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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和他的蘋果樹

第三章:泥瓦匠的“一生”

爺爺和他的蘋果樹 無法相 2262 2020-09-09 17:19:54

  爺爺,好像生來就是我的爺爺了。

  因為頭上的瘡,他常年剃光頭發(fā),帶著藏藍(lán)色的老解放帽,帽子里放一層裁好的報紙,這張報紙在每天抹了藥膏之后更換,等到第二天重新上藥之后再換一張。每天每天,雖不見有什么大礙,卻總也不見好,然而,就像設(shè)定了鐘一樣,每天每天,換紙涂藥,這使得他身上總是有一種藥膏的味道。

  爺爺是泥瓦匠,他挖地基,澆地基,活水泥,他砌磚,抹墻,上梁,鋪瓦,全都會做。在我的記憶里,他一直做著這樣的工作,夏天的早晨騎著大二八自行車出門,晚上天黑后一身灰土的回到家,就著炒咸菜和玉米面兒粥,吃下去一塊干糧。偶爾自行車后面會綁著一個大西瓜,到家的時候用繩子吊在窖里,吃完了飯,消消食后一家人切開來吃。

  接下來的時間是閑聊、看電視,或者拿著蒼蠅拍打蒼蠅。

  全家人對蒼蠅的容忍度極低,甚至達(dá)成了壓倒性的共識,只要看到蒼蠅飛過,就會立刻放下手中的飯碗,停下手工的工作,迅速找到蒼蠅拍直到將蒼蠅拍死為止,但住在農(nóng)村,前有水溝雞舍,后有廁所豬圈,蒼蠅總是打也打不敗的。

  炒咸菜是沒錢的日子專門用來下飯和補充鹽分的東西。蘿卜咸菜切成小小的丁,過油炒了之后可以增香并能更長時間的保存。后來家里很少做這個菜了,我有次提起想再嘗嘗炒咸菜的味道,被丈夫直接拒絕,“本身腌制食品就不健康,又加了重油去炒,不健康,不要吃了”。

  東北寒冷又漫長的冬天是不適合蓋房子的,水泥還沒有攪拌完成就會被凍住,甚至新壘起來的墻體也會被凍裂。這也意味著以此為生的一家人失去主要收入來源。

  后來爺爺和爸爸找到了城里一份給居民樓燒鍋爐的活兒,兩個人便白天晚上的倒班兒,冬天下的雪在路上被來回的車輛壓成了冰,走在上面極滑,爺爺依然騎著他的大二八自行車,在黑夜和清晨中穿梭于城里居民樓燒得火熱的鍋爐房和城市外的家中。

  大門口的自行車鈴響是我欣喜的期盼,這是爺爺騎著自行車回來了。

  冬天的自行車后面綁著的不再是西瓜,而經(jīng)常是爛了一半的水果、因為過期被丟棄的柿餅、很多被凍成一坨的肉類以及已經(jīng)被爺爺拆開了規(guī)整好的一疊疊紙殼。城里的垃圾箱旁經(jīng)常堆放著這些,因為工作時間的優(yōu)勢,爺爺經(jīng)常能夠搜尋到。

  卸下的零星紙殼會被堆放到院子里的角落,待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拿去廢品站賣掉。整理好這些之后,爺爺跺跺沾了雪的腳,摘了因呼氣結(jié)霜的圍脖,就可以進(jìn)屋了。

  水果被扣去爛掉的部分,在我期待的眼神里,爺爺和奶奶將它們洗干凈,削了皮放進(jìn)大碗里,留下一部分,剩下的我們分著吃。我的那塊總是很大,蘋果已經(jīng)不再清脆,變成了面面的口感,梨有時候水分流失口感空洞,但這都沒關(guān)系。

  ......

  我一直覺得,爺爺生來就是我的爺爺了,他從一開始就戴著藏藍(lán)色的帽子,夏天做泥瓦匠,冬天燒鍋爐。

  在他去世后的好多年,我才逐漸意識到,爺爺,是在我出生之后才成為爺爺?shù)摹?p>  他大概也有過我所不知道的孩童時代,只是不知道是否有一個和我一樣溫和的總是笑著的爺爺?他大概也有過青年時期的熱血沸騰,也真真實實的承受著家庭的壓力。是的,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他生命最后的十幾年,那些他成為爺爺?shù)娜兆印?p>  我也一直覺得,爺爺高大健壯,他能騎家里最高最大的二八自行車,能輕易掰開表皮厚實的石榴,擰個蘋果也永遠(yuǎn)不在話下??傻浆F(xiàn)在,記憶里更經(jīng)常是他連續(xù)十幾年在夏天經(jīng)受哮喘的折磨,建樓的時候從三層摔下,長久的腰傷和打著石膏的腿,常年不斷的頭上的瘡,還有生命最后日漸消瘦,日夜經(jīng)受痛苦的無助。

  ......

  可他又總是笑著的。

  笑著教我識字,夸我學(xué)得真快,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笑著說我歌唱得好,接我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我總是在唱,他也總是在聽;

  笑著說我吃得真好,一頓飯竟然吃了兩個小饅頭;

  ......

  我把聯(lián)歡會結(jié)束后的亮片條條拿回家,學(xué)著長頭發(fā)仙女的樣子,圍在頭頂,問爺爺,“我好不好看?”

  “美~”

  ......

  “爺爺,安寧的‘寧’字,寫完了寶字蓋,下面丁的第一橫,是短一點好看還是長一點好看的?我寫了你看看。“

  “嗯,長一點的好看,長一點的把寶字頭托起來,這樣好看。”

  ......

  生病的時候,我給他剪指甲,一個不小心剪到了肉,血流出來的時候我懊悔得直哭,安慰我不要哭的爺爺,是笑著的。

  就連最后的最后,放學(xué)回來的我給他拔針,沒有拔好,導(dǎo)致流了不少血并手背淤青一大片,他說沒事的時候,也還是笑著的。

  ……

  他的生命里,一定有一直在發(fā)光的東西。只是我那時還沒有長大到能夠好好思索這件事,沒能和他像一個大人一樣詳談過往。但我總是這樣堅信著的,這種光讓他挨過了漫漫長夜和種種苦難,并經(jīng)由他傳遞給了孫女兒,成為我生命里最溫和、溫暖的底色。

  ......

  血滴到了炕側(cè)面的墻上,慢慢被風(fēng)干了。

  直到爺爺離開后,我又看到了那滴血跡,我怎么...能那樣不小心呢。

  ......

  “打我記事開始,爺爺就是個老頭

  他那么老,好像從來不曾年輕過

  他那么老,好像生來只為了做我的爺爺

  可我從未認(rèn)真想過他有一天會死

  我總以為,一個人再老,總可以再活一年吧然而有一天他還是死了,

  就像土垛的院墻

  風(fēng)雨多了,總有一天會塌下來

  沒了。

  完了。

  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

  他說過一些,我記不大起來

  就像他愛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爺爺。”

  ————海桑

  ......

  他們說,爺爺頭上的瘡,用一種叫做白毛楊的楊樹葉子能夠治好,那種葉子背面有白毛,趁夏天樹葉長得正好的時候,摘下來放在米醋里泡透,敷在瘡上一段時間就能治好,但在爺爺活著的那些年,我們一直找一直沒見過背面長著白毛的楊樹葉子,爺爺也就一直每天換紙涂藥。

  在之后的很多年,我和奶奶走在路上。

  “奶奶,那個是白毛楊嗎?”

  奶奶停住看了看,“還真是”頓了頓后,“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怎么找也找不到,現(xiàn)在就有了。也用不著了,咱家去吧?!?p>  我們往家去了。

  我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么多年一直聽說有,也一直在找卻沒見到的白毛楊,最終的最終能夠出現(xiàn),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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