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鳳自有記憶起,就在夜幕殺手團(tuán)里了。
如果從未見過光明,自然也不會抵觸黑暗,所以他從不覺得在夜幕的生活有多么壓抑。殺戮成為了如吃飯喝水一樣稀松平常的事,別人的性命與自己的性命都是朝露一樣脆弱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就像鳥兒一樣,活著不過短短數(shù)載就夠了,最要緊的,就是要恣意,要自由,要能放肆地飛。
他遇見墨鴉時,是在一處煙花之地。
那時他不過十幾歲,尚顯青澀,頭領(lǐng)不會交給他什么重要的任務(wù),只說讓他去找一個前輩,好好學(xué)些本事。當(dāng)白鳳走進(jìn)那家樓閣時,里面的女人們都看著他低聲地笑,白鳳也不知道她們笑什么,自己便自顧自上樓去,找那個據(jù)說像烏鴉一樣晦氣的人。
找了一圈,沒找到,他又出去了。
夜色朦朧中,他輕車熟路地上了屋頂,果然看到了一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衣人影。那人掀開了幾塊瓦片,鬼鬼祟祟地不知往里看著什么,白鳳走去,大喇喇地一拍他,“你就是墨鴉?”
墨鴉一伸手捂住他的嘴將他按倒,“別說話!”
白鳳只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被他按在手里,一張臉不偏不倚正對著下面的屋子。目光所及,是一片桃紅色的帷幔,男女夾雜的喘息聲不時地傳出來,他不明所以,不知道在這片方寸之地能伸展開什么拳腳,怎么就能喘成這樣。
突然,一條白白的大腿從帷幔里伸了出來。
白鳳一驚,身體不由得往后一縮,幾乎要跳起來。然而那只手按住他的腦袋讓他動彈不得,只能看到那條腿繃直又彎曲,來回幾下,便無力地垂下。他的心砰砰狂跳起來,一時間,額頭上都出了汗。
墨鴉似乎能聽到他的心跳,嘿嘿一笑,“怎么,嚇著了?”
“她死了?”白鳳壓低聲音,驚魂未定。
一陣沉默。
墨鴉終于舍得把目光放到他臉上了,許久,才平靜地問,“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她都不動彈了!”白鳳用力壓低聲音,但仍能聽得出驚訝,“是你動的手嗎?我剛才都沒有看見你是怎么出的手,里面隔著那么多帷幔,你是怎么一擊斃命的?”
半天,墨鴉才擠出一個微笑,“不是我,是里面的人。”
“里面的也是自己人?”白鳳更驚訝了,聲音中甚至有些激動,“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個頭領(lǐng)手下的人?他······”
“好了好了,”墨鴉打斷他的話,“你年紀(jì)輕,還不懂,那位高手專治女人,這是一門需要?dú)q月沉淀的技術(shù),你現(xiàn)在是學(xué)不會的?!?p> “哦······”白鳳心想,這世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若是這門武功專治女人,就等于能制服世上一半的人,那也相當(dāng)厲害了!
“那將來讓那位高手,也教教我吧!”他顯得很興奮。
“你長大了自然就學(xué)會了?!蹦f顯得很慈祥。
后來白鳳長大了,但他并沒有學(xué)那門當(dāng)年那么向往的所謂功夫。直到很多年后他想起自己和墨鴉的初遇,都還不由得發(fā)笑——世上怎么就能有這樣的人,一天天對男女之事那么上心,還能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把他唬得一驚一乍的。
墨鴉致力于讓他見識到男歡女愛的美妙,可惜的是他沒能看到白鳳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不過墨鴉已經(jīng)算是勞苦功高了,白鳳每每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期,都會發(fā)現(xiàn),那些做人的各種道理,混跡江湖的各種訣竅,都是墨鴉教會他的。正是當(dāng)年能遇到這樣一個不正經(jīng)的大哥,白鳳才能最終以一個人的樣子離開夜幕,而不是一個只會殺戮的傀儡。
白鳳一度以為自己的回憶總是充滿悲傷,但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回憶終究是溫馨的,即使結(jié)局染上血色。他與墨鴉相處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愉快又放松,這樣的回憶甚至支撐他度過了孤苦無依的時光,成為他一生的依靠。
就如同,他從來沒有離開一樣。
他們是孤獨(dú)飛行的鳥,奔赴茫然的未來與生死,或許有相攜片刻,最終又各奔東西。而在這片遼闊又空曠的天空里,白鳳總能感受到他的身邊有些許墨羽如影隨形,每當(dāng)他回頭一看,都能望見那個人笑著看他遠(yuǎn)去,既是起點(diǎn),又是歸途。
他的背后,從不寂寥。
······
高漸離在遇見荊軻之前,是一個連絲毫名氣都沒有的琴師。
那時他還沒有去趙國,只是留在燕國,零零星星地演奏幾曲賺一把酒錢。這已是他難得的生計來源了,時逢亂世,燕國的風(fēng)雪里從不乏餓殍和枯骨,還能騰出時間聽他彈一曲的人,早就少得可憐了。
要不是他停駐的那個小酒館被人打架打成一片廢墟,他這般的安閑日子,其實(shí)還能過得再久一點(diǎn)。
其實(shí)按照高漸離的武功底子,他還是可以判斷出來小酒館里的伙計和??投疾皇瞧胀ǖ陌傩?。只是那和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要的是幾兩碎銀罷了,至于這些人要取誰的性命,或許又將喪命于何人之手,與他都沒有關(guān)系。結(jié)果就在那么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那個叫荊軻的游俠將小酒館砸了個稀巴爛,伙計和客人沒有一個活口,高漸離覺得,這營生干不下去了。
“好酒啊,好酒?!鼻G軻這一架打得酣暢淋漓,醉意不知是消減了亦或是更濃重。他踢開淪為碎木頭的桌凳,跑到柜臺下面又翻找了一番,終于發(fā)出滿意的傻笑,“呵呵呵,這里還有燒刀子?!?p> 高漸離兀自嘆息一聲,背起琴,準(zhǔn)備離開。
“哎別走別走,這燒刀子香得很,快一起喝,”荊軻搖搖晃晃地追上去,十分熱情,仿佛他才是這小酒館的伙計,“來來來我教你一套功夫,這拳法呀,就得喝美了才能使出來,你看見我剛才那兩下沒?嚯,那叫一個蛇行龍步,無招勝有招······”
高漸離被這個醉鬼搭住肩,勉強(qiáng)走了兩步,艱難得好似背了半扇豬肉。最后他還是妥協(xié)了,接過了荊軻手里的酒——主要是他得保護(hù)好這架琴,這是他謀生唯一的工具了。看荊軻方才發(fā)酒瘋那個狀態(tài),他毫不懷疑這個酒鬼為了挽留會砸了他的琴。
店里沒有能夠落座的地方,兩個人干脆就倚著門喝酒。荊軻絮絮叨叨地講著他那些從來沒聽說過的武功路數(shù),高漸離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半晌,才回了一句,“你就是荊軻?”
荊軻頓時來了精神,“你知道我?”
“知道?!备邼u離目光落在門外呼嘯的風(fēng)雪上,眼底平靜無波,“你去三合賭坊賭錢,輸光了籌碼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連衣服都當(dāng)了。你本來想打出去,結(jié)果又打不過,被人捆在柴房里,最后還是學(xué)著狗叫跑出去的?!?p> 荊軻的笑容凝固了。
高漸離又補(bǔ)充了一句,“半個燕國都知道了?!?p> 也許人在羞恥心的驅(qū)動下就容易醒酒,至少荊軻背過身捂著臉,很久都沒有說話。最后,他轉(zhuǎn)過來,目光誠懇而悲傷,“我求你了,別再跟別人說了?!?p> 高漸離覺得能干出這種雞鳴狗盜之事的人,總也不會是什么正派的人,于是小酒館一別,也無心再去打聽荊軻的下落。只是他沒想到他們第二次見面也很快,在入秦的路上,他又遇見了荊軻。
荊軻手里依舊攥著一個小酒壺,“去哪兒?”
高漸離背著琴,神情清淡,卻也堅定,“去見一個朋友?!?p> “我可沒聽說過你在秦國也有朋友。”荊軻走近,依舊玩世不恭,“長什么樣子?干什么差事?愛喝什么酒?來跟我說說,我也去結(jié)交結(jié)交?!?p> “我不知他長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差事。”高漸離回答,目光不移,“他要被秦人處死了,我,是來為他彈琴的?!?p> 荊軻的目光一靜,不說話了。
“他愛喝什么酒,我也不知道。”突然,高漸離輕笑一聲,“不過,你手里的,他應(yīng)該會喜歡?!?p> “哎——那就對了!”荊軻頓時喜笑顏開,上去一把搭上高漸離的肩膀,“我身上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怕人家嫌棄我寒酸。這下便好,既然他喜歡這酒,我就慷慨送他,權(quán)當(dāng)個見面禮,挺好!”
高漸離說得沒錯,他從未見過曠修,亦不知道他喜歡什么酒,干什么差事。他只明白,若自己今日不去,往后世間便再也沒有高山流水這一曲,那條黃泉路,曠修走得會不甘。
秦國已是銅墻鐵壁,想在秦軍眼下劫囚,更是難于登天。秦人似乎早已料到會有江湖俠士過來救人,早已嚴(yán)陣以待,但來者只有兩人,也在他們意料之外。
“入虎狼之地,還有高山流水相伴,”荊軻縱聲大笑,“這一架,打得痛快!”
大雨瓢潑,像一幅亂舞的水墨,暈染了天光與黑夜。指下是緊繃的弦,耳邊是刀劍相交的尖銳嘶叫,雨點(diǎn)打在身上如箭矢,而高漸離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人生有摯友,何惜日與夜?在這奔騰的琴聲中,他亦能聽到曠修滿腹的悲慟不甘與酣暢痛快,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子期終成絕響,而他慶幸,他與曠修的人生終能在高山流水的牽引下有最后的交集。這首傳世名曲得以后繼,于曠修而言,是比赴死更加無憾的幸事。
當(dāng)他和荊軻沖出重圍的時候,他回頭,看了荊軻一眼。
人生啊,有這么一個能為了寥寥一面的以身犯險的朋友,就稱得上知己了吧?
后來,高漸離離開了燕國,去了趙國。荊軻游歷天下,早就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高漸離也不去打聽,反正那人機(jī)靈,又油嘴滑舌的,總不會吃了虧。在趙國,他想有一個新的開始。
再后來,高漸離進(jìn)入妃雪閣,當(dāng)了一個駐留的琴師,又遇見了雪女。他自認(rèn)口舌伶俐,至少在和荊軻的侃大山中從未落過下風(fēng),只是遇見雪女之后,這張嘴突然就變得笨拙了。他變得訥訥少言,在那么多日夜里,都隱在帷幔后看著那個女子翩翩起舞,清冷不似凡人。
她的舞步扣住了他心跳的節(jié)奏,她的目光令他耳熱,妃雪閣紙醉金迷的笙歌掩蓋住怦然而動的那些鼓點(diǎn),是他的心。
高漸離極少沖動,那一天卻終于為了她站出來了。他的血管中似乎埋藏著某種熱烈,于人生的某個時刻就會引燃,去見曠修如是,搭救雪女亦如是。被逼上絕路的那一刻,他心中沒有后悔,他只是欣喜這一生過得暢快,有朋友,有愛人,很充實(shí)。
崖間呼嘯的風(fēng)中,他仿佛能看到一個人向他飛奔而來。然而他也只能說聲抱歉,有些酒,只能下輩子再喝了。
再醒來時,那人就坐在他床邊,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你說說你這個人啊,也是奇怪,平時悶得像個木頭,我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那什么來,結(jié)果一見了漂亮姑娘,哎喲,這膽子也大了,話也多了,跟皇親國戚干架也不怕了。你說你這點(diǎn)膽量怎么就不長在酒量上?長在話量上也行啊······”
高漸離實(shí)在不想再聽他絮叨了,“······荊軻?”
“好,挺好,腦子沒壞,還知道認(rèn)人,”荊軻很欣慰,“我本來打算說你欠我二百金來著······”
“我不可能有那么多錢的?!痹谶@一點(diǎn)上高漸離非常清楚。他能活著醒來,想必離不了荊軻的搭救,而此處環(huán)境陌生,他又多少有點(diǎn)不安,“這里是······”
荊軻一頓,隨即露出一個爽朗的笑,“這里是墨家機(jī)關(guān)城?!?p> “墨家?”高漸離雖然閑散,但也聽說過墨家機(jī)關(guān)城的名號。這處世外桃源建立在最為巍峨險峻的要塞上,就連秦王都找不到,他又如何有幸,能被帶到這里?
荊軻看得出他半信半疑,“怎么,我長得不像墨家頭領(lǐng)?實(shí)話告訴你,要不是你大哥我費(fèi)盡口舌說服巨子,你當(dāng)你能輕易進(jìn)來?怎么樣,是不是覺得自己三生有幸結(jié)識了一個靠譜的大哥?”
怔了半晌,高漸離還是笑了。也是,一介游俠,又如何能有那般出神入化的武功,還有勇氣同他赴秦?他只是想不到,那個傳說中的墨家,竟就會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
“你和那個漂亮姑娘,以后就留在墨家吧?!鼻G軻難得正經(jīng),“趙國四處在通緝你們,你們回不去了。更何況趙國現(xiàn)在也亂了,他們太子前幾天剛被一個殺手給暗殺了,就在一處煙花之地,連頭顱都割下來扔在王宮門口了?,F(xiàn)在趙國的幾個有名歡樓都是人人自危,妃雪閣怕是也開不下去了,你們留在機(jī)關(guān)城,以后就當(dāng)個平平凡凡的人,挺好的?!?p> 良久,高漸離才說,“我何德何能,值得墨家來救?”
荊軻一愣,半晌,才搖著頭失笑道,“行吧行吧,我承認(rèn),我沒費(fèi)什么口舌,我一跟巨子提起你他就同意了。巨子說,一個敢只身赴秦搭救知音,還敢和貴族正面抗衡的人,正與我墨家的理念不謀而合,若我不能說服你加入墨家,他可是要罰我給所有弟兄洗一個月衣服的!”
“······真的?”高漸離對荊軻的話還是不能太相信。
“兼愛,非攻,節(jié)儉,尚同?!鼻G軻笑意淺淺,目光溫暖而有力,“凡我墨家子弟,必須遵守墨家箴言,崇尚和平,停止攻伐,崇尚節(jié)儉,力除奢靡。天下俠士,皆是我墨家之兄弟,天下百姓,皆是我墨家之手足,你往后行走江湖,不可爭強(qiáng)斗狠,不可有恃無恐,不可自私自利。高漸離,做得到嗎?”
那一刻,高漸離覺得自己漂泊半生,終于有了皈依。
他眼里有光,“我做得到?!?p> 荊軻此人呢,或許慵懶,或許油滑,有時不靠譜,經(jīng)常不正經(jīng)。但高漸離看得見他的脊梁。荊軻的脊梁是正的,他再是玩笑,也從不折腰,再是戲謔,也不放棄正義。在這個禮樂崩壞的時代,荊軻就是這般守著不摧的脊梁,在廣闊天地中走出他自己的足跡。他無需有光,他自己就是光。
他是世間微弱的那一點(diǎn)螢火之光,引來飛蛾,引來炬火,聚成一團(tuán)火,凝成一片星。
所以,當(dāng)荊軻說他要去刺殺秦王時,高漸離沒有攔。
那一天荊軻看著機(jī)關(guān)城外的巍峨高山,用力張開雙臂,“有些事,墨家就是要去做。墨家之中,總要有人去做?!?p> 易水之畔,風(fēng)雪蕭蕭,如他們初遇那一天一樣蕭瑟。高漸離拿出了很久沒彈過的琴,置于那條入秦的路上,手指僵硬又熟稔地?fù)艹瞿且磺呱搅魉?。易水兩岸,白衣白冠,喪幡飄搖,在這場沒有歸途的送別里,每個人心中都清楚,前方不僅是秦國,也是黃泉。
他無以送別,只有這把琴,這首曲。
荊軻的身影消失在那漫天的風(fēng)雪中,那一幕,高漸離后來時常夢到。直至許多年后,他依然在想,是不是只要他還能夢到荊軻離去,就總有一天會夢到荊軻回來?
這一場他只敢在心中回憶的夢,如一個荒誕的希冀,延續(xù)了等待的那么多年。他藏了好酒,沒有對任何人說;他放起了琴,再也沒有彈過。
子期既逝,伯牙絕弦。他的高山流水,要等到知音回來,再彈給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