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瀝，寒意透骨。越青蜷縮在柳樹下，聽著人間百態(tài)在雨聲中交織。
拄著破傘的老嫗匆匆而過，懷里緊揣著藥包，每一步都踏得水花四濺；衣衫單薄的男孩瑟縮在柴堆旁，眼巴巴望著過往行人，凍得發(fā)青的手指不住摩挲著柴刀；遠處青樓的笙簫聲里，倚門賣笑的姑娘們呵出的白氣，轉眼就消散在凄風苦雨中。
越青眼里映著這一切，心底卻掀不起半點波瀾。混沌失守，魔界洞開，九天眾神自顧不暇；鳳凰焚林，龍族困海，花界凋零——這天地將傾之際，誰又來救贖誰呢？
雨絲滲進柳樹根部的裂縫，將那些暗紅的血痕沖刷成蜿蜒的小溪。越青望著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忽然扯了扯嘴角。如今的她，既非神祇，亦非妖魔，倒真成了這崩壞三界中最自在的存在。
夜色漸深，越青攏了攏那件月白披風，忽聞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還沒走？“夏麗筠的聲音在柳樹下響起，帶著鳳凰一族特有的清越。
越青頭也不回，指尖纏繞著一縷柳枝：“等你嫁了再走，討杯喜酒?！?p> 夏麗筠撩起裙擺在她身旁坐下，鬢間金步搖映著月光：“這破敗小鎮(zhèn)，值得你看這么久？“
越青深深吸了口氣，柳葉的清香中混著一絲血腥：“不是看景...“她瞇起眼睛，“是這千年柳樹的香氣，著實誘人?！?p> “哦？“夏麗筠忽然湊近，吐息如蘭，“你想吃了這柳樹精？“鳳眸中閃過一絲玩味。
夜風驟起，柳枝狂舞，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影子。越青嘴角微揚，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柳枝突然劇烈搖晃，沙沙作響，仿佛在回應夏麗筠的話。越青先是一愣，隨即輕笑出聲，眼眸中泛起久違的光彩：“你這性子，倒是一點沒變?！八焓纸幼∫黄h落的柳葉，“當年在梧桐林，你也是這般與我針鋒相對?！?p> 夏麗筠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玉鐲，那是當年大婚時的信物：“高高在上的彼岸花神，如今倒學會躺在這破柳樹下裝乞丐了?！八Z氣輕快，眼中卻閃過一絲痛色。
夜風突然轉涼，越青撥開額前碎發(fā)，露出那雙標志性的紅瞳：“是誰...助你重聚魂魄的？“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夏麗筠低頭看著自己掌心若隱若現(xiàn)的鳳紋：“是夫君?！昂唵蔚娜齻€字，卻讓周遭空氣都為之一滯，“他將元神給了我，自己卻...“話未說完，一滴淚砸在鳳紋上，激起細微的金光。
越青猛地轉過身，長發(fā)在風中揚起一道弧線。她紅著眼睛，顫抖的手輕輕覆上夏麗筠的手背：“對不起...“這三個字重若千鈞，包含著三萬年的愧疚與痛楚。
柳葉紛紛揚揚落下，在兩人之間織成一道朦朧的簾幕。
夏麗筠輕輕搖頭，月光在她眼中流轉：“越青，你唯一虧欠我的，是沒能護住我的女兒?！八D了頓，“雖然那時你尚未歸位...但這些，我都已經(jīng)放下了?！?p> 越青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當年梧桐林遭劫時，她正在重塑真身的關鍵時刻。大殿下明明收到了求救信，卻選擇守在她身邊...這份愧疚，成了她后來執(zhí)意要促成鳳凰與金龍聯(lián)姻的執(zhí)念?？蛇@天地，又何曾按她的意愿運轉過？
“這具肉身...“越青轉移話題，指向夏麗筠心口，“沾染了太多死氣，會侵蝕你的元神?！八耐子吵鰧Ψ街苌砝p繞的黑霧，“就像當年鳳凰妖氣污染我的神格一樣?！?p> 夏麗筠低頭看著自己若隱若現(xiàn)的鳳紋：“我需要力量...聽說那羅將軍...“
“不行！“越青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鳳夏，“她聲音發(fā)顫，“你是浴火重生的神裔，一旦沾染妖道...“那些血腥記憶涌上心頭，讓她幾乎窒息，“就再也回不了頭了?！?p> 柳樹突然劇烈搖晃，血色的露珠從枝葉間簌簌落下，仿佛也在警示著什么。越青紅著眼眶，將夏麗筠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感受下，這具身體里...還剩多少神性？“觸手所及，盡是妖力侵蝕的猙獰疤痕。
夏麗筠的指尖不自覺地掐入掌心，鳳紋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她永遠忘不了那一日——云鳳盈的金羽被生生剝離時發(fā)出的凄厲鳴叫，那聲音至今仍在她的夢境中回蕩。
“盈兒的金羽...“她的聲音輕顫，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不知是否已經(jīng)重新長出來了？“鳳眸中閃過一絲痛色，“那梧桐...會不會再傷他？“
越青望著她眼中翻涌的執(zhí)念，忽然明白為何小鳳凰會借這具凡人之軀歸來。三萬年的恨意，早已化作心魔，在這位母親的魂魄深處扎根。
柳樹無風自動，血露滴落在夏麗筠手背上，竟與她的淚混在一處。越青想起當年大殿下面臨抉擇時，那雙瞳中的掙扎——既要護她歸位，又要維持三界平衡?？蛇@世間，哪有兩全法？
“鳳夏...“越青輕喚她前世的名諱，指尖凝出一朵將熄未熄的彼岸花，“你可知為何梧桐非要取盈兒的金羽？“花瓣突然碎裂，化作點點金光，“因為那孩子...是這三萬年來，唯一同時繼承鳳凰真火與金龍神血的...“
遠處突然傳來狼嚎，驚起一樹寒鴉。夏麗筠猛地抬頭，鳳紋在頸間若隱若現(xiàn)——那正是羅將軍府邸的方向。
越青望著天邊漸沉的月色，眼中映著亙古的滄桑。那目光太過深沉，仿佛看透了天地輪回、生死更迭的真理。她注視著夏麗筠眉間未散的執(zhí)念，只盼這只小鳳凰終有一日能夠釋懷。
“梧桐如今被囚于鳳凰金頂，受天君懲戒?！霸角嗟穆曇糨p若柳絮，眼神卻格外清明，“更何況她被我重傷，靈力盡失，暫時掀不起風浪。鳳盈很安全?！八D了頓，目光柔和了幾分，“趁此時機，你當靜心修養(yǎng)，以待涅槃之期。羽族...還需要他們的王?！?p> 夏麗筠正欲開口，忽見越青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你的眼神...“
“無妨?！霸角鄤e過臉去，柳樹的根系突然蠕動起來，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這夏小姐的怨魂與柳樹精魄相融，此刻正在蘇醒。“她推了推夏麗筠，目光變得銳利，“你快走?！?p> “我?guī)湍?..“
“走！“越青厲聲喝道，周身突然騰起血色霧氣，那決絕的眼神讓夏麗筠心頭一震，“你占了她的肉身，若被她怨氣所噬...“話音未落，柳枝如利刃般刺來，在她臉頰劃出一道血痕。
夏麗筠還未邁步，數(shù)根血色柳枝突然纏上她的腳踝。她下意識掙扎，轉頭卻見越青也被同樣的柳枝纏住，兩人被捆得動彈不得。
“越青！“夏麗筠急喚道，聲音里透著驚慌。
越青卻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眼神空洞地望著夜空：“我本就是來這尋死的，你偏要來湊熱鬧。“
“這種時候你還要鬧脾氣？“夏麗筠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柳枝越纏越緊，越青這才懶懶地開口：“我救你出去，你把夏小姐的身體好生安葬?！罢Z氣平靜得像在討論今日的天氣。
“那我怎么辦？“夏麗筠急道。
“暫借我的身體?！霸角嗟卣f，仿佛只是在談論借一件外衫。
夏麗筠震驚地望著她：“你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嫌棄??？“越青冷笑一聲，“那便一起死在這兒罷。“她索性閉上眼睛，一副不愿多談的樣子。
夜風嗚咽，柳枝上的血珠滴落在兩人之間。夏麗筠望著越青蒼白的面容，忽然想起她們從前在梧桐林爭吵的種種。半晌，她輕聲道：“...多謝。“
這簡單的兩個字，讓越青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從前她們可沒少吵架。
就在越青即將發(fā)作之際，欒云與欒萍突然持劍而來。劍光如虹，瞬間斬斷纏繞的柳枝，將二人解救下來。
欒云快步上前，關切地問道：“姑娘可還安好？“
越青卻冷眼相對：“誰要你多管閑事？“她赤紅的眼眸在夜色中格外妖異。
欒云見她雙目通紅，以為是受了驚嚇：“你的眼睛...“
“她患了眼疾?！跋柠愺藜泵Σ逶?，擋在二人之間。
欒云聞言，神色更加溫和：“姑娘若不嫌棄，我們可為你尋訪名醫(yī)...“
“不必?！霸角嗬渎暣驍?，語氣陡然轉寒，“速速離去?！?p> 欒云被她突如其來的冷漠所驚，還想解釋：“在下只是...“
“我說了，不需要?！霸角啾尺^身去，長發(fā)遮住了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她比誰都清楚，如今的昆侖早已沒落，這些所謂的使者，不過是在延續(xù)一場無人知曉的徒勞
夏麗筠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凝滯，上前一步溫婉行禮：“多謝二位俠士相救，還請到寒舍小坐，容奴家略備薄酒致謝?！?p> 越青剛要拒絕，夏麗筠暗中攥緊她的手腕，壓低聲音道：“總得給我時間妥善處理這具身體，難道要我頂著夏小姐的身份繼續(xù)活著？“
“你待如何？“越青挑眉，“再死一次？“
夏麗筠眸光一閃：“這兩位既是除妖師，不如...“她湊近耳語，“讓他們隨我嫁入將軍府，正好查探羅海成的底細?！?p> “與我何干？“越青甩袖欲走，卻被夏麗筠死死拽住。
“你可是...“夏麗筠剛要開口，越青忽然抬頭望向夜空。但見紫微星明滅不定，這是神州帝王氣數(shù)將盡的征兆。九州叛軍背后，果然另有玄機。
越青沉默片刻，終是任由夏麗筠拉著往劉家莊走去。夜風吹起她的衣袂，露出腕間若隱若現(xiàn)的彼岸花紋——那是守護神印最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