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下象棋的能手。
他的棋友遍布整個前街后巷，隔壁的金爺爺，后街的魏爺爺，街西的鄒爺爺，空閑時間總是要約著殺上一盤。就連在鶴崗居住的大舅爺，每次來串門的時候吃過飯也要和爺爺切磋一下棋藝。起先家里沒有象棋，爺爺總是去他們那，一盤一盤的下好久，非要奶奶叫好幾遍才能回家吃飯，后來家里有了一副棋子比五仁月餅還大的象棋，他們就都來家里找爺爺玩了。
有了象棋，就要給它配一副棋盤。爺爺找他的朋友魏爺爺用木頭打了一個，棋盤能夠折疊，折起來能正好裝上棋子，讓我非常驚嘆。
新做好的棋盤要畫格子那天，爺爺和魏爺爺鄭重其事的把棋盤打開鋪在桌子上，先用尺子量好，計算出邊緣和每個格子要留出多大孔隙，再用鉛筆比著尺子畫上草稿，這一套流程下來，我和他們都長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要用筆將鉛筆畫的線描實，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線條需要夠粗才能醒目，墨水不能過稀，以免滲得到處都是?？剂苛嗽偃瑺敔攩栁?，你的水彩筆呢？拿來用用。
“書包里呢，我拿過來?！?p> 象棋上的字是紅色和藍色的，那么格子用什么顏色畫好呢？
“用粉的吧，粉的好看。”我提議。那是我心里最好看的顏色。
“嗯，行，就用粉的吧?！睜敔斝χ饬?。
......
有了大象棋和棋盤的爺爺，就像是村里最先有了小霸王游戲機的孩子，被同齡人羨慕地圍著，每個人都想玩上一次。
家里變熱鬧了，經(jīng)常有鄰居爺爺來玩。
我負責沏茶，沏好了一人一杯，拿個小板凳在旁邊看著他們下象棋。
我看看左邊的鄰居爺爺，再看看右邊的爺爺，又摸摸棋盤上粉紅色的格子，可真好看呀。
馬走日，象走田，炮打隔山仗。規(guī)則簡單，一看就會。
“可他們怎么都下的那么慢呢？”我心里想著。
急得我呀。
我坐不住，跑開了，過會兒又聽到他們的大笑和氣急，便顛顛的跑回來又坐著看。
茶水沒了再添茶，橘子也好吃，給他們分點橘子吧。
“啪！”——一聲巨響。
鄰居爺爺一個激動，下棋的時候把棋盤砸裂了。這可不常見，我有點驚住了。
緩過神來的鄰居爺爺發(fā)現(xiàn)大事不好，砸壞了爺爺?shù)膶氊惼灞P，當即勁頭失了一半，連忙道歉，“你這步走得狠呀！”爺爺說著沒事兒，隨即也用力砸了一下棋盤，吃掉一個棋子，倆人哈哈大笑起來。
每個鄰居爺爺來找爺爺下棋的樣子都不同。
鄒爺爺速戰(zhàn)速決，去了打聲招呼就說要來一盤棋；金爺爺?shù)囊恢谎塾幸稽c斜視，但僅靠眼神交流倆個人就能直奔主題迅速開殺；魏爺爺比較靦腆，去了要坐著喝一會兒茶，閑聊幾句，才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慢慢說，來一盤？
在東北生活多年，家里依然保留著來客人即沏茶的習慣。只是日子過得緊巴，能招待好友的也只有幾塊錢一包的猴王茉莉花茶這一種。爺爺有自己的專屬玻璃茶杯，那個杯子底座比別的杯子要高一點，矮粗棱形的杯壁更厚，常年喝茶的習慣使得杯子上都掛滿了茶銹，洗也洗不下去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家里的茶盤上依然留著爺爺?shù)谋?，它和其他杯子并排放在一起，每次也都會和其他的杯子一起被清洗。那是爺爺喝茶留下的痕跡。
金爺爺家就住在我們隔壁，兩家甚至為了方便，在墻壁上開了一個小門。奶奶做好了晚飯后，我從那個小門過去，叫爺爺回來，趕上他們一盤下到中間，就拿著凳子坐在那看，等到兩個爺爺大笑著玩罷了一局，拽著爺爺回家。
......
平時沒人的時候，爺爺也和我下象棋，長期熏陶和實戰(zhàn)經(jīng)驗終于讓我贏了爺爺一盤。
“爺爺，你沒特意讓著我吧？”我有點心虛。
“沒有，我要是讓著你了，都走不到這一步?！睜敔斦f。
......
最期盼的是大舅爺來家里串門。
大舅爺是奶奶的親哥哥，他長得高高瘦瘦，寫字好看，說話慢條斯理，儒雅可親。作為家中最大的孩子，大舅爺最先離開老家，來到東北下井挖煤，每月寄生活費回去，養(yǎng)活了山東老家十二口人和自己的三個兒子，但也因為井下粉塵的緣故，四十幾歲得了塵肺，除了日常生活外，再不能干重體力活了。
大舅爺來的日子就是家里的節(jié)日，家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其他的親戚也會來，大家做好吃的飯菜，聊各種話題。講講誰家親戚家的孩子長得好，哪個孩子又要結婚了，誰結婚了之后生了孩子，這種閑談式的家長里短一點也不聒噪，我張著眼睛靜靜地聽著，仿佛能感受到這里面有家族生長的喜悅。
只不過，這些都是僅僅是存在于記憶里的事情了。
爺爺確診的不久，鄰居金爺爺也確診了癌癥，病重的兩人心照不宣，下完了不知具體某年某月的那最后一盤棋后，一墻之隔，便再也沒有見過了。金爺爺早爺爺一個月離開，他出殯那天我們關了所有的門窗，不敢讓爺爺聽到，可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爺爺知道他的棋友在那一天離開了嗎？
爺爺感受到了當時的氛圍嗎？
爺爺什么也沒說，我們也都閉口不去問。
幾年后的某一天夜里，鄒爺爺突發(fā)腦溢血，搶救無效去世了。鄒奶奶去北京投奔了女兒，那個院子便荒蕪起來了。我記得鄒爺爺家的二層窗戶玻璃中間，有一座座石頭小山，它們由玻璃膠和好看的小石子拼成，擺在那里引來大家的稱贊。我和爸爸也曾想著收集好看的小石頭，也做一個，最終沒有成功，小山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往后的幾年，大舅爺被礦井粉塵傷害過的肺再也撐不下去了，在一個冬天，也離開了我們。我不知道奶奶是什么心情，那是她曾經(jīng)哭著舍不得離開的哥哥，是留給她鋼筆的哥哥，也是臨走時從車上跳下把圍巾解下來給她的哥哥。我沒有見到過奶奶哭，她只是默默地接受著這一切。
這些曾經(jīng)一起下棋的爺爺里面，只剩下了魏爺爺。每逢過年時他會來拜年，依舊和以前一樣，喝一些茶水，坐一會兒，閑聊幾句，和我們告別。
每年每年都是如此，只是......再無法說要下一盤棋了。
這些爺爺，他們是家族里來東北闖蕩的第一代人，遠離家鄉(xiāng)，跋涉千里，機緣巧合匯合在此處。他們是某種意義上的同伴，而恰巧又有著相同的愛好，這何其幸運。只是人生海海，有些人總是要先一步離去，而那被留下的人，是不是其實更孤獨呢？
我總是想起放學回家后，驚喜的發(fā)現(xiàn)大舅爺來家里了，他和爺爺在院子里擺著茶盤，喝茶聊天的日子。
我把他們的茶杯添滿，也給自己倒一杯茶，在支起的桌子上打開作業(yè)本和習題冊，一邊聽著他們聊天一邊做作業(yè)。
晚霞真是好看，院子里的風也真涼快。那棵樹長得可真大，看，飛過去了一只鳥。
天黑了，我的作業(yè)也寫完了，收拾起書包，一起搬回桌子和椅子，爸爸媽媽也干活回來，那邊是奶奶在廚房喊“拿筷子拿碗，吃飯啦”。
......
爺爺去世之后，我再也沒玩過象棋了。它們像是隨過去的日子一起，被封印到了記憶里。
我想象著爺爺和好朋友們在另一個世界喝茶、下棋的樣子，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再重新拾起，和我的孩子說，馬走日，象走田，告訴他我是從爺爺那里學會的下棋，我們也同樣可以試著畫一個棋盤，就用你最喜歡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