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青獨自行走在荒蕪的山徑上，忽然瞥見巖縫中幾朵瑟縮的野花。那蒼白的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在風中瑟瑟發(fā)抖，像是畏懼她的到來。她緩緩蹲下身，指尖在將要觸及花瓣時又驀地停住。
“小花，你在怕我么？“她輕聲問道，聲音比晨霧還要輕柔。
那朵小花顫巍巍地垂下花蕊，露珠滾落如淚。越青望著它，忽然想起千年前自己揮手間令百花凋零的模樣。晨風拂過，吹散她耳畔的碎發(fā).
“以后...“她將亂發(fā)別至耳后，蒼白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再不會有人傷害你們了?！蚌探鹕难垌持?，卻比暮色還要黯淡，“這世間，很快就不會有彼岸花神了。“
起身時，衣袂帶起的氣流驚得小花又是一顫。越青望著綿延向遠方的山路，忽然覺得這人間最諷刺的莫過于——當你決意離去時，才發(fā)現(xiàn)早已與這紅塵有了太多剪不斷的牽連。遠處傳來牧童的笛聲，她鎏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縮，終究還是邁開了腳步。
越青在劉家鎮(zhèn)的城門外停下了腳步。斑駁的城墻爬滿青藤，城門上“劉家鎮(zhèn)“三個大字已經(jīng)褪色，卻依然能看出當年開鎮(zhèn)時的氣派。來往商隊的駝鈴聲與邊關將士的甲胄聲交織在一起，顯出這與眾不同的繁華。
她攏了攏破舊的衣衫，故意讓頭發(fā)遮住大半張臉，慢吞吞地挪到城門角落蹲下。路過的小販瞥見她臟兮兮的衣角，嫌棄地繞道而行。越青卻早已無所謂。
鎮(zhèn)中央的劉氏祠堂香火鼎盛，據(jù)說供奉著開鎮(zhèn)先祖的佩劍。越青遠遠望了一眼那鎏金屋頂，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垢的指甲?，F(xiàn)在的她，與那些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的乞丐沒什么兩樣，甚至更懂得如何裝瘋賣傻。
夕陽西下時，她蜷縮在草垛后，聽著酒肆里傳來的劃拳聲。有醉漢踉蹌著經(jīng)過，往她這邊丟來半個啃剩的炊餅。越青盯著那塊沾了泥土的餅，突然想起三萬年前，自己也是這樣蹲在九重天的云海里，看著眾神將供奉的瓊漿玉液傾倒天河。
“當個貪生怕死的乞丐...也挺好?！八哉Z，將炊餅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嘴里，另一半留給夜半可能路過的小野貓。遠處劉家祠堂的鐘聲響起，驚起一群歸巢的寒鴉，在暮色中撲棱棱地飛向遠方。
越青懶洋洋地斜倚在河畔的老柳樹下，斑駁的樹影在她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柳枝輕拂過她的臉頰，帶著河水特有的濕潤氣息。她半闔著眼，耳畔是潺潺的水聲，偶爾夾雜著街市上零星的叫賣。
比起從前，這人間確實蕭條了許多。行人步履匆匆，眉頭緊鎖，連討價還價的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賣炊餅的老漢推著吱呀作響的木車經(jīng)過，瞥見柳樹下臟兮兮的身影，嘆了口氣，掰了半塊餅放在她身邊。
“謝了?！霸角鄳袘械氐懒寺暎膊患敝ツ?。直到日頭西斜，那半塊餅上爬了幾只螞蟻，她才慢悠悠地拈起來，輕輕吹了吹。
河對岸的酒旗在風中無力地飄著，曾經(jīng)夜夜笙歌的茶樓如今早早打了烊。越青望著水面上破碎的夕陽倒影，忽然覺得這樣也好——至少此刻，她與這人間的愁苦是如此相稱。一個挎著菜籃的老嫗經(jīng)過，往她跟前放了顆蔫了的青菜，她瞇起眼笑了笑，赤紅色的瞳孔在暮色中一閃而過。
夏末的日頭依舊毒辣，越青懶散地躺在老柳樹下，隨手折了根柳枝編成環(huán)狀，漫不經(jīng)心地蓋在臉上，蟬鳴聲時遠時近，襯得這河邊格外靜謐。
不遠處賣字畫的落魄書生觀望多日，終是忍不住走了過來。他手執(zhí)一把泛黃的折扇，另只手攥著個硬邦邦的饅頭：“姑娘在此乞討數(shù)月，為何不換個去處？“
越青透過柳枝縫隙瞧他，懶洋洋道：“懶得動彈，這兒挺好?！八謸荛_臉上的柳環(huán)，露出被曬得泛紅的臉頰，“有樹蔭，有河水，比別處舒坦?！?p> 書生搖頭嘆息：“連年戰(zhàn)亂，百姓苦啊。只怕再過些時日，在下也要與姑娘一般...“話未說完，就被越青打斷。
“那正好，“她拍了拍身旁的草地，“先來適應適應。“
書生卻遲疑著不敢靠近：“姑娘沒發(fā)覺么？全鎮(zhèn)無人敢近這老柳樹?！八麎旱吐曇?，“此樹比鎮(zhèn)子還年長，旱澇不改其貌，著實古怪?！?p> 越青瞇眼望向頭頂稀疏的柳枝：“它本就快禿了?！罢Z氣里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
書生見她這般，只得作罷：“若姑娘無處可去，寒舍尚有草屋一間...“
“不必?！霸角鄶[擺手，目光在他青白的臉上停留片刻，“你好生讀書，將來或可謀個一官半職?！?p> 書生苦笑：“能活命就不錯了，哪敢妄想功名？“
越青不再接話，只是重新將柳環(huán)蓋回臉上。透過枝葉縫隙，她看得分明——這書生印堂發(fā)黑，陽氣將盡。若在從前，她或許會隨手救上一救?？扇缃?..她摩挲著腕間黯淡的神印，連自身都難保了，又哪來的余力渡人？
這世間無人知曉，當年欒云為得到越青的心，受鳳凰蠱惑，每日在她茶中摻入忘川之水。整整四十九日，那忘川的寒毒滲入她的神髓。
尋常仙家飲下忘川，不過忘卻前塵?？伤情_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忘川水蝕不碎她的記憶，卻將她的神力一點點消磨殆盡。最后一戰(zhàn)面對鳳凰時，她的神血已近干涸，指尖再凝不出一朵完整的彼岸花。
如今蜷縮在柳樹下的越青，偶爾抬起手腕，還能看見肌膚下蜿蜒的青色紋路——那是忘川水留下的蝕痕?，F(xiàn)在的她，不過是個靈力微弱的散修，連最基礎的點化之術都使不出來。
柳葉飄落在她掌心，她試著凝起一絲靈力，葉片卻紋絲不動。越青輕笑一聲，任由柳葉被風吹走。遠處書生的咳嗽聲傳來，她閉了閉眼。
夕陽將柳樹影子拉得很長，越青望著水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曾經(jīng)令三界震顫的彼岸花神，如今連朵野花都點化不開，倒真應了鳳凰當年的詛咒：“我要你活著看自己變成廢物。“
時間仿佛倏忽之間，又是烈日當空，金烏的炎威比往日更盛三分，灼熱的陽光穿透柳葉間隙，她瞇起眸子，抬手遮在眼前，暗自嘀咕：“這扁毛畜生莫不是偷吃了老君的九轉(zhuǎn)金丹？“
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在臟兮兮的臉頰上沖出一道淺痕。遠處賣字畫的書生早已收了攤，連柳樹上知了的鳴叫都有氣無力。越青扯了扯黏在身上的粗布衣襟，忽然懷念起九重天上那些云錦衣裳。
“要是還能馭云...“她望著萬里無云的天空，自嘲地笑了笑。河面蒸騰起氤氳的水汽，恍惚間似乎浮現(xiàn)出老君煉丹爐的景象。越青搖搖頭，定睛再看時，只見幾條翻著肚皮的魚漂在水面上——連河水都被曬得滾燙。
她艱難地挪到樹蔭更濃處，指尖無意觸到樹根處一塊凸起的樹瘤。那樹瘤突然裂開一道細縫，滲出暗紅色的汁液，散發(fā)出淡淡的血腥氣。越青猛地縮回手，終于明白為何鎮(zhèn)上百姓都避著這棵老柳樹了。
就在這時，一輛鎏金描彩的馬車緩緩駛過，四匹雪白的駿馬昂首闊步，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聲響。車簾掀起時，一陣馥郁的香風撲面而來，熏得越青不得不睜開半闔的眼眸。
只見一位身著煙霞色羅裙的姑娘款款下車，她云鬢間的金步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眼波流轉(zhuǎn)間似有星辰閃爍。那姑娘輕移蓮步來到越青跟前，腰間環(huán)佩叮咚作響。
“這位姑娘，“她朱唇輕啟，聲音如清泉擊玉，“見你在這柳樹下棲身多日，若暫無去處，我夏府正缺個...“話未說完，突然一陣怪風卷起，吹得柳枝狂舞。
越青定定地望著眼前人，盡管容貌陌生，但那股熟悉的靈力波動卻如烙印般清晰。她垂下眼簾，掩去眸中閃過的光芒——母神這究竟是何用意？
“姑娘...“對方又輕喚一聲，將她的思緒拉回。
越青懶散地撥開臉上的柳枝，故作疑惑：“劉家鎮(zhèn)何時多了個夏府？“
姑娘掩唇輕笑，腕間玉鐲叮咚作響：“家父在萬麗城任職，此番是替母親來探望染恙的舅父。“她說話時眼尾微微上挑，正是鳳凰一族特有的神態(tài)。
“原是如此?！霸角嗦宦?，將柳條編的草環(huán)在指間轉(zhuǎn)了轉(zhuǎn)，“不過我野慣了，受不得拘束。小姐的好意心領了?！?p> 那姑娘也不惱，從侍女手中取過一件月白色披風：“秋深露重，姑娘保重?！芭L上繡著暗紋，在陽光下隱約顯出鳳凰翎羽的圖案。
越青坦然接過，指尖在披風暗紋上不著痕跡地摩挲了一下：“多謝?！半S手將披風墊在腦后，又躺了回去。
待馬車聲遠去，她猛地睜開眼，瞳孔在陰影中泛起妖異紅光。
夏小姐的馬車還未行出百步，便被一隊鐵騎橫攔去路。為首軍官高坐馬背，玄鐵鎧甲在烈日下泛著冷光，手中馬鞭不緊不慢地敲打著掌心。
“萬麗城夏家的千金大駕光臨，末將特來替我家將軍問安?！八曇艉榱?，卻故意將“問安“二字咬得輕佻，引得身后兵卒哄笑。
越青瞇起眼睛，指節(jié)無意識地在柳樹皮上刮出幾道白痕——若在從前，這等宵小早被她一道神雷劈得魂飛魄散。
夏小姐卻不慌不忙地掀起車簾，玉簪上的流蘇紋絲不亂：“軍爺厚愛，奴家還要去探望舅父，改日定當...“
“何必改日？“軍官突然策馬逼近，馬蹄濺起的塵土撲在車簾上，“末將這就護送小姐去劉府?！?p> 柳樹下的越青輕嘆一聲，將破舊的披風往臉上拉了拉。透過布料縫隙，她看見夏小姐攥著帕子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卻仍保持著得體的微笑。這世道啊...神明凋零，妖魔橫行，而這些凡人卻還在互相傾軋。
遠處傳來孩童驚恐的哭聲，原是軍官的馬匹撞翻了賣糖人的攤子。越青翻了個身，柳枝沙沙作響，像是也在嘆息。
待夏小姐離去，隔壁賣書畫的書生走到她身邊嘆了口氣：“可憐了這夏小姐?！?p> 越青扒開自己臉上的柳樹環(huán)略有些好奇：“書生，何出此言？”
書生環(huán)顧了四周，仿佛很是小心：“小乞丐，你可知道，這夏小姐出了名的人美心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這小城小鎮(zhèn)里真正的大家閨秀。也正因為如此，那戌邊將軍羅海成一心想要娶她回去做填房?！?p> 越青毫無感情，怎么說那鳳凰再落魄也是鳳凰，自然是凌駕于眾生之上。于是嘲諷道：“指不定羅將軍高大威猛……”
沒想到書生卻有些嗔怒：“哼，小乞丐，虧得夏小姐剛剛還對你施恩。你可不知道這羅將軍是何人？”
越青又問：“他是何人？”
書生警惕地壓低聲音湊近道：“那羅海成今年五十有七，前頭已經(jīng)克死了三房夫人。仗著戍邊有功，在城里橫行霸道...“他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越青順手遞過半塊沒吃完的硬饃，書生擺擺手繼續(xù)道：“最可恨的是，他專挑好人家的女兒下手。上月城西李員外家的姑娘，就是被他逼得投了井...“
柳葉沙沙作響，“所以啊，“書生突然正色，“方才你說那話，實在不該?！八R車遠去的方向，眼中滿是憂色，“這樣的好姑娘，合該配個知書達理的...“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書生臉色驟變，慌忙躲到柳樹后——原來是那隊官兵去而復返，正在街口挨個盤查攤販。
越青望著書生瑟瑟發(fā)抖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這滿口仁義的書生，連自身都難保，卻還在憂心別人的婚事。她重新把柳環(huán)蓋在臉上，含混不清地嘟囔：“放心吧...那夏小姐...吃不了虧。“
書生又看了看四下，偷偷說給越青：“聽說他是個妖怪。鎮(zhèn)守邊關二十年來，九州的叛軍從來沒有打贏過他。聽有人說啊，見過他夜里出去吃人，不過他只吃九州的叛軍?！?p> 越青聞言，眼眸在柳葉縫隙間閃過一絲譏誚。她慢悠悠地撥開臉上的柳環(huán)，似笑非笑地看向書生：“照你這么說，這羅將軍倒是個...精忠報國的食人妖怪？“
越青覺得好笑，書生沒察覺她話中的諷刺，反而認真點頭：“正是！上月九州叛軍夜襲，有人親眼看見羅將軍現(xiàn)出原形，一口就...“他突然噤聲，因為街角轉(zhuǎn)出幾個巡邏的官兵。
待官兵走遠，書生才繼續(xù)低聲道：“所以大家既怕他，又...不得不仰仗他。“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這世道，能抵擋叛軍的，也就只剩這些...這些非人之物了。“
越青望著書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忽然想起三萬年前，人間也是這樣——既畏懼神明之力，又不得不依賴神明庇佑。她隨手扯下一片柳葉，在指間捻成碎末：“那你們可曾想過...“聲音輕得像嘆息，“或許九州叛軍，也是被逼的？“
書生愣住了，顯然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越青卻已重新躺下，將破舊的披風蒙在臉上。透過布料縫隙：“那夏小姐...嫁還是不嫁？“
書生急得直搓手：“夏小姐聰慧，每每都能巧妙周旋?？蓜⒓以俅蟮募覙I(yè)，也經(jīng)不住羅將軍三番五次索要軍餉?。 八f著重重跺腳，“你這小乞丐，怎的如此冷心腸？那羅將軍前頭三房夫人可都是...“
“萬一這次是真愛呢？“越青突然打斷，指尖的柳葉突然燃起一簇幽藍火焰，轉(zhuǎn)瞬即逝。
書生倒吸一口涼氣：“可他吃人??！“聲音都在發(fā)顫，話未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凄厲的狼嚎。書生頓時面如土色，連攤子都顧不上收，倉皇逃走了。越青望著他跌跌撞撞的背影，輕輕搖頭。她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柳葉，葉脈間隱約滲出暗紅血絲——這棵千年老柳，怕是也快鎮(zhèn)不住地底下那個“東西“了。
越青不再多言，待書生離去后，她借著夜色隱去身形，悄然跟到了劉家莊。穿過朱漆大門時，她指尖的鎏金光芒已黯淡得幾乎看不見——這點微末法力，至多能維持半炷香的隱身。
廳堂內(nèi)，那軍官正拍案叫囂：“將軍說了，這次若再推脫...“劉老爺卻面不改色，示意家仆抬出早已備好的箱籠：“軍爺息怒，這些...“
越青正暗自冷笑，忽覺一道目光如芒在背——夏麗筠竟朝她隱身的方向望來，那雙鳳目里閃過一絲鎏金色的流光。越青心頭一震，慌忙退出廳外，混入看熱鬧的人群中。
“奴家愿嫁。“夏麗筠的聲音忽然傳來，清越如鳳鳴，“還請將軍親自來議婚期?！八卸Y時，鬢間金步搖紋絲不動，仿佛早已算準這一刻。
軍官喜出望外離去后，整個劉家鎮(zhèn)都沸騰了。越青靠在那棵老柳樹下，聽著街巷間的議論紛紛。有人說夏小姐終于想通了，有人說劉家這次怕是要傾家蕩產(chǎn)...只有越青知道，當夏麗筠說“豐厚嫁妝“時，指尖那縷鳳凰真火一閃而逝的殺意。
夜風拂過柳枝，越青望著樹根處新滲出的血珠，輕輕合上眼。既然是小鳳凰自己的選擇，那便等著看母神這盤棋要如何下吧。
二狗的曇花夢
閑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