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午夜盛宴（三）

　　我正自個兒飛得愉快，突然間，銀白的月亮變得猩紅，一簇簇燃燒的火球從天而降，燒著了我的掃帚，我像一顆流星，從空中急速墜落。

　　懷表清脆的滴答聲在耳邊響起?！坝H愛的孩子，醒醒，快醒醒?！蔽衣犚娨粋€蒼老而平靜的聲音。睜開眼，居然發(fā)現(xiàn)我的頭埋在老爺爺懷里。

　　“你對我做了什么？怪老頭！”我尖叫一聲，猛地抬頭，恰巧撞在他下巴上。

　　“哇，你是鋼頭還是鐵頭呀？疼死了！”他摸著腦袋大叫?！拔铱茨阋粋€人悶悶不樂，想讓做個好夢，才對你施了催眠術(shù)……”

　　“什么？催眠術(shù)？”我差點兒把眼珠瞪出來。早聞西方催眠術(shù)神奇，沒想到今天自己成了實驗品。我擦了一把汗，說：“我還該謝謝你是吧？那是什么鬼夢啊，差點沒把我燒死！”

　　“我也納悶?zāi)?，”他捋著胡子，不住地搖頭：“我的催眠術(shù)幾乎沒失敗過！”停了一會兒，他皺眉說：“你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小女孩，她纖細靈巧，脆弱敏感，總無法忘記心底深處執(zhí)著的東西。即使多高明的催眠術(shù)也不行?！?p>　　“孩子，”他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飽經(jīng)世事的滄桑，一頭銀白的頭發(fā)和胡須使他看起來莊嚴而慈祥：“你要記住，惟有忘記該忘記的，才能得到想得到的，生活在不停地繼續(xù)，繼續(xù)，繼續(xù)……”

　　他轉(zhuǎn)過身，單手負在背后，搖了搖頭，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大廳。我迷惘地看著他的背影。

　　“真是個奇怪的人！”

　　此時宴會過半，大部分人都酒過數(shù)巡，氣氛越來越熱烈，年輕的外國女孩們紛紛走下舞池，跳著一種西方頗為流行的舞蹈——瑪卡雷娜。

　　看著一群金發(fā)碧眼洋娃娃般的女孩們隨著旋律舞動，身體的曲線優(yōu)美而誘人，青春的光彩盡情綻放，真是賞心悅目。我一邊繼續(xù)呷酒，一邊享受著熱鬧里獨處的靜謐。

　　“尹海露！”一口酒沒咽下，大廳里響起袁月月響亮而動聽的聲音：“要不要和我一起加入大家的舞蹈？”

　　天知道，我怎么會跳瑪卡雷娜！

　　這分明是要我當眾出丑。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到我身上。劉星野和江舟也看過來，前者面帶暖暖的笑意，抱臂而立，擺出一副坐看好戲的調(diào)侃之態(tài)，我心里暗罵，你居然隔岸觀火，我出丑你豈不也顏面掃地？再看江舟，他臉上是一貫的冷清，漆黑的眼眸仿若水霧里的兩顆寒星，冷漠如常，只是握著酒杯的手的姿勢不停地變化著。

　　我卻心頭一暖：原來他是在乎的！

　　一瞬間我信心百倍。我微微一笑，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輕盈地走進大廳牽起袁月月的手，仿似落花紛飛中閑庭信步。

　　“你會跳瑪卡雷娜么？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免得一會兒丟人現(xiàn)眼！”袁月月笑靨如花，邊走邊說。

　　我淡淡一笑：“一會兒你就知道丟人現(xiàn)眼的到底是誰了?！?p>　　袁月月畢竟是?；ǎ璧覆潘嚩际前渭獾?。她一進入舞池，如一朵艷麗如火的玫瑰，立刻引起場下一片喧嘩。

　　輕飄飄地滑進了舞池，我挑了個中等偏后的位置。舞步舞姿雖然沒學過，腦袋和智慧總是有的。我打定了主意，大不了現(xiàn)學現(xiàn)賣！好在瑪卡雷娜并不十分復雜，我站在外國女孩們身后，仔細模仿，有樣學樣，很快就掌握了基本步法和動作，踩著節(jié)拍，越跳越輕松。漸漸融入那音樂和氣氛，腦中一片空靈，拋去雜念，只是在快樂地、快樂地跳舞。

　　“曼妙婀娜，裙訣飄飄。清逸出塵，飄然若仙。”之前在陽臺遇見的攝影師老爺爺，不知什么時候來到舞池前，舉起照相機，對著我一連串地按閃光燈，嘴里喃喃地贊嘆。

　　突然一只紅色的高跟鞋踩在我的裙子上，裙子的左邊被扯破了一個長長的口子。袁月月回頭沖我甜甜地一笑，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模樣。她是故意的！我沉默了一秒，一跺腳，俯身把右邊也撕破，把裙子的前面膝蓋以下的部分整個兒撕掉。這么一來，這條原本淑女型的長裙，變成了時下歐洲最流行的新款：前片短到膝蓋，后片飄飄拽地。

　　老爺爺把一切看在眼里，站在一邊摸著胡須笑。待舞曲結(jié)束，他拉起我的手，走到舞池中心高聲宣布：“她是今天舞會最閃亮的星星！”

　　我立刻禮貌地環(huán)顧四周，略帶羞澀地接受大家的掌聲和贊美，心里不禁疑問，老爺爺不過是個攝影師，怎么有這么大的面子？

　　“星野，她是你的女伴？”老爺爺又問。劉星野微一點頭，兩人都哈哈大笑。“這可是三年來你第一次帶女伴出席宴會啊，果然好眼光！”老爺爺笑著說。我心中大驚，我是三年里劉星野的第一個女伴？

　　“湯瑪斯爺爺，您是這場宴會的主人，您德高望重，您說的話我本該心悅誠服?？伤痹略氯滩蛔≠|(zhì)疑，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滿了強烈的妒意?！八B基本的舞蹈都沒學過，怎么能……怎么能……”

　　礙于老爺爺?shù)纳矸?，她不敢直言頂撞。言下之意卻是他評判不公，偏袒于我。我心中又是一大驚，沒想到老爺爺竟然是宴會的主人——湯瑪斯先生。

　　湯瑪斯先生笑著說：“如果是這樣，更證明我的判斷正確無誤了！”全場都靜了下來，仔細地聽著?！斑@位小姐的舞蹈，既有西方人的熱情奔放，又有東方人的柔美細膩，并且，在短短幾分鐘內(nèi)，學會了瑪卡雷娜，”湯瑪斯先生握緊了我的手，揚聲說：“擁有這樣的聰慧和勇氣，她當之無愧，是今晚的舞蹈皇后！”

　　賓客里響起了一陣陣歡呼聲。劉星野笑著向我微微斜了下酒杯，表示祝賀。江舟仍是冷漠面色，倚墻而立，眼光里似喜、似憂，閃動著復雜而難以捉摸的情緒。

　　我成了當晚最受歡迎的女孩。

　　男士們爭先邀我共舞。

　　眼看十二點的鐘聲即將敲響，整場宴會還剩下最后一支舞。

　　突然，燈火熄了，樂聲停止，只有淡淡的月光一如既往的幽雅和美麗。

　　停電了？我吁了口氣，暗想。揉了揉被高跟鞋折磨了一整晚的腳，靜立著看了看周圍，客人們?nèi)逦寰墼谝黄穑橹滤坪踅z毫未減。忽然就覺得無趣，索性脫掉高跟鞋，提在手里，悄悄溜向門口。

　　一個人影攔在我面前。昏暗里看不清人的面貌，卻聽出是劉星野的聲音。“你去哪兒，我美麗的舞伴？最后一支舞就要開始了，你愿意與我跳這支舞么？”他向我伸出手，做邀請的手勢。

　　一支舒緩的舞曲響起。湯瑪斯爺爺向大家說：“十二點快到了，宴會即將結(jié)束，今夜有極好的月光，因此關(guān)了所有的燈，請大家盡情享受這月光下的幽美時刻！”

　　我嘆了口氣。剛要把手交給劉星野，身后響起一個低沉而溫柔的男音。

　　“尹海露小姐，我有資格做你的舞伴么？”

　　我驀然回頭，目光緊盯住那人，可就算不看也知道，那是我魂牽夢縈的男子。只有他才有這樣好聽的聲音！

　　他緩緩地向我伸出了手。

　　左手邊是劉星野，右手邊是江舟。我站在他們中間，進退兩難，一時間竟無法選擇。畢竟是劉星野帶我來參加宴會，禮貌上，應(yīng)當選擇他?？晌摇以跄苓`背心愿，舍棄我夢中的王子？或許這一生，這是惟一一次他向我伸出他的手，唯一一次我與他共舞的機會！

　　躊躇間，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我軟綿綿地向后倒。江舟急忙接住了我。我倒在他懷里，兩人在昏暗中一對視，都是一個愣神，隨即又有些釋然。他摟住我的腰，我手搭上他的肩，我們在清幽的月光下漫步而舞，彼此都不再說一句話。如幻似夢的舞曲中，幽幽傳來海的聲音，我被他牽著手，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然后靜靜地彼此依賴。

　　愿此時，此刻，此景永恒。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

　　舞曲終了。

　　我和他停頓了腳步，站在月光下，靜靜地看著彼此。第一次，我和他如此靠近。第一次，他用如此溫柔的目光凝注著我。第一次，我覺得如此幸福。

　　燈亮了。十二點過了，灰姑娘的夢醒了。我沒有水晶鞋。今夜與他這場短暫的相逢，終究只是一場沉醉癡人夢。

　　看見袁月月一臉驚詫地向我們走來，我掙開他的手，跑出了宴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