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慕見阿月這般搖頭,心中雖也覺奇怪,更有諸多疑惑,但此時均不再重要了。想來,并非養(yǎng)了許久又訓(xùn)練許久讓其熟悉路線的信鴿,沒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帶著那些思念和只語片言,飛入這茫茫沙漠之中,再準(zhǔn)確地找到半落璧,替他看到思念的之人,出現(xiàn)這樁意外,也實屬正常。
更重要的是,所念所思已經(jīng)近在眼前。
淳于慕拉著阿月就著平整的石頭坐下,將須臾月余間的事情,撿著要緊的幾樁事,以及打的特別漂亮的幾場戰(zhàn)役,權(quán)當(dāng)作給阿月說故事一般,慢慢講出來??粗⒃碌难劬σ涣劣忠涣灵g流露出的憧憬,且眼神之中沒有了半落璧這無雙之景而只余自己,淳于慕覺得,較之勝果,作為慕將軍在戰(zhàn)場之上搏這一場,得了這樣的好故事,能在此時當(dāng)作談資繪聲繪色地說一說,顯得更加值得。
人生茫茫記憶空空,何為值得?眼前明月便是值得。
“那,既然戰(zhàn)事結(jié)束的如此之快,慕將軍這次回來,是不走了嗎?”阿月問道,也不免想起離開之時淳于慕的承諾,誰知這話問出口,突然有一陣風(fēng)從湖的對岸吹了過來,帶著沙土的枯索,如海中生靈無水的干涸,忽地一陣撲將而來又偃旗息鼓。阿月朝對岸望了望,卻一切如常,什么也沒有。
淳于慕細細地為阿月拂去發(fā)上被這風(fēng)吹來的一層薄沙,他心中忽然有些愧疚,當(dāng)初的承諾猶言在耳,但此次前來卻并不是踐行諾言。淳于慕看著阿月帶著些期待的眼睛,溫柔道:“阿月,雖然我們贏了,但是卻又有另一樁變數(shù),而這個變數(shù),我需要問一問你的師傅。此后還需再回去,將弋兄暫時交予我保管的將印,親手還回去,才能毫無掛礙地回來這里?!?p> 阿月看了看今日還未出過門的師傅,不知為何,心中又是月前回到半落璧之初的那個感覺,一切該結(jié)束了。但是這個結(jié)束是什么結(jié)束?到底在哪個時間節(jié)點上結(jié)束?由個什么事情結(jié)束?卻再沒有其他線索,便只能聽著淳于慕所講述的所謂的變數(shù)。
雖說戰(zhàn)事順利,淳于弋當(dāng)初以淬鋒軍為利刃,趁月黑之際敵軍松懈之時,依據(jù)對蘇衛(wèi)地形地勢的了解,奇襲莨國敵軍大營,又將對方主力盡數(shù)斬殺在御塔關(guān)外。前后夾擊之下,短短數(shù)日便將淪喪敵手的國土奪了回來,將戰(zhàn)線推至邊防故地。
自然其中頗有夜笙功勞,淳于慕不知道夜笙究竟是如何做到,只知道在面對被妖息浸染的莨國大軍之時,夜笙隨自己心意響起之時,諸多將士竟然丟盔棄甲毫不戀戰(zhàn)。
故而這個如此迅速的勝果,于蘇衛(wèi)來說算是意外之喜。
而戰(zhàn)果傳回王都,王上之命便以飛雁傳來。淳于弋接受王命,回去都城之前,將手中將帥之印暫交予淳于慕保管,后續(xù)善后諸多事情,也交予淳于慕負責(zé)。諸事停當(dāng),各處駐防緊跟著又根據(jù)如今的形勢重新安排之后,淳于慕才帶著淬鋒軍的一隊人馬,趕回都城之中。淳于慕覺得,飛雁傳說所說,莨國來使商議和談,絕不會簡單!
孰料,在回城途中,卻突聞王上因勝仗而大悅,在淳于弋回去王都之前,為犒賞淳于弋卓著功勛,也為了挽回曾經(jīng)二人被離間的情義,未征得淳于弋的同意,只同朝臣商定之后,將其王姐長公主下嫁到了淳于家,作為即將封王的淳于弋正妃。
這個事情實在太過突然,但是淳于慕知道淳于弋如今的心思,他對諸多事情已經(jīng)心死,家國之責(zé)已是勉力背下,而他心中所念卻是半落璧中救過他多次,又同歷那樣多事情的神女。如此,他絕無法接受這樁婚事。
奈何人已經(jīng)回去,淳于慕不知道淳于弋會如何面對此事,但是他這樣一個知曉他心思的人,總要做好些準(zhǔn)備。思來想去,能救下這個已經(jīng)心死之人的,必然只有遲娑了。
阿月聽淳于慕詳細說完,又看著屋內(nèi),她不知道師傅是否已經(jīng)聽到了淳于慕所說,只道:“所以你來此是告訴師傅這件事情,希望師傅能夠同你一起回去?”
“是,我也覺得十分唐突,但是……弋兄活著的念頭其實十分薄弱,我也……”淳于慕話沒有說完,就被房門打開的聲音打斷。
遲娑已經(jīng)站在了門前。
“阿月?!边t娑沒有看淳于慕,只是如往常一般招呼著阿月,聲音還是極溫柔,說道,“前日,我記得你說你想要重新造一艘小船,空間要更大一些,里頭還要裝上一方烤爐,還有其他能夠放置物品的格子,以方便在湖中可以烤魚還可以安穩(wěn)入睡。我方才描了個樣子,你看看喜不喜歡?若是喜歡,我們便可以著手造起來了?!?p> 是,前日師傅出關(guān)二人閑聊之際,她是提起過這件事情,由頭也是這個由頭,更多的是,阿月想給自己找個能夠費心一些的事情做。
阿月看了淳于慕一眼,朝遲娑走去,邊走邊道:“師傅,造一艘小船倒也沒有如此著急,師傅要不先聽一聽他的事情?”
遲娑像是才發(fā)現(xiàn)淳于慕在此一般,笑著望向他,疏離又飄渺。
淳于慕看不明白這個笑,像是從來就是這樣遙遠,但又感覺目光之中有些其他的東西。此時啞然,不知該不該開口,孰料遲娑見淳于慕半晌無言,便對阿月道:“近些日子為師才終于想透,當(dāng)初海妖妺與莨國王上的誓約,定就是釋放妖息,提升兵將戰(zhàn)力,助莨國取得霸主之位!然而為了避開我的這一環(huán),在萬乘城中,那些虔念并非全無功用,其實是以這樣的虔念,封住了我對世事的感知之能,加之移時之術(shù)佐之。故而世事變化,我竟無法摸透其中的根由?!?p> 阿月聽師傅將海妖妺的事情又似打了一次總結(jié),愣愣地問了一句:“但是,師傅,為何要感知其中的根由呢?”
這個問題,讓遲娑臉上有了變化,喃喃道:“是啊……為什么呢?”
思量一陣,遲娑臉上迷惘漸深,遂對阿月道:“阿月,恐怕為師要閉關(guān)的時間長一些了,這股子虔念總在心頭,不管為著什么,實在也于修行有礙,無論為何,總要將這驅(qū)散出去?!闭f完,并未同淳于慕再說什么,又轉(zhuǎn)身朝屋內(nèi)而去。
在踏入房門,隱入光影之中時,淳于慕終于開口,大聲說道:“遲娑姑娘,半月之后弋兄將與王上長姐行大婚之禮!”
遲娑背影一滯,沒有回頭,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p> 阿月看著淳于慕憂思滿布的模樣,寬慰道:“師傅她,總說許多事情與她無關(guān),但是當(dāng)初海妖妺留下的那一樁難題,其實一直縈繞在心中,我能夠感受到。師傅有時候,說她遇到了修行從未遇到過的難關(guān),這道關(guān)隘讓她有些不知所措,那樣要強厲害的師傅,也會有這樣不知所措的時候。如今加上海妖妺以虔念相絆,她無心于淳于弋的事情,也著實沒有什么辦法?!?p> “我明白,有些事情,總是當(dāng)局者迷?!贝居谀絿@息一聲,又轉(zhuǎn)而望向阿月,“但是阿月,你似乎從來勇敢,不曾為何迷過?”淳于慕意有所指,阿月比他更為勇敢,明白自己的心意,從不覺得難堪,也從不逃避,直面自己也直面著他。
“我嗎?”阿月此時,將所有出現(xiàn)在腦海之中,那些熟悉的畫面慢慢拼湊一番,道:“倒也有許多迷惑的事情,我……”話還沒有說完,遠處一道焰光直入天際,淳于慕看到那正是沙漠之外,自己留下的那隊人馬所發(fā)出的信號,這個信號發(fā)出代表著,有急事需要他趕快趕回去。
淳于慕心中只覺不妙,看著一樣望著那個方向不知在沉思何事的阿月,道:“阿月,我要走了,此去并非歸途,鄉(xiāng)關(guān)此生只在半落璧!弋兄所托付自當(dāng)有所了結(jié),阿月的迷惘之事,等我回來我們一道解決?!?p> 夜笙忽響,如是一段曲譜將近尾聲一般,悠長之中帶著許多闊別高遠意味??珩R離開,如來時般匆匆,迅而無影。
弦月如鉤,阿月又陷入了此前一樣的無所事事之中,一夜未眠,仍在船上躺了一夜,在涼風(fēng)之中將所有的畫面過了一過,在天光破曉之際,忽然一個念頭起來:
她們?nèi)缃袼?jīng)歷的,并非真實!而這種不真實難道正在將所有清醒吞噬?在反反復(fù)復(fù)一重又一重的相同的故事中,吞噬本來的自己?
那么本來的自己是記憶之前的自己嗎?是一個怎么樣的自己?
頭劇烈痛起來。
問題到這里,湖面微波漸動,旋出一個漆黑的漩渦。阿月此時卻沒有任何力量,來阻止?jié)u漸更強的漩渦力量,湖底似有另一頭妖物,知曉她的所思所悟,要將她淹沒在沙漠湖水之中。正當(dāng)拼命握住船邊,不讓自己在這猝不及防的意外時刻,讓自己被漩渦攪個稀碎。
此刻,忽有另一只手抓住了棚頂,順著手看上去,正是懸身空中的寂卬,漩渦所帶的風(fēng)將他的衣袍袖袍吹的飛揚。
他總是來的奇怪又剛好及時。
寂卬的眼睛深邃,又有了那絲幽幽色,一把將已經(jīng)沒入水中一半的船身,連同阿月一道,拖出了水中,帶著水聲滾滾和著深墨色的長袍袖帶,衣袍之上,如有葉脈花紋繁復(fù)變幻,此刻,如同一棵長了多年的古樹長藤,將整艘船包裹在深重的綠色之中。這個感覺,從來沒有在寂卬身上感受到的熟悉,卻有別于其他,突然襲來。
任由寂卬拖著她和小船,再落在寂卬房屋之前。自己渾身已經(jīng)再次被湖水浸濕,阿月卻渾然不覺,此時神思混沌至極,從沙漠之中醒來初識遲娑,到半落璧中浮生閑時光陰,再到救下淳于弋卷入海妖妺的陰謀,此后興堯城、國師、大婚、東方漓海、西方曰落山,海妖妺在眼前死去消失……每一件事情似乎都清晰如昨,但神思卻混沌如淵。
看著阿月這般模樣,寂卬嘴角一抹無奈的笑意,搖了搖頭后,再次替阿月將額前已經(jīng)濕透的青絲,挽到了耳后。衣袖掃過阿月的衣裙,衣物干透后的暖意侵入阿月心頭,此時如那夜落入湖中,仿似昨日重現(xiàn)。
“月,從這湖水中相遇再在這湖水中別離,也好?!奔艆n看著仍在混沌之中的阿月說道,“但是這只是寂卬與阿月的相遇別離,在這里阿月同寂卬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太喜歡?!?p> 寂卬的話如同隔了一層又一層的水波,阿月耳中他的聲音,似乎伴隨著流水或火光,有些不真切,卻又字字清楚。但是,阿月已經(jīng)沒有心力去想,這前后有些矛盾的情愫了。
“我已經(jīng)看到了你另一個樣子,既然留不住也改變不了,那便還是回到我們本來的樣子!不過,在這之前,先忘了我吧!”寂卬這樣說完,然后頭抵著阿月的額頭,白光點點又變作了樹葉初生之時的那抹淺綠幽光,“還好,你最擅長忘記了!”
寂卬,還有不遠處那座似乎也要傾塌的房屋,都在綠白光點之中,消失干凈。
懵懂混動即無極,有記憶在消失,阿月追趕著,卻被這無極之力束住手腳,阿月便不再動彈。無極之力放任著記憶的消失,只留下阿月在這片廣袤的沙土之上枯坐,周圍陷入死寂,阿月只想著趕快離開此處,師傅在閉關(guān),自己昨日打了一筐子魚,將筐子半沉在湖邊,此時不知道還剩不剩下幾尾,用來紅燒或者清蒸。
腿無法動彈,被困在此地,難道這些似真似幻真,要在此時將自己埋入黃沙嗎?但明明還有諸事未完,還有一場戰(zhàn)事在等著她……
阿月掙扎著爬起來之際,目光看向遠處,沙棘之后,沙丘之上,兩個人影晃晃,呼吸沉重,阿月覺得自己病重將死一般。而那兩個人影朝往這邊走著,突然又靜止不動,一男一女,看不清形容,其中一個靜了一瞬,又猛地朝著她揮著手,聲音傳來:
“霽歡!”

霂十五的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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