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心傳縱馬行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到了一處茶肆.棕馬自是疲勞之極,葉心傳便翻身下馬,將馬韁繩系在路旁樹干上,自行坐在一張方桌前.
店小二清亮的聲音吆喝道:“客官要點(diǎn)什么?”
葉心傳抬頭望去,卻見店小二臉頰上赫赫然一個手掌紅印,不由得噗嗤笑道:“小二哥,你臉上這胎記好生別致啊!”
店小二羞赧道:“客官莫要拿我打趣了,還不是昨日晚間茶寮里來了一伙古怪客人,我就是忍不住盯了會兒那女客,旁邊一個男的揮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我直天旋地轉(zhuǎn).”
葉心傳奇道:“什么古怪客人?可是那女子生得太美貌?或者那女子生得丑陋,她朋友便以為你對她不恭敬.”
店小二道:“我哪里看得見她相貌?她用一張黑紗蒙著臉,我就看得見一雙眼睛.不過那眼睛……甚是漂亮,小的便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葉心傳笑道:“原來他們以為你輕薄那女子,是以大發(fā)雷霆.”
店小二努嘴道:“依小的看,那女子長相也是一般.我見她額上有許多痘子,想必臉上也是坑坑洼洼的.給我看我還不稀得看.沒來由為這挨了一巴掌,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葉心傳忽然心念一動,問道:“那一行人怎生裝扮?”
店小二回思道:“他們一個是壯年大漢,還有兩個青年后生,俱是黑衣打扮.那女子遮著臉,不過我以為她年紀(jì)不甚大,約莫十八九歲罷.”
葉心傳想道:“果然便是他們.想來是陸離霜、陸離昧見小二哥盯著允柔,怕被人察知他們行蹤,是以如此對待小二哥.”匆匆吃了幾杯茶,用了些早點(diǎn),又問清楚那幾人去路,便縱馬疾奔而去.
一路平原曠野,杳無人煙,雖是中原,卻是極度荒涼,唯有遠(yuǎn)處隱約有青山縱橫,紫氣騰空.
黃昏時分,一人一馬到了一處市鎮(zhèn),雖是荒涼,竟還有一間客棧.葉心傳不由得心中歡喜,便下馬進(jìn)了客棧,見店小二背靠方桌,斜倚在凳子上,一條腿在半空中晃蕩,模樣甚是慵懶,便問道:“小二哥,今日生意如何?”
店小二緩緩睜開眼,臉上殊無表情,說道:“托客官的福,不好不壞,不死不活.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葉心傳道:“叨擾店家,在此住上一夜.今日可有一行四人路過寶地,兩個中年人,另有一個年紀(jì)稍大的男子,還有一個女子,面上罩著紗布?”
店小二正要帶葉心傳去看客房,忽而回頭一看,仔細(xì)端詳了會兒葉心傳,方答道:“有時有,但那女子并沒有在臉上罩什么紗布.”
葉心傳道:“他們是怎生模樣?”
店小二道:“那女人好像不是咱們中原漢人,頭發(fā)有些發(fā)黃.”
葉心傳道:“正是.”
店小二道:“今日正午他們一行四人在點(diǎn)了用了些飯食,不過一炷香功夫便都走了.那女人和一個壯年漢子挨在一起,總是一言不發(fā).點(diǎn)飯、會鈔都是兩個黑衣男人在辦,不過他們也是兇巴巴的,我那時心情好,有意與他們搭訕,沒成想熱臉貼了冷屁股,誰也不搭理我.”
葉心傳想道:“難道他們又換了行裝?”接著問道:“小二哥可否聽到他們要往哪里去?”
店小二撓頭道:“好像說去什么淮河,還是江南什么的.”
店小二安排好客房,獨(dú)自下樓.葉心傳躺在床鋪上,想道:“何以陸氏兄弟要帶著夏先生與允柔下江南?沈雁青除滅中原武林,想必就在這段時日,他們即便是知道了允柔的身份,欲以此作為要挾,迫使葛王爺相助他們,也該帶著允柔北上吸大同府,怎么也不該南下.陸氏兄弟武功高強(qiáng),又是金國皇帝手下云影八衛(wèi)之二,可說是沈雁青的左膀右臂,沈雁青怎么會在這個時候讓他們?nèi)ソ?”當(dāng)下打定主意,在此休息半夜,即行上路.
第二日昧爽時分,葉心傳出得客房,下到大堂中,晨光之中,忽而看到黃木方桌邊沿有一道淡紅色刮痕,湊近一看,果然見到方桌之上有兩個指甲刮蹭出的字跡,隱約便是“葉南”二字,中間一條羽箭狀的線條橫貫而過.
葉心傳尋思道:“這線條,啊!是金釵!”從懷里取出那支金釵,果然形制與此極是雷同.又想道:“葉南,葉南,這個葉字自是說我,南字是何意?江南,淮南,河南……他們一路南下,想必是允柔知我必來尋她,特以留了些痕跡在此.”
與老板會過鈔,便從后院牽了馬向南馳去.出了小村,地勢由開闊變得狹隘,遠(yuǎn)處高山漸漸矗立在眼前.天空之中烏云密布,不一會兒下起了雨.雨點(diǎn)初時不大,葉心傳在一座荒廢小園門前屋檐下躲雨.入夏時節(jié),北方往往多雷陣雨,來勢洶洶,去也匆匆.
忽見一人腳步輕緩,在檐前走過,起初雨點(diǎn)尚小,那人撐著一柄油布雨傘.忽然雷聲大作,閃電橫空劈過,照得大地一片白茫茫,雨點(diǎn)如黃豆一般落下.那人見雨勢驟急,竟收起雨傘,將其抱在懷里,徑自往屋檐下走來.待到了屋檐下,渾身已是濕淋淋的,禁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模樣甚是狼狽.
葉心傳奇道:“兄臺何不到屋檐下再收起雨傘,又何苦弄得自己這樣濕淋淋的?”
那人抬頭看了一眼葉心傳,搖了搖頭,說道:“大雨將至,厲風(fēng)隨行,以傘翼身,傘破,身亦不免,一傘何辜?以身覆傘,一身何損?”
葉心傳見他說話時搖頭晃腦,仿如在背誦文章,也不知他在說些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那人笑道:“妙哉,妙哉!佛經(jīng)上說,世祖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方才我見兄臺微微一笑,莫非明白了小生意思?”他看上去年歲三十有余,比葉心傳要大上許多,自稱“小生”,想來是一向說慣了,竟改不過來.
葉心傳正不知如何作答.
那人湊上前,悄聲說道:“兄臺知道我為何要護(hù)著這雨傘么?”
葉心傳搖了搖頭.
那人笑瞇瞇地捧出雨傘,正要給葉心傳展示,忽見到前方一人腳步匆匆向這里走來.葉心傳見那人步履輕盈,雖則東搖西晃,卻顯然是身負(fù)絕頂輕功,腳下踏著的想必是什么陣法之類的.葉心傳昔年聽素心道長教誨,知道世上有一類輕功,擅長在斗武時躲閃敵人的進(jìn)攻,諸如崆峒派的九宮幻影步、華山派的逍遙游心法、恒山派的妙法蓮華功俱是此類武功.眼見此人腳步玄虛,竟似在躲避天上的飛雨,不由得心中暗嘆.
那書生高聲叫道:“青紈妹妹,你終于趕上來啦!”
來人是個女子,閨名喚作李青紈,此時早已來到屋檐下,收起雨傘,沒好氣地說道:“收到大哥來信,你還不回谷,還有心戲耍我!還你的雨傘,把我的給我.”說著右手橫伸,直抓向那書生手中雨傘的傘身.那書生將雨傘一轉(zhuǎn),甩開了李青紈橫抓來的右手.李青紈大是惱怒,左掌疾拍向他面頰.她料想如此簡單的招式,那書生必定能夠躲開,沒成想那書生見她臉上表情十分兇狠,知她不是在與自己玩笑,是真的生了他的氣,一時愣神,竟生生受了她一掌.
李青紈知道他武功比自己高出許多,必定能夠躲開,沒成想一掌下去打得他天旋地轉(zhuǎn),臉上頓時紅了一片,鼻血汨汨直流.
李青紈歉然道:“嘉語哥,你怎么不躲?”
那書生名叫孔嘉語,許久方道:“青紈妹妹的排風(fēng)掌練得越發(fā)精到,我是躲之不及.”
葉心傳自他剛才轉(zhuǎn)傘甩開李青紈的右手,已知他身負(fù)極高武功,那女子若與他單打獨(dú)斗,定然打他不過.
李青紈忽然垂淚道:“我就是惱你天天欺侮我.”
孔嘉語見她落淚,一時手足無措,說道:“我是……我是……青紈妹妹,你當(dāng)真不知我為何要搶走你的雨傘?”
李青紈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將這破雨傘看得寶貝似的,我怎會不知……”忽看到身后站著一人,是個年輕后生,此時望著遠(yuǎn)方,故意斜對著兩人.
原來葉心傳見他二人突然打鬧起來,但聽他們說話,知道他們是在玩笑,便不好上前干預(yù),又不好在一旁觀看他們,只得斜對著他們,望向別處.
孔嘉語笑道:“小兄弟,這位是我青梅竹馬的李青紈,江湖人稱小李姑娘.我自是她青梅竹馬的孔嘉語,江湖人稱玉面書生.”
李青紈原先因在外人面前真情流露,羞赧無比,此時聽到孔嘉語這么說,不由得笑罵道:“就愛胡說八道!”
孔嘉語道:“青紈妹妹,此番與你涉足江湖,我時常與人談經(jīng)論道,只是世人愚昧,以我為癡,以我為傻,唯獨(dú)這小兄弟與我相視一笑,可說是我孔某的知心人.我有心與他結(jié)交,方才被你打斷了.敢問小兄弟高姓大名?”
葉心傳道:“在下山東歷城人葉心傳,師事泰山清止觀素心道人.”
孔嘉語道:“素心道人……小兄弟可否識得昔日的關(guān)中第一大俠陸聰?”
葉心傳道:“正是在下的大師兄.”
孔嘉語點(diǎn)頭道:“昔年孔某年少時游歷江湖,曾聽人說起陸大俠小商橋一戰(zhàn)挫敗群雄的事跡,對他甚是仰慕,只可惜緣只一面,自十余年前見過他一面,之后便聽說陸大俠歸隱泰山,不問江湖世事.今日見到陸大俠同門師弟,幸何如哉!”此時雨勢漸停,烏云之間溢出無數(shù)道金線,灑落在屋檐上,隔著樹杈,落下點(diǎn)點(diǎn)金斑.
李青紈低聲道:“嘉語哥,大哥說有要事與我們商議,我們還是快回谷罷.”
孔嘉語回身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轉(zhuǎn)過頭對葉心傳說:“鄙人廬舍就在附近,不知葉少俠可愿同到舍下一敘.”
葉心傳道:“孔兄家中有事,心傳恐怕不便叨擾.”
孔嘉語道:“谷中向無貴客,多半是來找我三哥請教醫(yī)理的鄉(xiāng)下大夫,葉兄弟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