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初入項府,項梁捻著胡須看老道寫的信喃喃自語道,“林子虛,子虛……子虛,好名字!”
肥鴿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影子?”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白了一眼道:“我又不是瞎了。”
“你現(xiàn)在要怎么辦?還要回去嗎?”肥鴿問。
“回?!蔽业?。
“還回?不如就趁著機會甩手別干了。來我這里,我也不差你那一口吃的。”
我起身照了照鏡子,里面是一個英姿勃發(fā)的男兒郎,“我怕自己會餓死?!?p> 月墜紅楓可以消失了,但林子虛總還要回去的。
虞姬許是受了驚嚇總呆在帳中不出來。軍中沒有人敢提虞姬的事兒,她便這樣成了一個隱形人。
將軍突然著急要殺入彭城。此舉十分不妥,他完全可以再等幾日,待時機有利于自己,籌備好足夠多的糧草。
將軍看著我欲說話的表情抬手叫我打住,“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不必?fù)?dān)心,區(qū)區(qū)劉邦小兒,不足掛齒?!?p> “可你現(xiàn)在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劉邦,還有張良……”
還未等我說完,他便出言打斷,“子虛,你只是一個醫(yī)師而已,且莫要亂言?!?p> 一盆冷水鋪面而來,我張了張口還是沒有再說下去。
我只是一個小郎中而已,不可越俎代庖。
我不由得想起年少時的寒窗苦讀,因推演陣法錯誤而挨的打。山廟處罰室里滲骨的寒意忽然就向我襲來,鉆進我的每一寸皮膚里,一點點浸透我的心臟脾肺腎。老道不堪入耳的辱罵聲在我耳中炸起。
罷了罷了,我低眉順眼為將軍再斟上一杯,將軍卻不耐煩的揮手叫我下去。
因著戰(zhàn)事的打響,巴寡婦清準(zhǔn)備暫時歸隱,我收到信后就騎馬去見落塵一面。
她氣色好了很多,見到我后很高興,有些心疼的撫摸著我的臉頰道,“你看起來很憔悴,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了嗎?”
我有些恍惚,但心內(nèi)是實打?qū)嵉挠行└袆印?p> 我與她一起游街穿巷,吃了一些當(dāng)?shù)貎H有的吃食,她笑容明媚,我亦放下了多日的愁苦。
離別之際,她交給我一個包袱,里面是她親手做的衣服和靴子。
回到軍營后我仔細(xì)撫摸著那細(xì)密的針腳,我的衣服都是在成衣店買來的,這樣暖和細(xì)膩的觸感是我從未感受過的。
這些天干澀疲憊的眼睛此刻卻是濕潤了,溫暖且舒暢,正如我此刻的內(nèi)心。
若我是個男子,我一定要娶她為妻,一輩子都和她在一起。但那也只是我的奢望而已。
我沒有想到末日會來的這樣快,這樣的決絕。
大概是一個月后,那日,我照例為將軍端去安神藥。他最近總是心神不寧,在睡夢中又殺死了一個侍從,總感覺有人要殺他,如驚弓之鳥一般恍恍度日。
他抓著我的胳膊言語紊亂,“子虛,我昨晚夢到叔父了,他站在河對面一直朝我招手,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好像很生氣。你說他是不是要告訴我什么???”
我摸著他的脈搏,見他氣虛臟燥,肝氣郁結(jié)。便安慰了幾句,回去準(zhǔn)備熬藥給他。
“子虛,你再陪我一會兒吧?!睂④姅r住我道,“不知是不是過去殺了太多人,亡魂索命,我總是做噩夢?!?p> 我笑笑,“所謂亡魂索命不過是將軍病了,心干血虛造成的,我為將軍熬了藥,將軍喝了就好了?!?p> 亡魂索命?太可笑了,我殺過的人比他只多不少。
多少次午夜夢回時,那些人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朝我爬來。
我拿筷子夾起的牛肉會變成火海中拼命逃竄尖叫的人,他們會在我的舌尖掙扎嘶吼,毛發(fā)燃燒的焦臭味縈繞在我的鼻腔內(nèi)??伤麄冇帜苣挝液危?p> 杞人憂天!
從將軍帳內(nèi)出來時,已是傍晚時分了。
草場吹來的風(fēng)帶著春日里野草發(fā)芽的氣息。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我胡亂的走著,不知走了多時。突然聽見幾個男人低沉淫*靡的笑聲,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竟走到紅帳這邊來了。
正要甩袖離去的時候,卻恍然聽見一女子悲痛欲絕的哭聲,低低的,只一下,似乎是氣絕之際的回光。
倏地,似有一只手忽然攥住了我的心臟,指甲已鉆進了肉里,血肉模糊。
我設(shè)想了好幾種可能,聽岔了,聲音相象……
可當(dāng)我掀開簾子后全身的血液一瞬間凝固了,那被五六個粗俗蛆蟲欺、辱在下的人就是落塵!
我不敢想象她到底遭受了什么。
亂世兵痞,背井離鄉(xiāng)多年,腦袋整日間別在褲腰帶上,他們的心已經(jīng)扭曲到了極點。是窯子里賣肉的女人都要懼怕的。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血濕透了我的衣衫,直到周圍再無人可殺,我才脫了外袍裹著她單薄的身子,朝著我的帳內(nèi)走去。
一路上所有人都躲在遠(yuǎn)處驚恐的張望著。
軍營里是有紅帳這種惡心地方存在,服務(wù)與那些背井離鄉(xiāng),苦悶無處發(fā)泄的糙漢。里面有戰(zhàn)俘,也有自愿拿錢買身體的女人來。
但落塵……落塵她那么……
我抱著她的手都在顫抖。
那一刻,我強烈的感受到我的心在滴血,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沉睡中被喚醒,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折磨。像炙烤在火舌上的牛肉一樣。
我回到帳內(nèi),將她放到床上。她白皙的皮膚上彌漫著可怖的青青紫紫,
我站在床前手足無措,她此刻就像一個布滿裂痕的瓷娃娃,一碰就碎了……
“林大夫~林大夫~”有人在我賬外壓低了聲音叫我。
我抬起頭,是白老大。他對我還挺照顧的,我輕輕拉開簾子出去。
他見到我后嚇的倒退一步,“林大夫,你……你的眼睛……”
“我燒了點熱水來,你給那姑娘洗洗吧。造孽呀!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你有什么需要經(jīng)管提?!?p> 我點了點頭接過東西就要進去,他又叫了我一聲,“林大夫,你要保重身體,……你的眼睛……”
回屋后我從銅鏡內(nèi)看到我的眼睛竟是血紅色的,甚至看不清眼白和瞳孔。
將軍親自來了,站在賬外,外面一片嘈雜。
落塵還在昏睡中,我站在桶邊細(xì)細(xì)的洗著,熱水洇著她柔嫩的皮膚,在我手下軟的一塌糊涂。
外面催促著我出來,似乎有人要掀簾子進來。我瞧了一眼血跡未干的劍,耐心的替落塵擦了藥,給她穿上我的衣服。
將軍的臉色有些難看,周圍氣勢洶洶的都是死者要好的兄弟……或者挑事兒的。
“他殺了我們七十一個兄弟,都是自家一起灑過血,斷過腕的交情,沒死在戰(zhàn)場上……”
“為了一個女人而已~犯不上殺人吧?!?p> 周圍七嘴八舌的吵鬧成一團,將軍緊皺著眉頭怒吼了一聲,周圍立馬安靜了下來。
“子虛?”將軍小聲的叫了我一聲。
“林大夫?你沒事吧?怎的眼睛這樣紅……”一個小兵關(guān)切的問,
“他能有什么事兒?殺人殺紅了眼唄,我兄弟都死了,你他娘的,還在這里關(guān)心他一個殺人兇手……”
“你他娘的,你瞎嚷嚷啥!你個吃屎長大的玩意兒,”大貓領(lǐng)著自己手下的兵嚷嚷著罵開了。
場面很快亂做一團……
“夠了!”將軍再次大吼一聲。場上瞬間安靜了下來。
“子虛,你有話說嗎?”將軍看著我道。
“對,林大夫,你有什么冤屈就提出來。”
我愣愣的,心中只惦念著里面的人?!叭耸俏覛⒌模俏曳蛉?,來看我的……”
“對,這事兒我知道,他倆還是狗子活著的時候成的親,”有人立馬幫腔,還把狗子搬了出來。
“朋友妻不可欺,兄弟家眷來探親,你們把人綁紅帳里去,還他娘的是人嗎?”
場面再次亂做一團。將軍又呵斥了一聲。
最后叫嚷最厲害的那幾個被軍法處置,大貓又揪出幾個漏網(wǎng)之魚,將軍親自動手,以示懲戒。
回到帳中的時候落塵已經(jīng)醒了,蜷縮在床尾,小獸一樣通紅的雙眼驚恐的看著我。我慢慢靠近她,她特別抵觸,失聲尖叫著,我將她緊緊摟進懷里,叫她“嫣嫣”。
“林大哥?……林大哥是你嗎?”她雙手捧著我的臉,看了許久才開始流眼淚。
那晚,我抱了她一夜,我答應(yīng)等她身體好一點就馬上娶她過門。說了一遍又一遍。
可她還是走了,穿著我穿過的衣服,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找來了毒藥,等我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無力回天。
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樣濃烈的挫敗感。
我以為我可以處理好的。
我已經(jīng)想好要如何與她過下去了。我甚至為我們婚后乏味的生活想好了一切調(diào)味品。
可是…一切都只是我以為…而已。
“林大哥,你說我死后,會不會臉變成紫色的,特別難看……”
“怎么會?你最好看了。你穿上嫁衣一定特別好看……”我絮絮叨叨的說著,拿銀針的手顫抖的厲害。
“別騙我了,林大哥是女子,怎么會娶我……我早知道了……”
“嫣嫣……,不會,我……”
我的心一下子跌落到塵埃里去了,隨著落塵的死去……被折磨…被自己踐踏………無人問津。
那日,我身著喜服,抱著嫁衣紅妝的落塵,春風(fēng)做媒,野草為客,花香為酒……
嫣嫣,我娶你,你看,我從來不會騙你……
很顯然,子虛對落塵的感情不是愛。他是一個在感情上很純粹的人,只要是對他好的人,他都會將其放在心上,把自己的一切都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