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后，沈宅的濕漉漉的屋檐被日光照得一閃一閃的。花廳里，媒公正在說陳家的富貴，大戶的體貼，不知說了什么，引出了一陣發(fā)膩的笑聲。沈宅不大，沈玉書在樓上也能看見劉大戶臃腫的體態(tài)，華貴的衣衫，還有手指上鴿卵大的翠玉扳指。

　　沈玉書仿佛事不關(guān)己般移開目光，垂眼看從瓦當上的滾落的雨滴打在青石地面，一滴、兩滴、三滴……剛數(shù)到第二十三，小柳端著藥盞走了進來。

　　“公子又在發(fā)呆?！笔虖男×阉庍f給他。

　　藥很苦，他小口喝了，嘴里泛著苦意，沈玉書越發(fā)覺得整個人都像泡在了黃連水里。他掩口看到托盤上鏤刻的蓮花，想起他的生父李氏。李氏最愛的就是蓮花。

　　“今日的雨，就像我父親病倒的那日。”他把藥碗放了回去，想到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暴雨天，他外祖家獲罪被抄，父親李氏急怒攻心，不過幾日就病逝了。

　　小柳立在那里催促道：“主君請公子梳妝后去正廳見客，陳家來下定了?！?p>　　沈玉書勉強點頭，銅鏡里映著的臉瘦削蒼白，減損了往日的美麗。將玉簪斜插入發(fā)髻時，他的手在抖。這是他父親的玉簪。李家被抄家，李氏身死，沈家只有沈玉書還與李家有些干系。沈母深怕被牽連，早想沈玉書嫁出去。只是當今圣上仁孝治國，只等他過了孝期，就打發(fā)出嫁了事。

　　花廳里熏著茉莉香，沈夫人坐在上首，沈家主君張氏坐在左邊，指甲染得鮮紅，正捏著塊芙蓉糕喂身旁的幼女。那孩子才六歲，嘴角沾著糕屑，張牙舞爪地去抓案上的白瓷杯要茶喝。

　　“玉書來了?！睆埵现钢郎夏瞧サ牧献拥?，“喏，劉夫人特意帶了一匹錦來給你做嫁衣?！鄙蛴駮卸Y后退在一旁，那劉大戶走近兩步，瞇縫著眼上下打量著他，似乎待價而沽：“沈公子好相貌，手也生得美麗，不知可會撫琴?！鄙蛴駮咽挚s了縮，看著廳角父親留下的古琴，低聲道：“不曾學過。”李氏在時，只把他當大家公子培養(yǎng)，學的是識人、管家、理事。琴棋書畫這些娛人小道，只隨他高興，并不認真去教習。劉大戶又搭訕了幾句，見沈玉書冷言相對，也并不介懷。轉(zhuǎn)而和沈母說些世俗經(jīng)濟，喝完一杯茶，見又要下雨，就帶著媒公告辭而去。

　　雨霎時又下大了，沈母剛送客回來，沈玉書便朝著沈母跪下扣首道：“兒子不孝，不愿予嫁劉夫人?！?p>　　沈母皺眉，還不及回話，張氏放下糕點冷笑道：“我勸你省些事吧，你已經(jīng)十七歲了，這般年紀還有誰要你？劉夫人大度，不嫌你病弱，要抬舉你做側(cè)夫。聘禮也豐厚，可見是看中你的。你將養(yǎng)些時日，劉家也下個月初八就來抬人?！?p>　　沈夫人也道：“玉書，娘知道你委屈。劉夫人是年紀大了，但年紀大的也更疼人。那劉家富貴，你又得主家看中，嫁過去必是享福的。再者，你小妹開蒙要請西席，你三個弟弟也要你出嫁了才好議親。你一向病著不知道，家中實是艱難……”

　　回到廂房時，沈玉書發(fā)現(xiàn)窗口那盆蘭草不知被誰放在了窗外，翻了個底朝天，根被雨水泡爛了。他摘下耳墜放進那濁水里，青玉雕成的一對小魚兒，在水中浮浮沉沉。李氏去后，他這幾年渾渾噩噩的，這世道對他來說仿佛都隔著一層紗。不知不覺，才發(fā)覺精美的繡品已開始褪色起毛，煊赫的樓宇已變得年久失修。而他自己，在這青春韶華，卻是說不出的暮氣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