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佐生走遠了。
我給白浩軒處理小的傷口,熱毛巾漸漸變成溫?zé)幔瑹崴系撵F氣也一點點消散,我把手掌放在水面上方,感覺著消失無蹤的溫度,思緒一點一滴的平復(fù)。
最后抬著盆離開的時候,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小馮哥,他對我點頭,示意晚上白浩軒的安全交給他。
我頷首,很快離開了他的視線范圍,就在這時候,眼前的另一個角落里也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
翟厲厲一如既往的抱著纏紋刀,微低著頭,抬眸看我。
他應(yīng)該在這里站了好一會兒了。
我原本打算安安靜靜的走回安置睡袋的地方,走的也不是裴佐生離開的方向,但他好像預(yù)料到了一樣,等在這個方向。他看著我開口道:“你怎么了?”
我看起來有什么不對嗎?略微停頓,我意識到他聽到了剛才我和裴佐生說的那些話,覺得他應(yīng)該是在關(guān)心我。
于是低下頭:“也許是這幾天太累了吧。以前只知道別人講的故事,原以為真的上路了也能做些什么,可走到現(xiàn)在,講真的還蠻挫敗的......畢竟以前沒想過,能給人講故事的前提是,活著回去......”
從懷里那盆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我看著“她”的眼睛,繼續(xù)說道:“我原本想獨善其身,做好小助理,不引人注意,可從進村開始,所有情況都不在我的控制里,雖然在水里救了一個,但另外兩個還是出了事,要不是誤打誤撞治好了傷,恐怕我也......我知道既然決定要上路,有些東西總會藏不住的,可今天這樣,一定有人會知道我是白家的人,藏了那么多年,白家最廢的牌子還是很響亮的,哈哈,以前別人不知道是我,可山下的白家人不多,聰明的那幾個肯定能猜到我是誰。
“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我就是松松勁吧,回憶往昔?大概吧。”
我說完這些,他的視線卻一直停在我身上,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很奇怪,和我說這些前沒有任何變化,疑惑著,等待答案著。
“白瞳,”他喊我的名字,“我是說,你不是這樣的人,這種時候不應(yīng)該說那些,為什么,不正常?!彼f話的語氣讓我確定這是個陳述句,他似乎十分肯定自己的判斷。這不是質(zhì)問,而是在展示一種態(tài)度,一種“發(fā)生了什么?我可以分擔(dān)”的態(tài)度。
我一直看著他的眼睛,此刻已經(jīng)沒有契機移開視線。有什么東西在喉嚨里噎了一下,我默然數(shù)分鐘,最終吐出一口氣,晃了晃腦袋后直面他的目光:“厲厲,我腦子有點亂,你幫我捋捋吧......”
他點頭,一手拿刀垂在身側(cè),做好了傾聽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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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前的時光過的格外忙碌,我?guī)缀鯖]閑過,連軸轉(zhuǎn)了近一個小時,才安心的坐在地上吃起晚飯。
幾位領(lǐng)導(dǎo)看樣子也是忙了很久,我看得出洪少德臉色不是很好,但那恐怕不是累的,從他和小馮哥談了之后的計劃后,臉色就一直有點不好。
之前他們討論的時候,其實我就在不遠處,可惜當(dāng)時思緒有些抽離,只記得一些大概。
據(jù)小馮哥所說,祭臺下的空間是由很多條天然或人工開鑿的一人高通道組成的,錯綜復(fù)雜,其中不乏陷阱,其體系之龐大,他們在里面繞了三天都沒有達到過任何一個邊界,被他稱之為3D迷宮也不無道理。
這個有祭臺的空間并不是真正的祭骨殿,只能算作前廳,而通往主殿的通道就在迷宮的終點,上一只隊伍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試錯,才終于達到了那里。
那個地方有最后一個岔口,選錯的代價很大,他們做了嘗試,結(jié)果就是為了保全其他人的性命,白浩軒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小馮哥背著他順著記號往回走,用了一天才到這附近,原本打算從已經(jīng)掌握的其他出口離開,卻剛好遇到我們觸動了祭臺的機關(guān),救了掉下去的人一命。
后面的路只會比前面的更艱難,我對這一點的認知很清晰,看著昏迷的白浩軒,我有一瞬間在想,要不就這么回去吧,不去管什么隱患,保全眼前的一切比什么都重要??墒聦嵣?,他能不顧危險的來第一次,就一定會來第二次,而我永遠不可能放任他處于危險不管,何況已經(jīng)“上路”,就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
而洪少德明顯有和我前面一樣的想法,他提出放棄匯靈司的任務(wù),直接帶著所有人回程。這是個讓人驚訝的提議,雖然面對危險放棄任務(wù)是正常的反應(yīng),可洪氏這次投入很多,中途放棄可能會導(dǎo)致更大的損失。
洪少德看起來是認真的,他從一開始就表明過這次接下尋魂令的目的就是要來找我哥,雖然他一直不愿意透露找我哥的原因,但和小馮哥對峙的時候,他還是表露出了一些急切。
他似乎急需白浩軒幫他解決什么問題,那個問題有時間限制,而且只能由白浩軒解決。
小馮哥的態(tài)度很堅決,他站在白浩軒和洪少德的中間,給出了無法被反駁的理由。
“我記得準則里,在不直接威脅自身生命安全的情況下,尋魂人有必要救助尋常探索者,這一條的優(yōu)先級應(yīng)該是高于你之后要做的事情吧。一天前,在最后的岔口那,雖然老大保全了所有還活著的人,但除了我還有一個人,她被機關(guān)擋在了另一邊,剛好,她就是個沒有輪回術(shù)的普通人。”他說完這段話的時候沒有像平時一樣嬉皮笑臉,很認真很嚴肅。
洪少德陰沉下去,幾秒后安排所有人先修整,然后拉著肖寺、林依木和老楊開起了會。
討論的內(nèi)容圍繞明天及之后的計劃,事已至此,他只能繼續(xù)前進,只能運用現(xiàn)有的情報把損失降到最低。
我用筷子插起一塊午餐肉,今天的晚飯格外合胃口。
香氣盈滿鼻腔和胃,暖和的氣氛里,我看著被掛上營養(yǎng)針的白浩軒,他因為昏迷而顯得格外安詳?shù)拿佳?,在光影的疊加中透露出一些特別的東西來。
在他那里,“繼續(xù)走下去”是必要的選項。所以這個讓我們“不得不走下去”的理由,真的不是他設(shè)置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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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相較于前幾夜更加安穩(wěn),或許是因為白浩軒就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即便沒有了伏螢毒素的包圍,我依舊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入睡。
我似乎做了一個夢,很漫長,充斥著聲音、觸覺、情緒,還有很多扭曲的感知,但卻沒有視覺。很多事情都在一片黑暗中進行著,以至于我醒來后只記住了那一片黑暗,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了一個夢。
七個小時后,電子腕表的鬧鐘響起,我在細微的震動中轉(zhuǎn)醒,下意識關(guān)掉鬧鐘,震動停止。
地下洞窟里只有微弱的光,我呆坐良久,直到把那個夢里的細節(jié)忘得干干凈凈,才恍惚發(fā)現(xiàn)裴佐生就蹲在我旁邊,手抓著我睡袋的邊緣,正一動不動的看著我。
他這副模樣有些眼熟,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會又發(fā)生什么了吧?
他的表情有些無語,見我要開口問,一下放開了抓著睡袋的手,撇開臉,“你做噩夢了?”
“什么?”我意識到他為什么問這個問題,“我剛才說夢話了?”
他點頭,看起來很不自然,我捕捉到他那片刻的情緒,問道:“我說了些什么?”能讓他聽見以后一直守在這兒?
他待了多久?我醒之前,手抓著睡袋頭都湊到我嘴邊了吧,什么東西能這么吸引他?這小子不會擱這兒等勁爆的連續(xù)劇呢吧。
他小眼一瞪,眉毛幾乎豎起來,哼一聲:“什么都沒有,你鬼叫了大半夜,說的都不知道是哪國語言,神神叨叨的?!?p> 他這么一說,我不由皺眉。關(guān)于那個夢我已經(jīng)沒有印象了,只覺得腦子里有一塊地方被薄霧籠罩住,我隱約能知道有這么個東西曾存在,卻怎么也看不清晰。
瞇眼再瞧他,他就解釋道:“我以為你又被奇奇怪怪的東西上身了,好心湊過來看你的情況,我告訴你,你不要用惡意隨意揣度我的善良??!”
如果不是你之前表現(xiàn)出的不自然,還有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飄的眼神,我說不定還就真相信了,還要為此自責(zé)一下呢。
不過這段時間的相處讓我知道,這孩子嘴硬,他不想說的話撬不出來。
于是我也沒和他掰扯,起床收拾一下洗漱,幫大廚打起下手。
早飯之后,隊伍收整完畢。
按照小馮哥之前的說法,我們可以從他原本打算走的那個出口進入,那里一路都有記號。
洪少德清點了人手和裝備。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因為次此行如今的名義是去救一個尋常人,所以為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去救人的隊伍里最好全是尋魂人才穩(wěn)妥。畢竟退一步來說,不是尋魂人的普通成員不被準則束縛,沒必要冒險。
可如今留下的人里竟然沒一個返回,這些家伙全部都是尋魂人!
我環(huán)顧一圈,與此格格不入的,除了我似乎只有裴佐生了。不過如今,大家很默契的沒有再提起他的問題,默認了他的深入。
而我......雖然一直想隱瞞,但從口湖出來以后,很多人難免會懷疑我有輪回術(shù),而昨天我又那么理所當(dāng)然的和白修羅扯上關(guān)系,尋魂人的身份早也不言而喻。
小馮哥再次背上我哥,讓一行人跟在他們后面。
他來到石窟深處那個四方形的空間里,那里立著四座石獸,如今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不知道是因為時間侵蝕而導(dǎo)致的難以辨別,還是這些動物本身就不存在于我們的認知里。
我仔細看過它們每一個,唯一能模糊辨認形狀的那個,乍一看十分滑稽。
它不像平時常見的四腳蹲踞獸,也不是蛇類那種盤踞式的。它有著長頸和圓頭,身體扁平,下半部分被苔蘚和底座連接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我對它印象比較深刻的原因是,我曾經(jīng)見過一些感覺上很相似的東西,它就像它們的結(jié)合體,突破常識,怪誕又讓人恐懼。
其一,是我曾在博物館里看到過一個東漢墓里出土的泥塑動物俑,扁平的頭、翹尾、雙翼收攏,顯得滑稽又圓潤,說明牌上寫的是“大雁”,我覺得很抽象。
其二,是記憶模糊的童年時期,某一段紀錄片里出現(xiàn)過的黑影,它潛伏在波光里,長而滑膩的脖頸、游動的身軀,雄渾的男性聲音介紹著它的名字。那個稱呼我記了很多年,叫“尼斯湖水怪”。
這是兩種很割裂的東西,甚至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水里。
但看著那尊獸像的時候,它們同時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漸漸重合,再與現(xiàn)實的色彩一點點疊加。色塊相互浸染,最終成形的那個怪物,在我的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
小馮哥繞過最里側(cè)靠左的那座石像,被層層疊疊根系遮擋的后方,出現(xiàn)了一個直徑一米的圓洞。
顧海平
這一章里提到的動物泥塑,實物是在SC省博物館里看到的。那家伙的形象完全突破了我對大雁的認知,以至有段時間很愛和朋友調(diào)侃它,可久而久之,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以一種很詭異的姿態(tài)在我腦海中根深蒂固了。這些乍一看就能挑逗人感知神經(jīng)的東西,會讓我忍不住的感嘆,并對它們的存在充滿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