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正式登基已有數(shù)日,爾朱榮卻仍占著太極殿不肯搬離,南主客郎中溫子升在大殿之上連連彈劾,然而多數(shù)大臣因畏懼爾朱榮權(quán)勢,附議者寥寥。
這日宣光殿中,溫子升又以死諫,再次上疏求元子攸送爾朱榮出宮,朝堂之上若非武衛(wèi)將軍奚毅眼明手快,一代忠臣險些觸柱而亡。散朝后,元子攸命張皓頌安撫溫子升出宮,并讓侍中李彧去他府中,好生勸導(dǎo)。
“溫大人今日實是沖動了,若是真折在了朝堂之上,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么?;噬厦仪皝恚褪窍雴枂柎笕?,你是看不穿局勢,還是看不透皇上的心?如今且分析下局勢,先從軍事實力來看,國中能征善戰(zhàn)的部隊,幾乎全部聽命于爾朱榮,他的麾下將領(lǐng)撇開爾朱氏親軍外,高歡、費穆、慕容紹宗等人各個都是驍勇善戰(zhàn)之輩,而聽命皇上的將領(lǐng)除了鎮(zhèn)遠(yuǎn)將軍于瑾,還有幾人能與之抗衡?只要他稍一反叛,我們除了坐以待斃,又何來還手之力;再看看朝廷內(nèi)部官員分布,河陰之屠我朝宗親重臣死傷殆盡,余者各個仰他鼻息,那元天穆、爾朱世隆、爾朱兆等人占據(jù)著朝廷的要害位置,就連皇上左右侍衛(wèi)也全是爾朱榮安插的眼線,皇上一舉一動每日盡報于他住處,如何輕舉妄動;再說說這大魏版圖上的巍巍江山,關(guān)中、山東、河北、山西這些軍事重地、富庶之境,全部掌握在爾朱家族和其黨羽手中,皇上唯一能爭取的只有洛陽、河南一帶,還要得到宗親支持才行?;噬嫌谒兄鴩鸺液蓿皇侨缃裼鹨砦簇S,一切只能從長計議方好,溫大人切不可太急躁了?!?p> 溫子升淡淡一笑,“李大人覺得我急躁便是急躁,我溫子升就是要有些人知道皇上不是孤家寡人,還有我們這些忠君之人愿意以死相衛(wèi)。只要天下人知道他爾朱榮如此大逆不道,占居太極殿遲遲不搬,連群臣進(jìn)諫都不理,便是我今日真撞死在這大殿之上,也足矣?!?p> 李彧對溫子升的謀略和忠心不由暗暗欽佩,“溫大人果然不光文采斐然,這見識也是卓絕,我大魏若是人人如溫大人,何愁江山不興,逆賊不除呢!”
溫子升以拳擊桌,滿腹憤懣,“想那孝昌二年,我隨廣陽王征討葛榮,那賊廝自殺死章武莊武王自立為帝后,氣焰頗盛,王爺審度形勢,決定避其鋒芒,將軍隊停駐中山。卻被侍中元晏構(gòu)陷王爺停軍在外有不臣之心,將軍于瑾是謀劃之人。雖然于瑾及時潛返洛陽,在太后面前證明了王爺和自己的清白,但是王爺自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很多大臣也質(zhì)疑王爺忠誠,定州刺史楊津便是因多疑而陷害王爺,才導(dǎo)致我與王爺在博陵地界被葛榮流兵所俘,王爺被殺。幸我得舊識和洛興救護(hù),送我經(jīng)冀州返回洛陽。沒想到回來之后卻聽聞,那城陽王元徽因舊怨,構(gòu)陷老王爺叛降敵軍,太后竟然信以為真,可憐老王爺一生戎馬生涯,鞠躬盡瘁,矢志衛(wèi)國,最后竟落得一世英明喪盡,晚節(jié)不保。經(jīng)此一事后,我對這仕途是萬念俱灰,故此閉門讀書,厲精不已。幸得皇上即位復(fù)了王爺名譽,如此賢明君主卻被一契胡蠻人處處壓制,竟屈居偏殿,讓我等深諳禮儀教化之人,豈不痛哉,怒哉!如果我不直言進(jìn)諫,那我這出仕的初衷還有何意義,不如回我那草廬,做個閑散人,何必枉食這朝廷俸祿?!?p> 李彧也跟著感慨道,“溫大人一生傳奇,今日愿意和我談?wù)撏?,也是把我沒當(dāng)外人,既是那你傾心相告,我也毫無避諱了。當(dāng)今這局勢,皇上一心勵精圖治,只是現(xiàn)在還不能跟爾朱榮撕破臉面。皇上要娶爾朱榮之女為后,便是想先安撫,讓爾朱榮松懈,再謀長遠(yuǎn)?!?p> “那女子乃是前朝舊人,如何能母儀天下,若彭城王在世,定不會應(yīng)允?!?p> 李彧道,“這也是我今日必須來見溫大人的另一層意思,這封后一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噬系纳钏际鞈]豈是我等能明白的,皇上怕你再來個以死進(jìn)諫,損失你這個股肱之臣啊?!?p> “我豈是那魯莽無知之人,自然知道什么事該爭,什么不能爭?!睖刈由ь^望向窗外的藍(lán)天,“希望皇上可以得償所愿,中興我大魏,我溫子升死而無憾?!?p> “若是如此,皇上也放心了,今日難得與溫大人開誠布公說了這些,讓我李彧更想與溫大人做個生死之交。不如我們?nèi)ツ亲碣t居先喝個痛快,如何?”李彧豪爽地說道。
“好,承蒙李大人不嫌棄我溫某人酸腐之氣,愿意與我結(jié)交,今日便與李大人不醉不歸?!?p> “溫兄,請?!?p> --------------------------------------------------------------------------------------------------------------------
太極殿內(nèi),爾朱榮倚著榻,癡癡的看著手中的那方紅巾,喃喃自語:“知你恨我,不愿與我相見,哪怕是來夢中向我索命也好,為什么這點我都奢求不到?也許我在你心中真的不過是一個奴才,連死了都在心底認(rèn)定我是一個奴才。你若真的有靈,就看看,如今住在這太極殿的是我爾朱榮,不是姓元的。你一直說我不懂中原文化,你墓碑上的皇卻也是我刻的,那字刻的好么?鳳凰和鳴,守著你的魂魄,總好過眼睜睜地見你與他人共眠。我沒那么愚蠢,早知道那夜不是你,不過是那黃口小兒安排的,目的是讓我心智不寧,鑄不成金像。其實也無所謂,我知我殺了那些人,是坐不安穩(wěn)這個王位的,我試了三次,敗了三次,就是最后知道了方法又能怎樣,鑄成了金人,也鑄不成人心。真兒,若你當(dāng)年愿意眷顧我些,跟了我走,這一切都將不會發(fā)生,你知道么?”
立于屏風(fēng)后的北鄉(xiāng)公主聽見自己夫君心心念念的人還是胡太后,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搖晃了下身體,被身邊的宮女素屏扶住。她定定神,示意素屏不要聲張,緩和下心緒,若無其事的從屏風(fēng)后走出,柔聲喚道:“夫君,今日我做了枸杞人參燉烏雞,最是補(bǔ)氣,特意來請夫君去徽音殿用膳?!?p> 爾朱榮沒有發(fā)現(xiàn)發(fā)妻眼角那絲憂郁,珍而重之地將紅巾疊好,藏于懷中,“你來的正好,素屏你去將大小姐請來,如今元子攸那小子想求娶我女兒,我雖是莽夫,卻也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緣由。只是對娥兒我心懷愧疚,將她耽誤了一次,如今看看孩子的心思,卻也不能讓她再受了委屈?!?p> “夫君這樣為女兒想真是很好,素屏你快去請二位小姐同來用膳?!?p> 須臾,英娥和青苧來到,對爾朱榮和北鄉(xiāng)公主請了安,英娥舀了一碗雞湯遞于爾朱榮,“阿爹連日勞累,最該多喝幾碗了,也不辜負(fù)了阿娘的手藝。”
北鄉(xiāng)公主淺淺含笑,慈愛地看著英娥道,“今日你阿爹叫你過來是為了皇上求娶你一事,想問問你的意見?!?p> 爾朱榮鎖眉,低沉的聲音從喉嚨底處發(fā)出,顯得那樣的陰郁,“娥兒你也是知道的,河陰他兩個兄弟折在阿爹的手上,那日鑄金人又殺了他的兄長祭天,他對阿爹若說沒有恨意是不可能的,不過現(xiàn)在更多的是懼怕和屈服。當(dāng)年送你進(jìn)宮,做了這么多年的妃嬪,元詡連你的宮都沒進(jìn)過,冷遇了你這么多年。阿爹對你有愧,想著還是給你尋個疼你的夫君,真心愛你吧,所以雖未一口回絕,但是也不甚滿意,便想問問你的意思?!?p> 英娥心有哀傷,眼底泛起一層水霧,“阿爹也知道娥兒命苦,少時就進(jìn)了這個囚籠,一晃那么多年過去了,這十三年,娥兒從懵懂少童變成現(xiàn)在的孀妻。阿爹不是一句愧疚便可完結(jié)的,胡太后于娥兒有恩,當(dāng)今皇上與娥兒有情,阿爹想的真是娥兒的幸福,還是阿爹心里的權(quán)力?娥兒當(dāng)年在瑤光寺時早已和皇上定情,只是礙于皇室顏面,無法相守。太后曾有心許我們未來,卻又因為接連的劫難而耽擱。阿爹殺了皇上的兄弟,若說他不怨恨阿爹,那就是冷血無情,這樣的男人也不是娥兒要的??墒腔噬显敢鉃榱硕饍悍畔露髟梗饝?yīng)與阿爹攜手振興大魏,一個將國家置于私人恩怨之上的,才是真正的男兒,頂天立地,可托終身。不管阿爹應(yīng)與不應(yīng),對娥兒來說都不重要,就是孽緣也罷,娥兒今生只希望可以與真愛之人相守,便是死了也無憾,惟愿阿爹可以成全,也望阿爹放下心中的執(zhí)念,一心一意輔佐皇上一統(tǒng)江山,成就我大魏的輝煌,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臣不好么?!?p> 爾朱榮聽了半晌無語,北鄉(xiāng)公主辛酸落淚,看著女兒言辭懇切,知道女兒的心思已經(jīng)真正托付,便也跪地求爾朱榮應(yīng)承?!皩④姡易愿四惚銖牟辉枘婺愕囊馑?,也從不求你什么,今日為了娥兒,我求您允了吧。娥兒這丫頭的心思都在皇上身上,她苦了這些年,也該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青苧也跪下求道,“阿爹,青苧也求您同意了吧,姐姐這些年真的太不易了?!?p> 看著跪在地上的妻女,爾朱榮不想再發(fā)一言,他起身離去,招來元天穆商議。
元天穆也勸道,“爾朱兄,老子言九層之合,始于壘土。便是這基石最為重要,如今這大魏的江山怕是你坐不穩(wěn)的,民心向背已見周章,民怨沸騰若烈焰熊熊燃燒,有一發(fā)不可收拾之態(tài)勢。幸得爾朱兄立元子攸為帝,依仗著他父親的名望,稍稍才平息。況如今江山不穩(wěn),四面楚歌,元彧等人在南梁亦是虎視眈眈妄圖自立。南梁雖暫未有動靜,皆是因為此時發(fā)兵名不正言不順,元彧等輩亦未有借口。我也知你的顧慮,想這稚兒難保日后不會養(yǎng)成兇猛的老虎,被反噬便也是也有可能。只是爾朱兄你如今居皇宮掌朝政,政務(wù)部門安插的皆為親信,執(zhí)掌軍事的又都是親兵家臣,還怕這只小老虎能長出尖牙利爪么。既然小姐與他有情,許他為皇后,爾朱兄便是國丈,不過讓那小子為你撐著外面的臉面,你做一個無冕之王。三五年后,小姐得個皇子,您的外孫便是這大魏的皇上,與您做這個位子又有何區(qū)別,流著的還不都是你爾朱家的血液?”
爾朱榮聽后釋然,放肆的大笑道,“還是天穆兄懂我,那元子攸不過是一個傀儡,便是想反噬我一口,可惜那滿口的牙都不屬于他自己,我又有何懼患?也罷,對于娥兒,是我虧欠太多,他若能善待我女兒,我便饒著他多活兩年。來人啊,請鄭咸法師計算良辰,我要我的女兒成為這大魏最榮耀的皇后!”
元徽見爾朱榮應(yīng)許了婚事,又道,“若是大婚了,怕是爾朱兄要搬出這太極殿了,爾朱兄可想好了。”
爾朱榮一臉不屑地環(huán)顧著大殿,笑道,“你當(dāng)我真的喜歡住在這里?金燦燦地著實晃眼,還不如我那大帳睡的舒坦,我不過是讓元子攸他明白一點,我愿意給的他才能得到,我不想給的,他這輩子也別想從我這里取走。大婚后,這里便還了他,也是我答應(yīng)娥兒的?!?p> “爾朱兄果然愛女情深啊,元子攸這小子這步棋下對了?!?p> “他縱使下對了一百步棋,還是在我這棋盤之上,隨他蹦跶幾日吧?!睜栔鞓s目視遠(yuǎn)方,翻手成拳,一副盡在掌握的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