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定京城中發(fā)生了一件事,方家家主方敬梓回來了。只是在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慌張地跑到國子監(jiān),連方家都沒有回去看一眼,官服也沒來得及換下來。
人們都很好奇國子監(jiān)里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一年中好不容易回來一次的方敬梓都急忙跑過去。
直到方敬梓懷里抱著一名淡藍色長裙的女子出來時,人們才知道曾經(jīng)的女先生,如今的方夫人去世了。
人們都不由紛紛唏噓,像蘇菀青這樣學識淵博,精通四書五經(jīng)的才女很多,但像她這樣從后院出來教學,連國子監(jiān)祭酒都另眼相看的才女卻很少,到如今也只有她一個。
但就是這樣一位女先生,卻落了個鋃鐺入獄的下場,最后也是背負著殺人犯的罵名死去。
明白真相的人不斷嘆息,不明真相的人嘴里說著女子就是不能拋頭露臉,最毒婦人心的詆毀話語,絲毫不顧忌這位女先生的聲譽。
而更讓人震驚地是方敬梓竟然把蘇菀青的尸首交給了蘇家,說是要葬在蘇家的祖墳里。
平常情況下已婚女子死去是要葬在夫家的,根本不能葬在娘家,能葬在本來姓氏家族的也只有男子才行。如果女子葬在娘家是對娘家祖墳的一種不敬,對夫家更是一種侮辱。
而方敬梓這么做就是把蘇菀青按男子身份葬回祖墳,這等驚世駭俗的事之前從來沒有過先例。
蘇家老爺和蘇家夫人正傷心欲絕時,知道方敬梓把尸首送回來想要入娘家祖墳時,也毫不猶豫地把女兒尸首接了過來。過完頭七后,就按照男子地位葬在了祖墳,并在祠堂立了牌位。
而在蘇家祠堂中,蘇菀青是第一個入祠堂的已婚女子。
方敬梓也是出乎意料地安靜,絲毫沒有覺得蘇家這么做是在打方家的臉。
平時方敬梓性格溫和開朗,經(jīng)常會抱著方碩明出去逛街。但如今卻是異常沉默,很少與人說話。只是每天都站在蘇菀青看書的涼亭里,看著外面開得妍麗的鳶尾花,似乎是在緬懷之前那沉靜從容的女子。
“爹爹,陪碩明出去玩好嗎?碩明想讓爹爹陪碩明玩?!币粋€可愛小男孩兒邁著小短腿跑來,拉著男子的衣袖眼中滿含期待地說道。
方敬梓掩蓋住眼中的悲傷,強笑歡顏地說道:“碩明,爹爹現(xiàn)在還有事,你先回房間好好看書。等爹爹閑下來了就陪碩明玩好嗎?”
“好,碩明這就回去看書。”方碩明一直都很乖巧,立刻聽了男子的話,從不無理纏人。
“等娘親從外祖父家里回來知道碩明會背《詩經(jīng)》,一定會很開心的?!狈酱T明臉上帶著笑,絲毫沒有感覺到他期待回來的人早已不在。
方敬梓蹲下身摸著方碩明的頭說道:“碩明真乖,等娘親回來,爹爹就帶著你逛街好不好?”
“好?!狈酱T明甜甜應道,接著便跑回書房里看書。
看著方碩明跑回書房的小小背影,方敬梓不由愣神,眼眸灰暗。
她……已經(jīng)回不來了,他能做的就是把她送回蘇家。方家成了禁錮她一生的牢籠,她回到蘇家就自由了,能以男子身份入祠堂也算是如愿了吧。
在涼亭一旁的房間里,里面?zhèn)鞒隽藘蓚€女子的聲音,其中一個聲音嘶啞,正在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蘇菀青怎么能葬在蘇家?她已經(jīng)嫁入了方家,是方家的媳婦。不葬在夫家竟然葬在娘家,這讓京城里的人怎么看我們方家?”潘氏像一個潑婦似得叉著腰叫喊道。
“娘,你小點聲吧。菀青葬在娘家怎么了?她本就是蘇家的人,怎么就不能葬在蘇家了?”方云霓皺著眉頭說道。
“什么叫做葬在娘家怎么了?”潘氏走到方云霓面前,“這世道就沒有女子可以葬在娘家的道理。蘇菀青葬在娘家,這讓敬梓怎么辦?之后敬梓走在朝中怎么讓別人高看一眼,肯定都在心里嘲笑呢。笑敬梓連個媳婦都看不住,連死了尸首都被娘家給奪走了?!?p> “這蘇家也真是,閨女都嫁出去了,竟然還腆著臉把閨女葬在祖墳。嘲笑他們蘇家就算了,這么做讓敬梓的臉往哪兒放?”潘氏越說越氣,直接朝著房門走去,邊走邊說,“不行,我要去蘇家理論理論,好歹是個簪纓世族,怎么做這不著調(diào)的事?”
方云霓看潘氏往房門走去,還說要找蘇家理論,就連忙攔住潘氏。
“娘,我們不丟人了行嗎?上次曹家來方家鬧事已經(jīng)讓方家受盡嘲笑。你這次去蘇家鬧事,那方家的顏面又要往哪兒放?”
聽方云霓這么說,潘氏就不樂意了。
“云霓,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之前蘇菀青活著的時候你向著她就算了,這次蘇菀青死了,你怎么還向著蘇家?我看吶,你是魔怔了,一天天地就知道維護蘇菀青。早知道當初就不應該讓她過來給你教學,這一教學把你都弄糊涂了,還把敬梓的魂兒都給勾走了。她自己都在做這腌臜事,怎么能教好別人?還女先生呢?!?p> “腌臜事?菀青她做什么腌臜事了?”方云霓反問道。
潘氏叉著腰理直氣壯地吼道:“你瞧你說的,她什么腌臜事沒做過?生前她去國子監(jiān)拋頭露臉,死后竟然還葬在娘家,丟人現(xiàn)眼。這就是她做的錯事,不好好待在府里整天出去鬼混,不是在做一些腌臜事又是什么?”
“可她在國子監(jiān)傳道解惑,教授了很多優(yōu)秀的學生,而且這次是大哥把尸首送回蘇家的。”方云霓眼角微紅喊道,“菀青她當?shù)闷鹨阅凶由矸萑胱鎵?,進祠堂。她雖是女子,卻比很多男子做的都要好?!?p> 方云霓哭得肩膀微抖說道:“京城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罵菀青,但娘你不可以。如果不是因為娘你不認識朱砂,給曹家大夫人投毒,曹家就不會過來趁機鬧事,菀青也就不會替你頂罪入牢房,成為人們口中的殺人犯?!?p> “如果不是在菀青生下碩明后,你找那些妾進府氣菀青,菀青怎么可能不會再孕?那時候大哥在邊關,菀青一個人坐月子,急需要人照顧??赡銋s在整天整夜推牌九,還把照顧菀青的仆從都調(diào)走了。菀青沒有人照顧,身體才越來越虛弱,才會一個人在牢房孤獨死去。這些難道你都不清楚嗎?”
潘氏聽著方云霓歇斯底里的吼叫聲,一時愣神,接著便尖叫反駁道:“可她是自愿的,我沒有逼著她幫我頂罪。況且我是她婆婆,她做為兒媳婦替婆婆頂罪有錯嗎?”
方云霓愣愣地看著面目猙獰的潘氏半晌,開口道:“娘,你太讓我失望了?!闭f完便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走出了房門。
門外的方敬梓聽著里面的爭吵聲,不自覺地握緊著拳頭,雙眼無神。
原來她過得這么苦嗎?她不想耽誤他的仕途勸他去邊關,自己一個人在府里。明明知道母親不會好好照顧她,可她還是勸著他。
怪不得不能再孕,身體越來越虛弱,原來她承受的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多。可她即使受了委屈也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些他都不知道。
如果她說了,他一定會留下來陪她。不讓她一個人留在府里,不讓她再受到委屈。
可這些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不在了。
男子站在門前,囁喏著嘴唇半晌,潸然落淚。
“菀青,對不起。”
在國子監(jiān)門前,姜汶遞給方敬梓一束鳶尾花。
“給,這是國子監(jiān)里的鳶尾花。方家種的也有鳶尾花,為什么偏要用國子監(jiān)里的鳶尾花去看望她?”
方敬梓接過鳶尾花,垂眸道:“因為她不喜歡方府里的鳶尾花。之前我一直想不通她為什么會喜歡鳶尾花,如今卻是想明白了,人也不在了?!?p> “謝謝姜大人了?!狈骄磋魈ы?。
姜汶搖頭道:“不用謝我,如果當初我沒有去蘇家請她來國子監(jiān)授課,她現(xiàn)在也許會過得更幸福?!?p> “不,她會很感激姜大人的。如果能有選擇的機會,她會寧愿去國子監(jiān)教學悲涼死去,也不愿平庸一輩子?!狈骄磋骺粗种械镍S尾花說道,向姜汶行禮后就要離開。
“方大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做碩明的先生?!苯腴_口道。
方敬梓驚訝地回頭看向姜汶。
姜汶作為國子監(jiān)祭酒,是國子監(jiān)中最優(yōu)秀的先生。南楚很多世家都想要讓姜汶輔助自己兒子的學業(yè),但姜汶一一拒絕,到現(xiàn)在姜汶也沒有收一個專門輔導的內(nèi)門學生。沒想到他竟然會主動對他說起做碩明的老師。
姜汶也知道他說的話有些突兀,就笑著解釋道:“碩明小小年紀就勤奮好學,是個可造之材,假以時日定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先生。而且她去世了,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p> “如此碩明便拜托給姜大人了?!狈骄磋魃钌畹貙χ刖狭艘还?。
姜汶側(cè)身躲過方敬梓的行禮,對著方敬梓拱手回禮:“方大人,言重了?!?p> 在一片空曠的地方,這里和風習習,有嫣然多情的百花。在碧綠的柳樹下一個男子站在一個墓碑前,用手摸著碑上的鮮紅刻字紋路,把一束藍色鳶尾花放在碑前。
“死去了……也好,你可以過你想要的人生了?!?p> 在方府,方敬梓背著行囊朝著方府門口走去,潘氏從旁邊急忙跑來緊緊地拉著方敬梓的胳膊,嘴里喊道:“敬梓,你要去哪兒?”
方敬梓轉(zhuǎn)過身看著自己的母親半晌,說道:“娘,兒子想了很久。菀青不在了,兒子也不想留在京城了。兒子準備向尚書大人請示留守邊關,以后就不回定京了?!?p> 潘氏瞪大著雙眼,半晌后流下了眼淚,“不行,為娘就你這么一個依靠。你走了,你讓為娘怎么辦?”
“方府里有父親和兒子留下的家產(chǎn),這些錢夠娘在京城里生活一輩子。碩明我已經(jīng)托給了云霓照顧,林家公子性情溫和,是兒子在朝中的好朋友,也同意讓云霓帶著碩明回林家生活。碩明有姜大人帶著,兒子也能了無牽掛地離開了?!?p> 方敬梓說完,便從潘氏手里扯出袖子,朝著門口的方向走去。
“不行,敬梓,你不能走。為娘把你含辛茹苦養(yǎng)大,你不能走?!迸耸峡拗鸵ダ骄磋鞯母觳?,卻被從旁邊走來的方云霓攔住了。
“娘,你就讓大哥走吧。大哥從來一直聽你的話,這一次就讓大哥按自己的心愿做一次決定。”方云霓看著方敬梓離去的背影說道。
“而且我馬上就要回林家了,等到了明天林郎就會派人來接我回去。娘,你好自為之吧?!闭f完,方云霓就轉(zhuǎn)身離去。
潘氏捂著臉,跌坐在地上哭喊道:“為什么要走?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錯,還事事為你們考慮。為什么都要走?我什么都沒做。你們都走了,我該怎么辦?都給我回來。”
可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停留。
在兵部,方敬梓剛從鄭慎的房間走出來,就看到門前站著身著一襲靛藍色錦衣的男子。
男子眼眸清冷,看到他出來,就出聲問道:“要走了嗎?”
“嗯,下官已經(jīng)向尚書大人請示留在邊關了,沒有她的京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狈骄磋骺嘈Φ馈?p> 祁澤拱手道:“看來你已經(jīng)找到了你的歸途,前路漫漫,還請保重?!?p> “下官還沒有好好感謝祁大人呢,感謝祁大人保護方家,還帶著菀青去國子監(jiān)度過生命的最后一程。”方敬梓彎腰行禮道。
“本官也是在尚書大人的授意下辦事,方大人想要感謝就謝尚書大人吧。”況且這也是蘇菀青的心愿,祁澤看了一眼不遠處那藍色鳶尾花,開口道:“她對我說當你向她求親時,她其實心里很開心?!?p> 方敬梓似是有些呆愣,片刻后自嘲開口道:“我心里明白的,她其實從未愛過我。只不過是要遵循著這世間的一切,遵循著女子要相夫教子的世道而已。但當時我是認真的,我思慮了很久才鼓起勇氣向她求親。沒想到她會說她當時心中其實很開心。”
想起當時他在國子監(jiān)去求親的時候,他知道她喜歡鳶尾花,尤其是國子監(jiān)里的鳶尾花。所以他便趁她在涼亭里讀書的時候求親了。
當時他的內(nèi)心很緊張,害怕她會拒絕。但她只是愣了一下便點頭答應了,沒有絲毫女子應有的羞澀,一直都很沉靜。
她與其他女子不同。雖然臉上帶著柔和的笑,但她似乎對感情看得很淡,對于男女之情向來不在意,一直很清醒,唯獨喜歡看書。從她想都沒想便點頭的那刻起,他便知道她其實根本不愛他,同時她也沒有愛上其他人,只是因為這愚昧的世道讓她不得已做出的選擇。
但他對她其實是真心喜歡,不是因為父親的暗中撮合,僅僅是喜歡她而已。喜歡她柔和的笑,喜歡她安靜看書的模樣。即使她不愛他,他心中也不在意。只要她好,他便好。
所以他在婚后對她很好,他知道母親蠻不講理,她會受委屈,所以就一直對母親說對她好一點。而她卻很倔強,即使受了委屈也從來沒有開口說過。
他一直都有一個疑問,當時有很多世家公子,可她為何會唯獨選擇他?
蘇家的門第不低,想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家族也并不是難事。
就在方敬梓思考之時,一個溫涼聲音傳來。對方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淡淡地說出了那句話。
“也許是因為你值得她依賴吧,只不過人生太苦,她又很快地度過這可悲的一生?;蛟S在某個時刻,她是真心想過和你一起好好生活,不是將就,僅僅是與你一起?!?p> 祁澤說完便離開了,獨留身后的男子呆怔在原地,久久駐足。
原來她是想過的,是真心的。
所以她才在方府一直等著鳶尾花開,一直等著他回來。
只是她對這樣的人生……失望了。
走出兵部大門的祁澤,望著蔚藍澄澈的高空,一雙古井幽潭似的雙眼格外寧靜。
失望卻又滿懷期待,對吧,蘇菀青。祁澤低頭自嘲一笑,她竟還有閑心去管別人的事,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吧。失望而又滿懷期待,這說的不只是蘇菀青,還有她自己,不是嗎?
在方府,一個小男孩兒靜靜地看著那鳶尾花,直到身后的聲音傳來才回過神。
“碩明,在看什么呢?”
小男孩兒抱著懷里的一本書,轉(zhuǎn)了過身。那本書紙張泛黃,有著深藍封面。
“姑姑,鳶尾花落了,爹爹也走了?!狈酱T明語氣悲傷地說道。
“鳶尾花的花期一直都很短的?!狈皆颇扌χf道,接著走到男孩兒面前蹲下身,“碩明要不要以后和姑姑一起生活?姑父也會帶著碩明去逛街的?!?p> 方碩明低下頭不說話,方云霓看著懷里的那本書問道:“碩明是想娘親了嗎?”
“嗯,大哥哥說娘親病了,去了很遠的地方,變成了天上的星星一直都在陪伴著碩明?!?p> 方云霓看著方碩明,眼圈微紅,“對,娘親變成了星星,一直都在天上陪著碩明。娘親她并沒有食言。”
方碩明看著懷里的書籍,嘴角彎起,掩蓋住了眸中的悲傷,用小小的手舉起來給方云霓看。
“姑姑,娘親的鳶尾花落了,碩明不再是小孩子了,可以學《周易》了。”
“好,碩明長大了,我們回去學《周易》?!狈皆颇薨逊酱T明摟在懷里。
“碩明將來要做最厲害的先生,而且還要教最難的那一本?!毙∧泻喉泻?,開心說道。
在辰月樓的一個隱蔽雅間里,白衣男子看著遠處方家門前方云霓和方碩明離去的背影,不由嘆息道:“唉,人走茶涼喲。之前那么熱鬧的方府一下子就這么冷清下來了?!?p> 紫衣少年只是看了看那白衣男子,繼續(xù)低頭喝茶,不說話。
“夜闌,你說這蘇菀青為什么不喝藥呢?雖然治不好病,但也能拖延一段時間。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活著人生才有希望不是?!泵涎藻a靠在椅子上說道。
紫衣少年放下手中的茶杯,看著那冷清的方家門前半晌,開口道:“大抵是對這人生失望了吧,這也本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少年站起身,眼神平靜,“有時候,死亡何嘗又不是一種解脫?!?p> 但是,如果最終孤獨死去,這還真是讓他不甘心啊。闕煜摸上胸前的傷口,他竟然第一次從內(nèi)心底的想要長久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