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調(diào)職?”姜璽驚詫。
昌平君將竹簡坦然攤開,上面墨跡清晰,只有三個字——云夢郡。
“在秦王眼中,這郢都城破,只是時間問題。”昌平君淡淡一笑,“他已不會再想我能頑抗到幾時,不會想王翦需圍困到幾日,更不會想你此番勸降是否有效……他想的是,楚地設(shè)郡該叫什么名字,郡守該委任何人?!?p>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不愧,是秦王?!?p> “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會命我來管理楚地?”姜璽依然沒反應(yīng)過來。
“我曾與陛下談及武安君屠戮降卒一事,”昌平君慢慢道,“我認為,趙國人拿起武器是軍人,放下武器就是百姓,戰(zhàn)將若已投降,當以百姓身份看待,不可迫害。但陛下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軍人放下武器投降不過是緩兵之計,他們遲早還會重新拿起武器叛亂,所以必須趕盡殺絕,斬草除根?!?p> 姜璽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起這個,但還是點點頭,“就武安君一事而言,我不敢茍同陛下觀點,坑殺趙國四十萬降卒終為不仁,恐怕后世史官也會詬病?!?p> “那時我便知道,六國與秦國的爭斗不死不休,誰都不會放過誰?!辈骄抗獬领o,“尤其是負隅頑抗的城池,秦王非但要殺絕士兵,還要誅滅百姓,他不會給他的帝國留下任何隱患。作為嬴政,他自有惻隱之心,但作為秦王,他的冷酷,無人能及?!?p> 姜璽不由得握緊了拳,“你是說,王將軍攻下郢都城后,也會效仿武安君屠戮降卒?不僅如此,還會株連百姓?”
昌平君點點頭,“恐怕他已收到秦王密函,無論勸降成功與否,都會強行攻城。只要攻破,城中活口,一個不留?!?p> 姜璽頓時感到冷汗?jié)裢副澈笠律?,連耳朵都嗡嗡地鳴響起來——郢都是楚國都城,人口眾多,甚至多于咸陽。一旦屠殺令下,那豈止是伏尸百萬血流漂杼……無數(shù)無辜百姓,都會葬身于秦軍鐵蹄之下。
“我立即上書陛下!”姜璽騰地起身,“我這就回去,只說勸降已經(jīng)成功,城中百姓已經(jīng)放棄抵抗,讓陛下收回成命。”
“姜大人!”昌平君一把將他拉住,聲音提高幾分,“莫要沖動!我難道不了解秦王嗎?”
他一字一句,從齒縫逼出來,“我,遠比你清楚,嬴政是什么樣的人。”
姜璽眼中又驚又急,眸子在燭光中顫動著,口中卻說不出話來。他明白,秦王不會聽任何人的意見,即使他還是郡守,即使昌平君還是左相,即使他們二人此時就在秦王面前泣出血來……秦王,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回心轉(zhuǎn)意。
那是秦國百年來最為雄才大略的君王,是不世的霸主,唯獨不是一個可親可近的人。
“我慶幸秦王派你來,”昌平君突然一笑,眼中有些溫情,有些懇切,“只要是你,事情就還有轉(zhuǎn)機,若是你來,我就還能在這絕境中繼續(xù)籌謀,為我楚國百姓,搏得生機?!?p> 姜璽一怔,看著那雙眼睛,心頭一顫。
是了,這才是昌平君,這才是他真正的模樣。他依然記得當初在新鄭見到昌平君的第一面,即使陣仗浩大,即使言辭冷冽,但他從那雙眼中看到的分明是悲憫與溫和,這個人并沒有權(quán)臣的鋒芒,他是內(nèi)斂的,不傷人,不傷己。
擁有那般目光的人,不似臣子,更像君王。
“你……需要我怎么做?”終于,姜璽開口。
昌平君輕笑一聲,坐了回去,“說實話,在新鄭時,我只將你視作棋子,或保留或犧牲都無所謂。只是,沒想到當初一番似真似假的對立,卻讓秦王當真以為你我存在齟齬,才有了如今的局面。我的心中,著實慶幸。”
“想必陛下以為我對你恨極,才會派我前來?!苯t眉頭緊鎖。
“他的確氣極。”昌平君道,“但正因如此,我們才有可乘之機??v使是秦王,意氣用事之時也最易被左右情緒,他以為他會對楚人趕盡殺絕,實則不然。”
“陛下性格執(zhí)拗,還有什么能夠改變他的決定?”姜璽不解。
“故人,”昌平君目光落在虛空中,“更確切地說,是死去的故人。”
話音剛落,姜璽便覺得有一個名字隱隱約約浮上心頭,明明呼之欲出,卻又說不上來。秦王一生坎坷,交心之人無幾,更談不上對誰欽佩或贊賞,曾經(jīng)似乎有過那么一個人短暫地留駐在他的生命里,然而時光沖刷,故人的影子,還能留下幾分呢?
“姜璽,”昌平君正色道,“秦王目前的確有意讓你管理云夢郡,但這也只是想法,其間變數(shù)難料,不到委任時不能塵埃落定。但你不必擔心,我有一策,只要你牢牢記住,待回咸陽復(fù)命時復(fù)述給秦王聽,他必定會饒過郢都百姓,也必會讓你就任郡守。我要的,是你的承諾?!?p> “什么承諾?”姜璽問。
“若秦王發(fā)布類似于潁川律三則那樣的云夢律,你可會遵守?”
“若是刑律民生,自會遵守;但若是濫殺無辜,恕難從命?!?p> “若楚人心念舊國,不甘降從,發(fā)動叛亂,你當如何處置?”
“若是百姓自發(fā)組織,自當耐心勸解,循循善誘,鼓勵他們安定生活。若是有心懷不軌之人從中鼓動,以平民為槍戟,則必須逮捕匪首,以正視聽?!?p> “若是你一心為民,然而百姓以秦楚之別不肯領(lǐng)情,謾罵你,詆毀你,你當如何?”
“我信人心?!苯t堅定道,“我信人心向暖,分辨得出善良與惡意,眾生皆是如此,無關(guān)國別?!?p> 許久,昌平君一笑,“好,姜大人,君子一諾重于泰山,生死不忘?!?p> 他靠近些許,壓低了聲音,“接下來我對你說的話,你須一字不差地背在心中,待面見秦王時,當面說給他聽。”
燭光微弱,隱隱人聲傳出,又很快逸散在潮濕的空氣里。
。
07.
姜璽走出郢都城門的時候,覺得空氣有些悶。
他向前望了一眼,遠處是黑壓壓的秦國軍隊,如陰云般鋪延在郢都城下。他又回頭看了看,身后的郢都城如一頭衰老的巨獸靜靜蟄伏,盡管不曾張牙舞爪,然而攝人的氣勢猶在,令人膽寒。
他邁步,緩緩走向秦軍。
天地空曠,萬物無聲,秦楚雙方都在看著這個單薄的人從一方霸主走向另一方霸主。姜璽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爬過戰(zhàn)場的渺小螻蟻,仿佛兩軍對壘,吐息間都能讓他灰飛煙滅。天光漸漸暗下來,他沒有回頭,腳步未停。
似乎過了很久,他站在王翦面前,站住了。
“結(jié)果如何?”許久,王翦問道。
姜璽搖了搖頭,“該說的我都說了,至于如何決定,只能看昌平君自己了?!?p> 王翦嗤笑一聲,“此人頑固不化,看來拼死一戰(zhàn),在所難免。”
“王將軍,”姜璽突然抬眼,“將軍出發(fā)之前,陛下是如何交代對百姓的處置的?”
王翦一怔,隨即眼中多了幾分審視,頓了頓,還是應(yīng)道,“陛下說,楚國曾有屈子,只可惜楚王昏聵,楚人愚昧,于是憤而投水而死。待郢都城破,城中那些不肯降秦的楚人,大可去汨羅江底,向屈子說一說楚國終究亡于秦的命運?!?p> 姜璽呼吸一窒,果然,果然。
“姜大人這一番折騰,想必也累了,”王翦笑了笑,“姜大人先到軍帳中休息,待養(yǎng)足精神,我會命人護送大人回到咸陽復(fù)命?!?p> 姜璽點點頭,沒有說話。他身形有些搖晃,似是已經(jīng)累極了。
突然,一個士兵驚呼,“將軍!城上有人!”
王翦一凜,立即遠目望去,果然有一個人影慢慢出現(xiàn)在了郢都的城頭。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昌平君?
秦軍隊伍中響起了片刻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聲,就連對面楚軍都有短暫的騷動。姜璽也驚訝回頭,那個獨自在巍峨城墻上搖搖欲墜的人,分明是幾刻前還在與他對面而坐的君王。
“他要做什么……”王翦喃喃道,轉(zhuǎn)而又嚴肅吩咐左右士兵,“準備陣型?!?p> 秦軍很快動作起來,嚴陣以待。
陰沉天色漸漸起了風(fēng),昌平君的衣袍在風(fēng)中翻舞飛卷,像一面孤單的旗。他抬起右手,一柄長劍正閃著森冷的寒光,雙方士兵皆屏息凝神,仿佛那柄劍一旦斬下,便要將眼前的戰(zhàn)場染透對方的血。
王翦握住了腰間的劍,全身肌肉緊繃,已然做好了一聲令下的準備。
煙塵彌漫,視野朦朧,姜璽遠遠地看著那個人,卻莫名覺得他一定在笑。劍被高高揚起,似有無形絲線牽動著每個人的呼吸,昌平君似乎很享受這種萬籟俱寂的時刻,他久久未動,就這樣看著對陣萬軍,望著蒼茫的天色。
許久,他長長嘆出一口氣。
劍光猛然翻飛,凌厲不留半分余地——鋒刃割過脖頸,割斷血管,鮮紅的血驟然噴出,直濺上低垂陰云,潑遍三尺劍鋒……那片紅亮得刺眼,像是在混沌的空氣中劃開一道風(fēng)口,使狂烈寒氣摧折了所有的膠著與凝滯,嘩剌剌卷走一切預(yù)設(shè),使人猝不及防地面對未知前路。
劍離手,孤零零地墜了下去。那個人影的衣袍逐漸被血浸透,他搖晃幾下,也如那柄失了主的劍一樣,寂寥地墜落下去。
在高聳的郢都城墻前,他如從前踽踽獨行走過秦楚版圖那樣,用最后的生命丈量了都城的高度。
王翦渾身一僵,直直看著遠處墜落的人影,一時甚至忘了呼吸。楚軍營地里騷亂四起,縱使相隔甚遠,王翦也能聽到對面驟然爆發(fā)的號哭——頑抗數(shù)月之久的楚軍,像是拼到最后一刻的劍,裂痕乍現(xiàn)。
他的手突然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害怕,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血脈賁張的興奮——決戰(zhàn)之時,來臨了。
“攻城!”猛地,王翦厲喝一聲,隨即如山人馬轟隆隆地向郢都城傾瀉而去。士兵雙眼血紅,戰(zhàn)馬呼吸騰騰,戰(zhàn)車逐漸逼近……所有秦軍都明白這是蓄力已久的最后一擊,盤踞在中原大地百年之久的強大楚國,將在他們的刀劍下分崩離析。
昌平君自盡,楚國必敗無疑。
姜璽愣愣站在原地,周身兵馬呼嘯而過,而只有他一人釘在了當場。那個人交代好了百姓,交代好了楚臣,他以為那個人早已為自己想好了脫身之計,卻未曾想,最終的落幕,是如此慘烈。
“生則怨,死則念,秦王其人,向來如此?!?p> 昌平君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平淡,姜璽聽時,只以為這是喟嘆。
此刻才知,這是計謀。
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既溫和悲憫,又殺伐果斷;既一腔赤誠,又狡黠似狐。
那個人,或許終無法與屈子齊名,享后人紀念。然而,他劍下那一片熾熱的血,正如當年屈子投水決絕的背影一般,是為了家,為了國,燃盡己身的最后一分星火。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秦王政二十四年,郢都破,楚亡。
08.
秦軍入駐郢都,很快俘虜了城中的大小官員。
姜璽并未進城,他留在城外,枯坐了許久。王翦命人收殮了昌平君的尸體,他也沒去看,只是讓人傳話于王翦,希望能將昌平君的尸體好好安葬。
郢都雖破,但于此地秦軍而言,這只是個開始。城中不少百姓悲憤自盡,被俘的楚軍也有反抗的態(tài)勢,王翦甫一入城便忙得焦頭爛額。他下了嚴令,凡入城者不得屠戮降卒百姓——姜璽雖不肯入城,但卻將話說得明白,陛下說是要將百姓投江,可若王翦當真這么做了,陛下必定會怪罪。
王翦自不會忌憚一個區(qū)區(qū)前任郡守,只是這個姜璽非但能得陛下親自指派,還能唇槍舌劍說得昌平君自盡身亡,如此成績,想必不會錯揣陛下的心思,當然還是采納為好。
幾日后,王翦終于騰出一些時間,他先前答應(yīng)護送姜璽離楚,現(xiàn)在也是時候了。
連日陰雨漸漸停了,出發(fā)那天,天色難得放晴。姜璽沒有坐車,而是騎了一匹馬,不快不慢地走在城外小路上,他身旁是護送的王翦,身后是數(shù)十人的隊伍,盡管他一再叮囑要低調(diào),然而一行人馬還是走出了威嚴的架勢。
路旁常有匆匆路過的楚人,風(fēng)塵仆仆,不知是百姓還是流民。他們看到秦軍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去,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又在擦身而過時畏縮地抬眼一望,仿佛要記住一兩人的面容——姜璽與很多人如此短暫地對視,而對方的目光往往一驚,又畏縮回去。
“姜大人,”氣氛有些沉悶,王翦率先開了口,“那日你入城談判,楚人可有為難你?”
“沒有,”姜璽搖搖頭,“昌平君待我十分客氣,不曾令人傷我?!?p> “如此便好,”王翦一笑,“我還道你二人劍拔弩張,才使得昌平君憤而自盡?!?p> 姜璽明白,王翦這話也是好奇,想多探聽一點那天的情況。實際上,許多士兵都在好奇,那冥頑不靈的昌平君,究竟是如何被他三寸不爛之舌給生生說死的?
“我只是對他說,他一日不死,楚人便多一日抵抗,而抵抗越久,秦王越心煩震怒,結(jié)果越是慘重?!苯t主動說道,語氣平淡,“他若只為了過一把為王的干癮,大可以繼續(xù)僵持下去,若為民著想半分,還是盡早自我了斷的好?!?p> 隊伍里的士兵也紛紛豎起耳朵聽著,面面相覷。王翦也怔了怔,“就這么簡單?”
“楚國在他手中已是死局,無論我說什么,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這一點他也明白?!苯t平靜道,“或許對他來說,與其到時候被押解到咸陽受辱,還不如現(xiàn)在自盡,至少落一個忠烈的名聲?!?p> “兵法中,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是最善,姜大人深諳此道。”王翦大笑幾聲,“我還道大人必然會痛罵羞辱,未曾想,大人用的是攻心之計。”
“陛下雖說要辱,可若是真的辱了,陛下才會震怒?!苯t也淡淡一笑,“陛下生氣,說明陛下在意,無論如何,昌平君都是陛下最為器重的左相,羞辱昌平君,無異于羞辱當年的陛下識人不清引狼入室,只有給予昌平君以對手的尊重,才能保全陛下的自尊與顏面,才能告訴世人,得秦王看重的人才,縱然叛秦,也是世上真正的人才?!?p> “此話有理?!蓖豸妩c頭,“于昌平君而言,叛秦又亡于秦,這本身已是羞辱了。反而是陛下心結(jié)難消,需細心疏導(dǎo)?!?p> “更何況陛下雄才大略,連當年為質(zhì)都能忍過,又豈會咽不下這口氣。真正重要的,還是占領(lǐng)楚地?!苯t遠遠看到遠處岔路似有一輛牛車駛來,收了收韁繩,“以最少的損失得到郢都,遠比個人意氣更重要?!?p> 行至岔路口,那輛牛車也越來越近了。姜璽似是打算先讓出道路,于是勒停了馬,靜靜地等待牛車通過,他身后的隊伍也緩緩?fù)O?,不言不動地站在了原地?p> 不多時,牛車駛到姜璽面前,趕車的車夫看見這么多秦軍不由得抖了一下,連忙就要將牛勒住,姜璽見狀擺了擺手,示意他先行通過便是。
車夫賠著笑做了個揖,態(tài)度謙卑。
錯身而過時,姜璽目光隨意一瞟,卻看見牛車上昏睡著五六個孩子,還坐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用頭巾包住了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冷不防與他對視上,又立刻躲開。
那雙眼睛……姜璽的心用力跳了一下,似乎猛地想起什么,卻又抓不住。盡管看不清容貌,但他心里有一個念頭初初萌生便已篤定無疑——是故人,是故人。
姜璽生平結(jié)交之人并不多,值此兵荒馬亂之際出現(xiàn)在郢都的,他也隱隱猜到了是誰。
“站住。”突然,王翦喝止住車夫,“你們是做什么的?”
車夫慌忙停下,又不知是該跪拜還是該坐在原地,局促得很。王翦皺眉,聲音又提高幾分,“說話,做什么的?”
“小人……小人是,是為趙國……啊不,邯鄲郡貴族人家買……買奴隸的……”車夫抖如篩糠,楚語本就難懂,被他說得更加含糊不清。
王翦目光一移,又看向那個女人,“你來說?!?p> 女人縮了一下,隨即顫顫地指著自己的喉嚨,擺了擺手,她張開嘴,只能發(fā)出嘶啞的啊啊聲,不成語調(diào)。
“她……她是個啞巴,”車夫又小心道,“官爺問……問我就行?!?p> “你們楚地的話我們聽不明白,我問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边@時姜璽策馬上前,“你們是販賣小孩的人牙子?”
車夫點頭,“是?!?p> “這些孩子昏睡不醒,是被下了藥?”姜璽繼續(xù)問。
車夫應(yīng)道,“是?!?p> “你是把他們從父母身邊拐騙來的?”
“不是,”車夫聞言搖頭,又忍不住多辯解一句,“都是街上討飯的孩子,我不賣他們,他們留在城里也活不成?!?p> “原來如此,”姜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狀似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你們王上讓你把他們送到哪里?”
車夫一愣,下意識回答,“什么王上?”
姜璽的目光微妙起來,就連王翦也審視起這個車夫。車夫如芒在背,分明能感受到面前兩人迫人的威勢,卻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只能顫抖著補充道,“小人,小人并不認識姓王的,城里為小人搜羅娃子的人姓孟,叫……”
“行了,”姜璽打斷他,“你走吧?!?p> 車夫不明所以,只能點點頭,又拿起韁繩。
“姜大人,”王翦攔住車夫的動作,“現(xiàn)在城中貴族都在想盡辦法出逃,難保不會有人混在流民中出城,依我之見,不宜放行?!?p> “成人只有這個車夫和啞女,其余都是孩童,”姜璽淡淡一笑,“這兩個大人明顯不是貴族,至于這些孩子,就算是昌平君的親骨肉,又能怎樣呢?”
王翦眼睛微瞇,幾分玩味。
“楚國已是大廈傾倒,無力回天,莫說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體出逃,也不見得能東山再起?!苯t撥開了王翦攔著車夫的劍,“趙國滅后,趙嘉出逃再度建國,只可惜不成氣候,連陛下都懶得出兵。這些稚童懵懂無知,不必深究,放他們?nèi)グ??!?p> 王翦終于收回劍,“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
“這些孩童雖然年幼,但仍是一條性命,”姜璽嚴肅道,目光卻是看著那個啞女,“務(wù)必保他們平安?!?p> 啞女微不可見地點點頭,眸子一抬又落。
車夫喝令一聲,牛車又緩緩動了起來,駛上小路。車轍痕跡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視野里。
“姜大人還是心腸太軟,”王翦示意眾人出發(fā),“在這些人牙子眼中,所謂活人與牲畜無異,又豈會憐惜這些幼童性命呢?”
姜璽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她點頭了啊。
09.
在回程路上,赤練短暫地與白鳳制定了一套說辭。
既然要將這女孩送出城,他們左思右想,還是認為跟著那個牙婆裝作販奴的人出城最為安全。幸虧他們離開時間并不長,赤練決定,依舊讓白鳳裝作那個瘦子,領(lǐng)著女孩回去時,只對牙婆說這女孩意圖逃跑,被他抓了回來,然后跟著車夫與牙婆一同出城,赤練則在暗處跟隨,到了驛站便大功告成。
行至茅屋附近,赤練便停下來為白鳳整理易容裝束,又將那舊衣重新為女孩穿上。白鳳看著那臟兮兮的衣服,眼神中不禁還是有點抵觸,只是他不聲不響地深呼吸幾下,還是穿上了。
赤練打量了一下,“不錯,有逃荒的樣子?!?p> 白鳳沒有說話。這件衣服上不僅有經(jīng)年積汗的酸臭,更有一股腐尸上的惡臭,縱使他屏住呼吸,那些氣味仿佛也能通過皮膚滲進他的身體——相比于危險的任務(wù),這件臟衣才是對他真正的挑戰(zhàn)。
赤練當然明白他在極力忍耐,看他一副瀕臨極限的樣子,心里不禁有些好笑——然而她又明白,白鳳的任務(wù)一般都是偵查與刺探,很少有這般化裝易容,更不要說要扮一個流民。這一次,白鳳是真的蠻不容易的。
“我當年在新鄭,沐浴時常用一種百花香露,所幸還記得方子,回去給你調(diào)一些?!彼Φ?。
“不必?!卑坐P言簡意賅,“我能克服?!?p> 此時,一只白鳥飛來,落在白鳳手指上。鳥兒似乎也受不了白鳳身上熏人的氣味,撲棱著翅膀就要飛離。
白鳳目光不善,立即將這小鳥捏在手里,讓它飛不得。
赤練沒忍住笑了出來——這就是所謂的克服?
“果然,出大事了?!卑坐P眉頭一緊,對赤練說道,“昌平君在郢都城頭上自刎,王翦已經(jīng)領(lǐng)兵攻破了郢都。進出城的大小道路,此時恐怕已經(jīng)被秦軍控制了?!?p> 赤練臉上殘留的笑頓時消失,“如此之快?”
“秦王派人去勸降昌平君,那人倒是不辱使命,不知說了什么,說完昌平君就自盡了?!卑坐P神情嚴肅,“現(xiàn)在楚國軍民大亂,王翦派重兵鎮(zhèn)壓,很有可能……會屠城。”
“昌平君這么容易會被說得自盡?”赤練只覺得不可置信,“此人心智堅韌,被秦軍圍城數(shù)月都沒有放棄抵抗,會因為只言片語就自盡?”
“秦王指定的勸降之人,”白鳳頓了頓,還是開口,“是姜璽?!?p> 姜璽……
赤練乍一聽這個名字,還有幾分恍然。姜璽,昌平君,這兩人竟在郢都再次相遇,如今還一生一死。然而,若是姜璽與昌平君面談,那所謂自盡的真相,可只是勸降那么簡單?
姜璽那個榆木腦子,昌平君若是不利用一番,可就太不像昌平君了。
可是,若是利用,何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猛地打斷了頭緒,還未反應(yīng)過來,卻又突然聽得有急促的腳步向他們奔來,她心中一凜,白鳳也立即察覺,二人同時出手,白羽遮蔽在鏈劍陰影之中,向那個方向猛刺而出——
“啊——”一聲驚呼,有人跌坐到地上。
赤練快步奔過去,入眼卻一驚,“是你?”
癱坐在地的,正是那個車夫。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車夫似是心膽俱裂,顫抖地跪在地上哭著求饒。赤練與白鳳對視一眼,都看到了不解。
“你遇到了什么?”她嚴肅起來,沉聲道。
……
車夫醒來后,發(fā)現(xiàn)屋子里只剩下昏睡的孩子們,還有他自己。
牙婆不知去了哪里,他眼看著要到了出發(fā)的時間,只好出門去找。沒走多遠,他便在一個河溝里看到了那個瘦子的尸體,他嚇了一大跳,慌不擇路,直跑到一片灌木林里。結(jié)果,就在那里,他又看到一群黑衣人正掐著那牙婆的脖子,牙婆掙扎了幾下,很快沒了聲息。
他不知道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但他看到牙婆七竅流血死狀可怖,當時便嚇破了膽,也顧不上那些孩子了,拼命逃跑。
沒逃幾步,又撞上了赤練和白鳳。
白鳳放出鳥兒,探查一圈,并未發(fā)現(xiàn)其他人。而當他和赤練來到那個車夫說的地方時,牙婆的尸體果然還在那里,已經(jīng)冰涼了。
白鳳大致一看,“被扭斷了頸骨,死了大概有半個時辰了?!?p> “黑衣人……”赤練思忖著,“不知是不是也為奪璽而來的勢力。說不定,也是羅網(wǎng)?!?p> “我們必須立刻去那個驛站?!卑坐P果斷道,“那些人一旦發(fā)現(xiàn)我們提前一步,必會在出城處堵截,這一個時辰估計足夠他們找到那個莊園了,我們現(xiàn)在就得出發(fā)?!?p> “不不不,我不行……”車夫哭求道,“放過我吧……”
“我放過你,但那些黑衣人不會,你一旦被他們找到,就是跟她一樣的下場,”赤練指了指死去的牙婆,“你按照我說的做,我保你性命。否則,我也不介意在此處了斷你,讓你們兩個做個伴?!?p> 隨后,赤練又看向白鳳,無奈道,“計劃有變,你我的任務(wù)要對換一下了?!?p> ……
牛車吱吱呀呀地行駛在小路上,看上去十分普通。
赤練將牙婆的衣服扒下來換上,又包了一塊頭巾,臉上也做了簡單的易容,總之看上去就是一個販奴的女人。她坐在車上,懷中抱著女孩,身邊也擠滿了昏睡的孩子,乍一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為了不讓這些小孩醒來哭鬧打擾計劃,她干脆用了點藥讓他們睡得再踏實點。至于車夫,她也交代好了——從現(xiàn)在起,她就是那個販奴的牙婆,是個啞巴,路上無論遇到何人盤問,她都不會出聲。至于車夫如何隨機應(yīng)變她不管,她只要順利出城。
白鳳在暗處跟隨保護,時刻觀察秦軍以及各方勢力,一旦那些黑衣人再次出現(xiàn),他們便立刻帶著女孩強行出城。
牛車晃晃悠悠,赤練眼睛半合,心思卻不停。
這尸體上的衣服果然令人膈應(yīng),她也算真切地感受到了白鳳的心情。果然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幸好她當時沒有過分地譏笑,此時白鳳也能多少給她留點面子。
百花香露……哎,其實她早就忘了怎么做了。
那些黑衣人……是羅網(wǎng)?還是其他人?他們會不會是看到了那個侍衛(wèi)奸細的尸體,所以才發(fā)覺計劃敗露,并且向牙婆拷問女孩的去處?如果那奸細早知女孩衣服上的地圖,恐怕那些黑衣人此時也找到了莊園,那么,楚南公他們可能逃出生天?還是,將她和白鳳的行動暴露出去,任由各方亂斗?
太亂了,太亂了……
赤練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抱著女孩的手臂又緊了緊。無論是昌平君的自盡,還是秦軍的破城,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她之前制定好的很多計劃都成了白費心血。如今,也只能是帶著這個小公主出城,諜翅鳥的線報顯示城外驛站的確有人在等候,如此看來,楚南公沒有騙她。
各方搶奪的楚國國璽,蒼龍七宿,她真的能順利拿到嗎?
還有,姜璽。
姜璽啊姜璽,你怎么也趟進這渾水里了?
當初在新鄭,她與姜璽并沒有正式的告別,想一想,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就是她拿著虎符折返郡守府的那一天?;蛟S世上的很多人都是匆匆忙忙彼此擦肩而過,不需要多么鄭重的相遇與離別,然而,如果說某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如此倉促,也是可惜。
雖然陰差陽錯,他們此時都在楚國,不過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是擦肩而過罷了。
姜璽為人盡管愣愣的,不過卻很多愁善感,如果見了面,想起新鄭的事,恐怕又少不了一番絮叨。她當初歸還虎符不可否認有心軟的因素,也的確不想看著姜璽被革被殺,不過最深的原因,還是她想看著姜璽能夠繼續(xù)守護他的百姓。她是姜璽生命中的過路人,不必濃墨重彩,就這樣相忘于江湖,也不錯。
突然,車夫不安地開口,“前面……有秦國人!”
赤練目光一利,平靜開口,“不必減速,走過去。”
她能感受到數(shù)十秦軍在路邊的那迫人的威壓,然而她眼睛合著,不言不動,全當沒看到。牛車終于走到了那隊兵馬旁邊,赤練本已做好了被攔下的準備,斜眼一看,卻見秦軍竟將路讓了出來?
赤練驚訝——秦國人這么有禮貌的嗎?
她微微抬眼,便看到了馬上一個戎裝將軍,竟是王翦!目光一移,另一人更讓她差點驚呼出聲——
姜璽?
那個騎在馬上與王翦并列站立,還時不時說句話的人,分明是姜璽!
雖然只是一瞥,但她也能發(fā)覺自己的目光與姜璽對視了一瞬。她連忙移開目光,背過臉去,裝作偶然。
正在此時,王翦突然開口,“站??!你們是做什么的?”
車夫慌忙將車停住,偷偷看向赤練。赤練在暗處給他施了個眼色,讓他正?;卮稹?p> “說話!做什么的?”王翦又催促道。
“小人……小人是,是為趙國……啊不,邯鄲郡貴族人家買……買奴隸的……”車夫抖如篩糠,一句話好幾次才說完。赤練心中恨恨一嘆,這多半要露餡。
果然,王翦視線一轉(zhuǎn),看著赤練,“你來說?!?p> 赤練指著自己的喉嚨,啊啊地喊了兩聲,示意自己是個啞巴。她不能說話,楚地方言雖然難懂卻也好辨認,她一張口就會暴露。
“她……她是個啞巴,”車夫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將王翦的注意力又吸引過去,“官爺問……問我就行?!?p> 赤練余光看見姜璽策馬走過來,正停在她對面,擋住了大半的陽光。她將臉埋進頭巾里,盡可能避開姜璽的視線,盡管她自信自己的易容姜璽絕對看不出來,但她又有隱隱的直覺——即使只有目光對視一眼,姜璽也能將她認出來。
“你們楚地的話我們聽不明白,我問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苯t似乎也沒有注意到她,一心向那個車夫問話。赤練見他并未對自己起疑,也微微放心,略打量起姜璽來。
他眉目間明顯有疲憊,似是沒有休息好。赤練太明白這個人耳根子軟了,他落到昌平君手里,只會任其搓圓捏扁,昌平君連腦子都不用動就能將他動搖。姜璽能將昌平君說得自盡她不信,昌平君把姜璽說得叛秦還差不多。
那一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昌平君身死國滅,而姜璽卻被王翦奉為座上賓?
卷入秦楚這盤大棋里,姜璽是否還能做一個小小的郡守,安心執(zhí)行他的法律?
半晌,姜璽似乎問完了話,示意放行。只是王翦卻又攔下,話語間滿是懷疑。赤練微微提起了心——如果王翦突然發(fā)難,以她和白鳳二人合力,能否帶著一個小孩安然脫身?而一旦驚動了秦軍,他們多半也無法在驛站順利完成交接,她又到哪里把國璽搶過來?
動武不行,繼續(xù)偽裝恐又會被拆穿,赤練暗自捏了拳,心思電轉(zhuǎn)。她敏銳地捕捉著王翦與姜璽的對話,試圖找到一絲機會。
“楚國已是大廈傾倒,無力回天,莫說是孩童,就算是楚臣集體出逃,也不見得能東山再起。趙國滅后,趙嘉出逃再度建國,只可惜不成氣候,連陛下都懶得出兵。這些稚童懵懂無知,不必深究,放他們?nèi)グ??!苯t氣定神閑,似乎并不在意王翦口中的風(fēng)險,赤練聽著他的話,似乎……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
王翦終于收回劍,“那便依姜大人的意思?!?p> 赤練也松了一口氣。王翦威名她早有耳聞,一旦被糾纏上,即使她與白鳳聯(lián)手勝算也是渺茫,奪璽更是不必再想。姜璽這一番話,也算是無形中為她解了圍,這愣頭青恐怕看見這一車幼童又動了惻隱之心,所以才格外寬容,倒也是一如既往。
突然,姜璽的聲音無比認真,“這些孩童雖然年幼,但仍是一條性命,務(wù)必保他們平安?!?p> 這話有些沒頭沒腦,赤練不由得抬眼一看,竟正對上姜璽的目光。他的雙眼溫和沉斂,帶著一點暖意,此刻正看著她,如同久別重逢,那一剎那,赤練突然明白了——姜璽早就認出來她了,早在那不經(jīng)意的第一眼里,姜璽就已經(jīng)認出她來。他放這些幼童通行,不是惻隱,而是……放她通行。
姜璽逆著光站在她面前,面容有些模糊,唯獨那雙眸子有著晶亮的光。他知道面前的啞女究竟是誰,也知道這些幼童出城的動機并不單純,但他依然網(wǎng)開一面,不是徇私,而是知道,只要有她在,這些幼童,就能平安地活下去。
楚國國破,郢都大亂,這些幼童留在城中命如草芥,恐怕會如露珠一般消逝在黎明之前。而秦軍圍困數(shù)月,怨氣橫生,加之有秦王屠城令在,難保不會有燒殺搶掠的行為,即使王翦下了嚴令,可在陰暗角落里,又會有多少弱小婦孺成為戰(zhàn)敗的犧牲品?
政治是王侯間的博弈,軍事是戰(zhàn)士間的拼殺,只有百姓,百姓是最無辜的。
姜璽的信條,從始至終,都只有百姓而已。
赤練很快收回目光,卻微微地點了點頭,應(yīng)了姜璽的話。
所謂故人,都是在人海中相遇,在人海中相識,又在人海中離別。她和姜璽如同蒼茫海中的兩條魚,明明擦身而過,偏偏又冷不防地重逢——故人有故人的默契,即使立場國別都不同,總也有幾分共同的心,值得信任托付。
赤練答應(yīng)他,這一車幼童,她會護佑他們性命。
車夫駕著牛車漸漸走遠,赤練望著難得明朗的日光,緩緩舒出一口氣。這一次,應(yīng)該就是正式離別了吧?
她也想過與姜璽再相遇會是什么情形,想了很多,卻沒有任何一種比現(xiàn)在更好——見到對方安好,相視而笑,已足夠了。
“姜大人還是心腸太軟,在這些人牙子眼中,所謂活人與牲畜無異,又豈會憐惜這些幼童性命呢?”身后,王翦的聲音漸漸遠去,有些模糊。
赤練兀自一笑,合上雙眼,閉目小憩。
她點頭了啊。
10.
牛車出了城,很快有一眾頭戴斗笠的人迎了上來。
這些都是赤練安排在城外接應(yīng)的流沙殺手,已經(jīng)等候多時。赤練一把將頭巾摘下,向那車夫一揮手,車夫便忙不迭地逃遠了。
“邯鄲郡的暗哨處還缺幾個偽裝的幌子,把這些孩子帶過去吧。”赤練淡淡吩咐道,“我說的莊園你們也暗中盯好,里面有個白須老者,要時刻監(jiān)視。”
幾人無聲點頭,各自散去。
“白鳳,你派諜翅鳥與他們一同前去,”赤練又道,身后白影飄然落下,悄然無聲。
“你怎么顧慮起這些幼童了?”白鳳看她一眼,“讓那個車夫帶走他們,不也省心?”
“方才姜璽認出我了?!背嗑殑幼饕活D,又搖頭一笑,“他故意放行,條件便是讓我護這些幼童平安,這總也不是什么苛刻條件,既然答應(yīng)了他,我就要做到?!?p> “他如何能認出你來?”白鳳一訝,“你的易容,不是親近之人根本無法看出來。”
“誰知道呢?”赤練將身上罩著的牙婆衣服脫下來,“我不過與他對視一眼,他便將我認了出來,那呆子在新鄭也沒這么靈光,怕不是讓昌平君給開了竅?!?p> 白鳳目光微斂,沒有說話。
“倒也幸虧遇上他,否則王翦發(fā)難,今日怕是有一場惡戰(zhàn)?!背嗑殞⒒杷械呐⒈?,又把解藥至于她鼻下,不曾注意到白鳳的神情,“不過他雖然有些變化,一顆心倒也依舊向著百姓,這我便放心了。他難得赤誠,若失了初心,就太可惜了。”
“是啊,也虧得你二人有默契,在那電光火石間就達成共識?!卑坐P不冷不熱道,“若換了旁人,不見得能領(lǐng)會意思,也不見得能信守承諾?!?p> 女孩漸漸蘇醒,只是火魅術(shù)未解,目光仍有些木訥。赤練拉住她的手,“驛站不遠,我們得盡快過去?!?p> 三人很快來到楚南公所說的那個驛站。說是驛站,不過是個簡陋的草棚,赤練在遠處一望,果然里面有個男人拿著一個黑色的包袱在等候。那男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赤練一行,看到女孩時,明顯全身緊繃起來。
赤練很快走過去,“你們要的人我已經(jīng)帶出來了,該把東西給我了。”
男人目光中滿是警惕,“你的術(shù)還沒有解?!?p> 赤練不屑地一撇嘴,隨即看定了女孩的眼睛,輕巧地打了個響指。女孩眼中如迷霧乍破,很快恢復(fù)了清明,只是她看著眼前三個陌生人,害怕神色明顯,一時不敢說話。
“公主,屬下是王上派來保護公主的人?!蹦莻€男人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各軍團已于城外集結(jié),必能護得公主平安?!?p> 說著,他又拿出一個小木偶,“王上說,公主最喜歡這個木偶,見到此物,便會信任屬下?!?p> 女孩怯生生地點點頭,“父親說,讓我跟著拿這個木偶的人走。”
“忠君的戲碼差不多了,我要的東西呢?”赤練打斷了他們的對話,“秦軍緊逼,我們最好都不要浪費時間?!?p> 男人將手中的黑色包袱遞給赤練,目光不善,“這個交易,你們流沙最好不要讓任何一方勢力知道?!?p> “你已經(jīng)不能威脅我了?!背嗑毑灰詾橐猓按髲B傾倒,你們還是顧好自己的性命為上?!?p> 昌平君已經(jīng)殉國,此人對這女孩一口一個王上,也不知是否知情。事實上,對于這些楚國遺民,世間將再無容身之處,楚南公費盡心機護得這個女孩平安出城,又能如何呢?
不過是惶惶然的喪家之犬,她不會在意。
赤練解開包袱,里面果然是那枚瑩潤的玉璽,她輕輕拿起,玉璧上猩紅的蛇液十分醒目。她確認了玉璽不假,便向白鳳使了個眼色——這次任務(wù),算得上是順利完成了。
接頭的楚人抱起女孩,身形幾起幾落便消失在樹林中,看樣子竟也是個輕功高手。白鳳看他離開,說到,“我們也須盡快回去復(fù)命?!?p> 赤練點點頭,便要重新將玉璽裝進包袱里。
她將黑色的綢子一抖一展,卻未曾想,竟有個物件從里面掉了出來。赤練一驚,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個繡花香囊。
她和白鳳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還是白鳳率先彎腰,準備從地上撿起香囊,赤練猛地攔住他,“當心有毒?!?p> 她將香囊一把抓起,仔細打量一番,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她很確定楚南公放玉璽時沒有此物,也就是說,這是楚南公后來放進來的。
這……是什么意思?
她將香囊解開,里面并沒有花草,只有一枚小小的竹片。她將竹片取出,上面只有墨寫的四個小字——買櫝還珠。
買櫝還珠。
赤練將這四個字反反復(fù)復(fù)念了好幾次,都想不出來有什么用意。這沒頭沒腦的四個字,怎值得楚南公特意包進香囊,又與玉璽一同送來?
此時白鳳也看到了竹片上的字,他來回看了看,“竹片沒有異常,大概是這四個字有含義?!?p> “買櫝還珠……”赤練思索著,有些苦惱,“這是我哥哥講過的一則寓言,說的是一人買了一盒珠寶,卻將珠寶退回,盒子留下,喻人好壞不分,舍本逐末。只是,楚南公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
“他莫非是想暗示我們什么?”白鳳皺眉,接過玉璽,“在莊園時,我總有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是什么?!?p> “我也是!”赤練立刻應(yīng)道,“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
兩人默默對視半晌,眉頭漸緊,卻又都沒有頭緒。白鳳盯著玉璽上紅色的蛇液,心頭仿佛一瞬間有萬千種可能略過,而他卻始終抓不住真正的那一條——在莊園時,他們究竟遺漏了什么?
“楚南公刻意用韓非的寓言暗示,所指之事,必與韓非有關(guān)……”白鳳喃喃道,“蒼龍七宿?他知道我們是為了蒼龍七宿而來,也知道,韓非是最早發(fā)現(xiàn)蒼龍七宿秘密的人?!?p> “根據(jù)之前得到的消息,蒼龍七宿的秘密,就在楚國玉璽之上。”赤練也頭痛起來,“如今玉璽就在我們手中,又是哪里不對勁?”
“買櫝還珠……”白鳳思考不停,“送還珠寶,留下盒子,留下盒子……世人皆道買櫝還珠是舍本逐末,可如果……”
他腦中猛地一清,“可如果,盒子的價值,本來就大過珠寶呢?”
赤練目光驚疑,看住白鳳——他的話,也猛然打通了她的思路。
她看著白鳳手里的玉璽,腦中雜亂的想法如頓時串連了線索,一條條連綴起來,漸漸顯露了有條理的原貌。
“如果,買櫝還珠的人,想要的本來就是那個盒子呢?”赤練一字一句道。
她和白鳳不約而同地看向玉璽,也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件事,恐怕就是買櫝還珠這四字的含義了——
白鳳突然一笑,“這各方覬覦的楚國玉璽,就如此簡陋地包在這么個包袱里,就不怕磕了碰了,摔碎了嗎?”
“是啊,”真相漸漸明晰,赤練的語氣也漸漸不善,“楚南公特意將玉璽從盒子里取出來,送出玉璽,留下盒子——他可不就是買櫝還珠了嗎?”
兩人沒有再說話,已然明白了事實。
蒼龍七宿的秘密,不在玉璽上,而在裝玉璽的盒子上。
他們覺得別扭的地方是相同的——楚南公沒有將盒子連同玉璽一起裝進包袱里,而是特意取出,單獨將玉璽包住,留下了盒子。常理來說,玉石易碎,不可能草率地用塊綢子包住運送,唯一的解釋就是,這塊玉璽,根本不重要。
玉璽是幌子,盒子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這才是買櫝還珠——世人以為舍本逐末,實際上,珠是末,櫝才是本。
傳國玉璽不輕易示于人,往往裝在盒子里,必要時才會展示,玉璽與盒子兩物一體,一般人也很少會刻意去做區(qū)分。楚南公就是利用了這么個慣性思維,對外稱蒼龍七宿的秘密就在玉璽上,事實上,離了盒子的玉璽,不過是塊好看的石頭罷了。
又或許,想出這么個損招瞞天過海的,本來就不是楚南公,而是……昌平君。
赤練氣極反笑,雙拳捏得死緊——什么七國存亡,什么聯(lián)手抗秦,那老頭子真是打得一手好感情牌,無非不過為了降低她的戒心。昌平君從沒有要將楚國托付于人的打算,他從始至終,要的都是楚臣順利脫逃,項家掌兵東山再起,蒼龍七宿為己所用——而今,他全部都做到了。
所謂姜璽的勸降,大概也在昌平君的計劃里。他用自己的死制造混亂,降低秦王警惕,同時為姜璽鋪路,最好是能讓姜璽保住楚國百姓性命。他在郢都迷惑眾人視聽,另一方,則送女兒出逃,同時引得各方勢力爭搶玉璽,讓楚南公借這個空白期脫身。項家已于城外立足,只要這些人出逃成功,項家接應(yīng),從此天高海闊,就連秦王也奈何不了了。
昌平君其人,利用了姜璽,利用了流沙,還利用了秦王。甚至,他還利用了自己。一番籌謀下來,他所圖的,皆如愿以償。
現(xiàn)在,姜璽為他保住了百姓,流沙為他吸引了攻擊,他的女兒順利脫身,蒼龍七宿還在楚國手里……這,可真是個完美的結(jié)局。
白鳳立刻派出諜翅鳥跟蹤先前行動的流沙殺手,不多時,鳥兒飛回,白鳳語氣沉沉,“我們派去監(jiān)視莊園的人,都被殺了?!?p> “楚南公干的?”赤練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爆發(fā)的邊緣了。
“不,是羅網(wǎng)?!卑坐P沉聲道,“楚南公此時大概已經(jīng)向所有人透露了玉璽在我們手上的消息,那些人不明就里,我們現(xiàn)在是眾矢之的?!?p> 赤練深呼吸幾下,“追,追上楚南公,我們將羅網(wǎng)引過去,他也別想活命。敢算計流沙,今天就是他的死期?!?p> “恐怕不行了?!兵B兒接二連三地飛來,其中一只叼來一個竹筒,白鳳將竹筒摘下,看了一眼,遞給赤練,“衛(wèi)莊讓我們立刻回去?!?p> “難道要放過那個老頭子?”赤練瞟了一眼,又憤憤撇開視線。
“莊園人去樓空,如果我沒猜錯,楚南公和那個女孩已經(jīng)和楚國各軍團匯合?!卑坐P倒是還算冷靜,“我們此時追擊,面臨的就是羅網(wǎng)和項家兩個對手,戰(zhàn)勝他們的概率比戰(zhàn)勝王翦更低?!?p> 赤練心中當然明白,只是火氣在蹭蹭地往心頭竄。
她這段時間計劃籌謀,又是易容改裝,又是談判較量,如今全都落了空。甚至于,在楚南公眼中,她大概就是個笑話。
這讓她如何復(fù)命?如何去和衛(wèi)莊說“任務(wù)失敗了”?
“我們在昌平君眼中不過是小卒,他一番算計,算計的是衛(wèi)莊?!卑坐P站到她面前,目光平靜地看著她,“既然衛(wèi)莊召我們回去,那我們回去便是。擅自行動,惹出禍來,只會將流沙置于更危險的境地里?!?p> “至于這個東西,”白鳳將玉璽慢慢包好,“既然來了一趟,總不能空手回去。此物眼下無用,待項家卷土重來時,這玉璽的價值,就難說了?!?p> 赤練站立許久,終于一咬牙,“撤!”
林子里的飛鳥撲棱棱飛起一片,很快又歸于寂靜。楚國連日陰雨停歇,雖然晴光乍現(xiàn),然而空氣中潮濕不散,將來是否還會有雨,尚未可知。
天下風(fēng)起云涌,似乎又在醞釀在風(fēng)暴。
11.
暗夜如墨,燈火晦暗。
偌大的宮殿中只有寥寥幾盞燭火,多數(shù)角落都籠罩在黑暗里。唯一照亮的地方只有那處古樸的書案,上面整齊地擺放著竹簡與筆墨,一絲不茍,仿佛主人也是對自己極嚴格的人。
獨坐的君王手指摩挲過案上的半邊面具,眼中波瀾不驚,無喜無悲。
“陛下,”這時,一名內(nèi)侍走上前,恭敬地躬下身子,“姜璽來了。”
“讓他進來吧?!辟?。
內(nèi)侍腳步輕緩地退了下去,無聲無息,不多時,沉重的殿門打開一道窄窄的縫,夜風(fēng)猛地灌入幾分,又很快被阻在了門外。
一人慢慢走進來。他并未像內(nèi)侍那樣放輕腳步,于是每一聲都很清晰,大殿里陰暗又空曠,他的腳步聲像暗處擂動的鼓,從容不迫,緩緩行來。
“臣姜璽,參見陛下?!彼虻?,恭謹?shù)匦辛艘粋€規(guī)范的大禮。
“楚地如何了?”嬴政開口,威嚴隱隱。
“王翦將軍已攻破郢都,昌平君自盡殉國,楚地已是陛下囊中之物?!苯t伏在地上,沒有抬頭,“恭賀陛下。”
嬴政沒有看他,只是半闔著眼,呼吸間都是平靜緩和。許久,他又開口,“從潁川調(diào)往楚地的輜重糧草,還剩余多少?”
“輜重剩余半數(shù),糧草只余五分之一?!苯t答道,又添了一句,“郢都城中有人引燃了糧倉,大軍暫時還得不到補給。”
嬴政微微睜眼,手指在眉心輕揉了揉,“擬令,潁川繼續(xù)向軍中補給糧草,南陽和漢中也調(diào)集糧草,向郢都運送?!?p> 內(nèi)侍快步走上來,應(yīng)道,“遵陛下令。”
“楚地設(shè)郡……”嬴政似在思索,目光向姜璽一投,“你認為,叫什么好?”
姜璽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些,“陛下先前名云夢郡,臣以為甚佳?!?p> “不好,”嬴政搖搖頭,“相國諫言,云夢澤是楚地湖泊,以此為名,不顯歸附之意。”
他思忖半晌,眉頭突然一松,“朕以為,可命名為,南郡?!?p> “南郡亦可,”姜璽也只能順著他的話說,“長江以南,皆為王土?!?p> 嬴政似乎并沒有要問起昌平君的意思,姜璽靜默片刻,也不知這位帝王心中究竟是何所思所想。的確,如今的楚地已然塵埃落定,對于曾經(jīng)叛逃又身死國滅的舊臣,似乎并沒有上心的必要了。
王位上的人只是靜靜坐著,目光落在案上,又似浮在虛空。半幅面具折射出燭火的光,熠熠發(fā)亮,在一眾書簡中有些突兀,然而其上有經(jīng)年摩挲的痕跡,又仿佛它本來就該在這里。
“陛下,”不多時,內(nèi)侍又上前遞來一份卷軸,“王將軍送來戰(zhàn)報?!?p> 嬴政拿起,展開粗略地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便蹙起眉頭,眼中有一瞬戾氣閃過。
“你臨行前,王翦是如何處理戰(zhàn)俘的?”突然,嬴政向姜璽問道。
姜璽心中一緊,“王將軍命人將戰(zhàn)俘嚴加看管,城中宵禁,百姓不得隨意出行?!?p> “王翦莫不是年紀大了,平白生出憐憫心來?!辟湫σ宦?,“朕命他將降卒盡數(shù)投江,他卻私自留這些人性命,當真以為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說罷,他便吩咐身邊內(nèi)侍,“傳王令,讓王翦即刻回咸陽?!?p> “陛下!”姜璽連忙出聲,“此事是臣勸阻了王將軍,非王將軍違抗王令!”
大殿中頓時一片沉寂。內(nèi)侍悄悄地瞥了姜璽一眼,暗呼不好。
“你?”嬴政似是覺得好笑,反問一句。
“楚地降卒數(shù)十萬,盡數(shù)投江,未免不仁?!苯t深深俯下身,額頭已經(jīng)貼住地面,“是臣勸王將軍留他們一命?!?p> “所以,城中動亂四起,就是你想看到的?”嬴政將卷軸向姜璽面前一擲,聲音中已經(jīng)有了慍怒,“你是要用朕的江山,來成全你的仁心?”
“陛下息怒!”姜璽依然伏著不動,“臣……臣向昌平君勸降之時,昌平君曾向臣提及一樁往事。臣私以為,饒過百姓,才是陛下真正的心意?!?p> 嬴政反而笑出來,“你知道朕的心意?”
姜璽直起身子,向內(nèi)侍看了一眼。半晌,嬴政才對那內(nèi)侍說道,“下去吧?!?p> 內(nèi)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行了一禮,連忙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余兩人,一個居高臨下,一個跪伏在地。空氣仿佛在無形中放慢了流動,迫得人難以呼吸。
“昌平君說,當年韓非在被投入牢獄之前,正與他飲酒談天?!苯t并沒有看上位的君王,“那一天,韓非對他提及了與陛下的初遇?!?p> 嬴政眉目中的慍怒很快凝滯,許久,又消散在暗色中。
“那時是在新鄭,陛下隱藏身份,見到了公子韓非?!苯t聲音平緩,慢慢地敘述那一段往事,“韓非說,他見到陛下之時,便覺得此人意氣風(fēng)發(fā),若為君王,必是雄才大略的明主。那時韓國風(fēng)雨飄搖,他心中只是可惜,如此賢才,偏偏站在與他對立的立場上?!?p> 嬴政轉(zhuǎn)過身去,姜璽望見的只是背影。
“后來韓非入秦,心中雖然牽掛故國,卻沒有怨懟?!苯t繼續(xù)道,“為帝王者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般隨心所欲,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蛟S這場戰(zhàn)爭沒有對錯,只有立場,而這立場二字,已是天塹鴻溝,終此一生,不能逾越?!?p> “但是,”姜璽堅定道,“殺伐征戰(zhàn)或許身不由己,可護佑蒼生,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無論是帝王還是平民,都是歷史洪流裹挾的沙粒,很多時候根本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秦國自當年在會盟上被中原諸國恥笑為荒蠻,再到孝公重用商鞅進行變法,宣太后啟用張儀合縱連橫,直到如今秦王一統(tǒng)六國……百年來步步為營,已容不得嬴政有半點仁慈與退縮,他肩上是秦國歷代君王的希冀,平定天下是他注定的使命。
只是,在這個過程中,如長平之戰(zhàn)那樣的慘劇究竟是否有必要重演,也是君王必須要面對的選擇。
當年的白衣青年經(jīng)天緯地,談謀略,談?wù)鞣?,意氣風(fēng)發(fā)。他那時亦有理想,要蒼生安居樂業(yè),而今天下盡數(shù)為秦土,莫非又要因為曾經(jīng)的國別而趕盡殺絕,血流成河?
“那時,韓非大概已經(jīng)看出了昌平君的計劃,故而有此一番話?!苯t的聲音中有難言的溫柔,似乎能夠撫平一切不甘與意難平,“大概這些話也是他想對陛下說的,只是變故橫生,最終陰陽兩隔。昌平君叛秦不假,可百姓無辜,縱使楚人曾經(jīng)頑抗,如今也已是大秦的子民,殺伐不是治世之策,望陛下三思!”
他深深地拜下去,沒有再起身。
嬴政幾不可聞地長嘆一聲,微微轉(zhuǎn)身,便看到案上的半幅面具。這張面具已經(jīng)陳舊,仿佛埋藏在記憶里幾乎要被遺忘,可偏偏,這一天,他冷不防地再次看見,又從旁人口中,聽到故人。
是啊,立場,他這一生,因為這兩個字,與多少人從友成敵。
這高處不勝寒的王座,注定只容得一人。他有時亦能想起當年前往新鄭的那段日子,也能想起與昌平君共議國政的時光,那時,他也曾懷揣著對未來滿滿的希冀,說要讓天下一統(tǒng),百姓安居樂業(yè),再不受流離失所之苦。只是他走的是一條孤寂的路,沒有朋友,沒有知己,那些他曾惺惺相惜的舊友,都會散失在那條蕭瑟的來路里。
而到如今,他還能記得幾分為帝的初心?在成為世人眼中橫掃六合的神后,他還能留得幾分為人的人情?
他會不會,終究一天,辜負自己最初的抱負。
許久,嬴政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下面的臣子。
“姜璽,”他開口,“朕命你為南郡郡守,即日趕赴屬地,與王翦一起平定動亂。三月之內(nèi),朕要看到南郡推行秦律?!?p> 姜璽猛然抬頭,似是沒有想到秦王會做這樣的決定。他深呼吸幾下,鄭重地拜了下去,“臣,必不負使命。”
……
昏暗的燭光里,昌平君將所有話認真地說了一遍,又讓姜璽復(fù)述了一遍,才放心地點點頭。
“將這些話一字不差地轉(zhuǎn)述給秦王,”昌平君笑得胸有成竹,“他會放過楚地百姓的?!?p> 姜璽躊躇了許久,還是問了出來,“那些話,韓非當真與你說過?”
昌平君一怔,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
良久,他又笑了,如同算計人心,不過是他手到擒來的事——
“并沒有?!?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