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腿腳不便,夜宿望椿廬。早起潘又安正替他換草藥打綁腿子,外頭一片聲嚷:“都把手頭活計放下,帶上杠子梯子,回府搭棚,老太太歿了!”
金文翔張傘持幡,號哭而來,見者無不涕泣。賈琮在矮板榻上抱頭大慟不止,文翔勸不住,與潘又安一頭一個,抬了板榻下山,扶在馬上,小廝騎馬緊隨。
趙天梁李貴分頭去往田莊報喪,俞祿帶領(lǐng)匠役下山去了,余下的牯兒、大黑子幾個跟著王住兒趙天棟,遵赦老爺之命,分頭去砍陰陽二宅上的耐寒君子柏,欺雪大夫松,以備搭扎門樓,裝點孝棚之用。
邢忠未來投親之時,在玄墓山的蟠香寺扎作裱褙營生。自從與薛家開了親,拿幾個本錢,依著卜世仁的香料鋪重操舊業(yè),開著不大不小的一爿鋪面。
錢槐受族長差派,來時邢大舅還在皮匠鋪,做閨女喜事上的被褥去了。立等片時,錢槐不見他人來,徑往皮老棉鋪上去找。只向賈蕓舅舅拱拱手,就過了他的香料鋪。
邢忠得了話,回店討上動用的家伙背上,卜大舅見他出門,從拍子下走出來問:“大舅那里發(fā)財去?”邢忠嘟噥:“發(fā)個屁財,這是忙上加忙,亂上添亂了!皮老棉咬價,咬的我一頭火,這又來了卻不得的事!喜事白事攪在一塊,叫我顧那頭為是?說不得了,死者為大!”
卜世仁是五服里的姻親,這頭還縮不過去,平添煩慮,耷頸子來至庭院,蹲到烏桕樹下悶聲抽水煙。他女人在惠夷槽上碾蒼耳子去刺,見了丈夫,嘆說“造孽”,抱怨開來:“半生養(yǎng)了個百伶百俐閨女,我養(yǎng)他小,指望他招女婿養(yǎng)我老,誰知竟成了嫁不出去的!金家退親,咱們原不該依——生是他金家人,死是他家鬼!定親時也沒這毛病,如今不好了,是他金家墳山冒了氣!不然,早不得,遲不得,怎么不早不晚,跟他家換了八字,就得了癡病了?”
卜世仁起身另覓清凈,不防頭碰在樹杈上,氣的拽斷樹枝,道:“還說這沒用的做什么?你也曉得,我們是薛家的承局,入著他家的股,這是一。第二件,老滑頭張德輝是我們里頭大股東,遲早花哄了薛呆子的家當去。他家七姐看上了金榮,不買這個賬,也要退親,不如白做個人情,日后指望他帶我們搭伙。
有了銀子養(yǎng)老,比什么不強?有錢能使磨推鬼,我雇玉愛說書串戲陪銀姐,可不是陪一日,是陪一世!人窮志也短,他孤兒寡母的,招進我這門里,是幾世也修不來的福!方才我在樹下蹲著想,生米若做成了糯米飯——粘了牙,甩都甩不掉,只好打掉牙,吞在肚里!”
他家的聽的笑逐顏開,嗔怪:“老鬼有這主意,怎不早說,害我白發(fā)這些日的愁!”說了,下地窖掏了草灰里的柿子,洗凈了拼個事事如意的果盤,端到西廂窗邊偷聽。
半日未見動靜,推門一看,房內(nèi)空空,床上床下也沒人。忙向后花園去找,才到棗樹下,便聽銀姐叫嚷:“相公,你上來,咱們打個立秋千。”
至樹后瞄瞧,只見銀姐立在畫板上,扭的股兒糖一般,一手挽著彩繩,一手把玉愛招的不住。蕩悠悠來來去去,丫頭玉愛各在一頭,是時候推一下,送他出去。銀姐蕩回來,跌足道:“相公,快把我停下來!人家膽小,一個人蕩害怕,你上來抱著我,咱們一起蹴!”
丫頭直使眼色,見玉愛迂呆不知其意,口吐明言:“姑爺,你就聽小姐的罷。我們小姐是老爺太太掌上明珠,說什么,老爺太太沒有不依的?!庇駩凼职烟ぐ?,低頭不肯抬,急的銀姐伸手來拽——不防腳下跴滑了,跌撞下來,把玉愛和身一抱,“咕咚”一聲,一齊仰倒在地下。
銀姐笑的了不得,騎在上面,搬起玉愛頭,挽在胳膊彎里。抖開手帕墊上,并頭躺下,摟抱著睡了一回,睜眼望著垂下來的柳條兒。忽見豆大的一個蜘蛛爬出柳葉,唬的把頭藏入玉愛懷里,提名兒呼喊丫頭,“快,快叫喜子去,別來蜇我,也別蜇我相公!”
丫頭勸慰:“喜子不蜇人,是來牽線的??匆姽媚锕脿敽玫倪@樣,他來報喜——”銀姐回頭忙問:“報什么喜,難道是我有喜了?”見丫頭不答言,轉(zhuǎn)面問玉愛:“相公,他們不知道,我只問你。你說,我是不是有喜了?前兒你給我唱的戲文,里面也有喜子的話,我唱給你聽罷,看我記的是不是?!闭f唱就唱道:
宮庭金爐銀燈,燭光掩映,米大喜子廝抱定,金盤種豆,花枝招展,銀瓶覷娉婷。只見她拜倒在瑤階,暗祝聲聲。
他娘看也看到了,聽也聽到了,招過丫頭來囑咐:“你放機靈些,要是他們兩個在房里也這樣,你就關(guān)門出來。傻站在跟前,他們放不開手腳。事后告訴我就是了,我自有道理。”因問今兒玉愛說了什么書,串的什么戲,忽問:“我教你說玉愛是金榮,小姐信真了么?”
丫頭點頭道:“我按奶奶教的話說了,小姐問臉面怎么變了些,我說;‘為的是和小姐的美貌般配,吃了高老莊的人參果,所以一發(fā)俊了,說話兒也比先前靦腆?!〗阆矚g的了不得,再沒起疑。”卜舅娘笑去說給他爹,卜大舅輕舒一口氣,上榮國府吊喪去了。
薛姨媽這回家來,是和子侄商議迎娶岫煙之事。聞報哀哭,婆媳卸妝服素,薛蟠開道,薛蝌騎馬隨車,一行人直奔寧榮街而來。
東府大門洞開,望西來,門首香煙彌漫,門內(nèi)爆竹驚心。從敕造榮國府的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nèi)廳、內(nèi)三門、內(nèi)儀門并內(nèi)塞門,直至榮禧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孝棚高搭,白幡飄懸。
南北穿堂從東往西直至賈母上房,一色凈白紙糊的雪洞一般,三間廳上有全福的媽媽接引女眷。薛姨媽哭至停喪之室,放大悲聲。
長子赦報申丁憂,禮部奏聞,今上念彼先夫兩代之功,著光祿寺按例賜祭,朝中由藩郡以下準其祭吊。
都中八房都來了,代儒賈敕叔侄杳然已經(jīng)作古,賈瓊在南粵行商,不知其身在何處。小叔子僅剩代修,效敦二侄兒、?珩珖琛璘五位侄孫也都來了,來者還有曾孫輩的賈薔賈菖賈菱賈蕓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菌賈芝等。族長賈珍指出賈璜賈芹賈薔賈菌幾個,吩咐去迎送陪客。
原籍金陵二府十二房,三房滅絕無人了,目下只剩九房。前兒從史鼏、張如圭口中聽得宮中新聞、賈府消息,除賈故老病無醫(yī),賈莘游學在外,其余七房同舟都來道惱,一并望視賈母之疾。尚未回籍,也都出頭幫襯料理。
陰陽司天文生進來擇日,推準停喪七日,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寄靈鐵檻寺,擇吉起靈歸葬金陵祖塋。賈赦重孝在身,哭的淚人一般,猛然間想起一事,蹣跚出來,指人去鑿隔斷墻,道:“開門出入,以便喪中來往?!泵吪阑仂`前,稽顙泣血,哭的力竭聲嘶,聲息漸無。
外頭委了賈珍,里頭全仗鳳姐。當日協(xié)理可卿之喪,鳳姐都是經(jīng)過的,因命彩明拿了花名冊子來。誰知照冊一點,算上臥病不能下地的,男仆只三十一丁,女人不過四十三口,有錢的早往南邊過冬去了。
鳳姐原要在這大事上體面老太太,斗轉(zhuǎn)星移,孰料竟是這么個光景。暗罵一聲,繼之以嘆:“老太太兒孫滿堂,想比小蓉大奶奶,竟不能夠了!”含淚將田莊上的弄出幾個,揀要緊的且辦去。
好在平兒小紅鴛鴦琥珀幾個貼心出力:平兒在那里按數(shù)發(fā)與油燭茶葉撣子笤帚等物,小紅在分派婆子圍搭坐褥氈席,擺放痰盒腳踏之類。二人分派指教,提筆自畫記號——雖說不是個字,開具的卻是明明白白。
喜鸞原守著老太太,如今也如紫鵑,在暖閣守著林姑娘。金桂抹眼也在靈前哭了一回,媽媽領(lǐng)他婆媳來至后樓看茶,李嬸弟媳起身迎接,延入座中,陪著薛姨媽說家常。
一時,周媽媽靈前替他姑娘燒了香紙衣包來,薛姨媽李嬸都問湘云,周媽媽嘆道:“姑娘兩眼哭的桃兒似的,忘了還沒滿月,一心要來。舅姑不放心,好歹勸住,姑娘只得差遣我來——替他盡個心?!?p> 李嬸因笑道:“史大姑娘個條,不胖不瘦,要什么有什么,正是旺夫帶子之相。沒準兒有么事了,自家還不知道不好!好在公婆有見機,若由著他的性子來,由著性子哭,倘或鬧出事故,不說公婆丈夫,亡人也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