)契的秘儀，以紅線為誓，永生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