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刺耳的起床鈴把林千愛從混沌的夢境中拽了出來。
她睜開酸澀的眼睛,手掌上的水泡經(jīng)過一夜已經(jīng)變成了暗紅色的硬痂,輕輕一碰就鉆心地疼。
“快點,要遲到了!”王秀芝已經(jīng)穿戴整齊,正對著巴掌大的鏡子梳頭發(fā)。
林千愛匆忙洗漱,跟著大家去食堂打早飯。
排隊時,她感覺有幾道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背上,回頭正好對上劉艷和李美華譏諷的眼神,她趕緊轉(zhuǎn)回頭,心跳得厲害。
“別理她們?!蓖跣阒バ÷曊f,“她們就是欺生?!?p> 車間里的機器已經(jīng)轟隆作響。
林千愛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卻發(fā)現(xiàn)昨天分好類的瓶蓋被人故意混在了一起,亂七八糟堆在筐子里。
“這...”她茫然地看向四周,不遠處劉艷正捂著嘴偷笑。
“林千愛!發(fā)什么呆?”組長的吼聲從背后傳來,“趕緊干活!”
林千愛張了張嘴想解釋,最終還是低下頭開始重新分類。
這一上午,她的進度遠遠落后于其他人,午飯時被組長留下來訓(xùn)了十分鐘。
食堂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
林千愛端著冷掉的飯菜,找了個角落坐下,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使勁眨著眼睛不讓它們掉下來。
“怎么一個人吃飯啊?”
林千愛抬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劉艷端著飯盒站在面前,臉上帶著她從沒見過的友善笑容。
“我...”林千愛警惕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又想耍什么花樣。
劉艷自顧自地坐下:“早上那事不是我干的,是李美華?!彼郎惤稽c,壓低聲音,“其實我一直覺得她太過分了,欺負新人算什么本事?!?p> 林千愛半信半疑地扒著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昨天還嘲笑她的人。
“真的!”劉艷信誓旦旦,“我看你挺不容易的,以后跟我一起吃飯吧,我們‘姐妹團’都是互相照應(yīng)的。”
就這樣,林千愛稀里糊涂地成了“姐妹團”的一員。
接下來的幾天,劉艷對她出奇地好,不僅教她工作技巧,還把自己的雪花膏分給她擦手,李美華看到她們走得近,氣得直瞪眼,但劉艷總是護著林千愛。
“你是我罩著的人,她不敢怎么樣?!眲⑵G摟著林千愛的肩膀說。
這種被保護的感覺讓林千愛受寵若驚,她從小到大都沒什么朋友,在家里也不受待見,現(xiàn)在突然有了個“姐姐”,心里暖暖的。
月初發(fā)工資那天,車間里炸開了鍋。
“怎么少了50塊錢?”劉艷第一個叫起來,把工資條拍在桌上。
“我的也少了!”
“我也是!”
女工們七嘴八舌地吵嚷起來,組長不耐煩地揮手:“嚷嚷什么?廠里最近效益不好,大家都扣了?!?p> “憑什么啊!“劉艷跳起來,“我們干得比誰都多!”
林千愛看著自己的工資條,確實比說好的少了50塊,一個月工資總共400塊,少了50塊錢,確實不是個小數(shù)目。
“千愛,你說是不是?”劉艷突然把她拉起來,“咱們辛辛苦苦干活,他們就這樣克扣工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千愛身上,她手足無措地站著,感覺喉嚨發(fā)緊。
“我...我覺得...”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不太公平...”
“聽見沒?新來的都覺得不公平!”劉艷高聲喊道,“咱們不能這么算了!”
“對!不能算了!”幾個女工附和著。
劉艷把林千愛往前推:“千愛,你來說!你最會講道理!”
林千愛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推到了人群中央,她看著周圍一張張憤怒的臉,心跳如鼓,看著眾人期盼、信任的眼神,她在這一刻突然感受到了無比的重視。
“我...我覺得...”她深吸一口氣,“我們應(yīng)該找廠長談?wù)?..”
“走!找廠長去!”劉艷振臂一呼,女工們呼啦啦往外涌,林千愛被人群裹挾著,稀里糊涂地成了“代表”。
廠長辦公室在三樓,走到樓梯口時,林千愛突然有些害怕,悄悄拉了拉劉艷的袖子:“艷姐,要不...要不算了吧...”
“怕什么?”劉艷甩開她的手,“有我們給你撐腰呢!”
廠長是個四十來歲的干練得體的男人,辦公室還坐著一位胖胖的男人,是公司的財務(wù),也是老板的妹夫,當(dāng)他們看到一群女工氣勢洶洶地闖進來,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胖男人問:“干什么?造反???”
林千愛被推到最前面,腿肚子直打顫。
“說??!”劉艷在后面捅她。
“廠...廠長...”林千愛聲音發(fā)抖,但這種被器重的感覺讓她勇敢了幾分,“我們的工資少了50塊錢...”
“不是說了嗎,廠里效益不好!”廠長不耐煩地拍桌子,“再鬧統(tǒng)統(tǒng)扣光!”
“你這是剝削!”劉艷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對!剝削!“人群又騷動起來。
廠長冷笑一聲,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站在最前面的林千愛身上:“是你帶的頭?”
林千愛還沒來得及解釋,廠長已經(jīng)拿起座機:“王哥!上來把鬧事的帶走!”
“不是我...”林千愛慌亂地回頭想找劉艷,卻發(fā)現(xiàn)剛才還義憤填膺的“姐妹們”都在往后退,劉艷早就躲到了人群最后面。
車間負責(zé)倒料的王哥沖進來。
“就是她!帶頭鬧事!”廠長指著林千愛,“其他人回去干活!你——”他瞪著林千愛,“收拾東西走人!”
林千愛如遭雷擊,呆立在原地。
她求助地看向人群,那些曾稱她為“姐妹”的人都避開了她的目光,劉艷更是低著頭快步溜走了。
回到宿舍收拾行李時,林千愛的手一直在抖,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千愛...”王秀芝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芝姐...”林千愛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秀芝嘆了口氣:“你太單純了,劉艷她們每年都要鬧這么一出,每次都找個新人當(dāng)替罪羊。”
林千愛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姐妹情誼”只是一場騙局,她抹了把眼淚,把被褥卷好,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她只住了不到兩周的宿舍。
走出工廠大門時,夕陽正緩緩西沉。
林千愛背著行李,獨自走向汽車站,路過一家小店時,她猶豫了一下,走進去用工資買了一瓶“佳佳牌”豆?jié){——那個她來第一天就饞過的豆?jié){。
坐在返村的汽車上,林千愛小口啜飲著甜絲絲的豆?jié){,眼淚無聲地滑落。
這半個月像一場夢,夢里她以為找到了朋友,找到了歸屬,醒來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留下,除了手掌上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痕和一顆學(xué)會警惕的心。
汽車駛過一片麥田,金黃的麥浪在夕陽下翻滾,林千愛擦干眼淚,把空豆?jié){瓶緊緊攥在手里,瓶蓋上的花紋硌著她的掌心,隱隱作痛。
她忽然想起離家前鄰居大嬸說的話:“丫頭,城里人精明著呢,別輕易相信別人,少說話多干活?!?p> 當(dāng)時她不以為然,現(xiàn)在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汽車顛簸著駛向遠方,林千愛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成長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