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踏進宮門，紅蓮便敏銳地察覺到了宮中氣氛與以往的不同。
秦軍攻韓的消息早已傳遍了王宮，每個人雖然不敢表現(xiàn)出來，但已成了驚弓之鳥。尤其在宮人之中，彌漫著一種浮躁與驚惶混合的奇異氣氛，雖然仍各司其職，但明顯心思已經(jīng)不在手頭上。各人都開始為自己打算，見了貴人也是敷衍了事。
紅蓮跟著接引侍女一路往韓王寢宮而去，宮人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里。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這大概就是亡國之兆。
穿花拂葉，廊腰縵回，終于走到。
紅蓮望著韓王寢殿的大門，有一瞬間的恍惚。
她來過這里許多次，也求過許多事，只是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她已習慣了失望，也有很久沒有再來，只是這一次，卻容不得她落敗。
不知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去面對里面的人，卻還是要挺直脊背提起氣度，去求得她要的結(jié)果。不能退讓，不能得過且過，她須分毫不讓，才能讓她心里的那個人全身而退。
這大概就是她的勇氣了。
殿內(nèi)光線晦暗，侍立宮人已經(jīng)屏退。她來前已將來意說明，想必她的父王也十分期待。
行至階下中央，紅蓮落落大方，跪下行禮，“臣女，參見父王?！?p> “起來吧?！表n王聲音不大。
寢殿不比正殿，二人的距離近了許多，而君臣之儀也淡了不少。紅蓮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起身來，突然想起年幼時，她此時行過禮，便可以跑上去揪父王的胡須，周圍宮人都不敢攔。
不過那些記憶太久遠，飄渺得似乎也不曾存在過。
“你說，你有辦法問出蒼龍七宿的秘密？”盡管克制著強烈的好奇，然而韓王還是忍不住開門見山地去問明了紅蓮的來意。
“是。”紅蓮低著頭，不去看他。
“那......你都知道了？”猶疑片刻，韓王還是問了出來。
“是?！奔t蓮應(yīng)道，“前些日子，我問過子房?！?p> 氣氛有些凝滯，一時無人出聲。紅蓮這一句是，便代表了她已知道衛(wèi)莊被關(guān)押，知道了衛(wèi)莊為何會受制于人，知道了那夜壽宴上發(fā)生的一切。
也知道了，那一樽有毒的紫泉釀。
只是紅蓮也明白，她此行的目的不是質(zhì)問韓王為何賜她毒酒，而是要助衛(wèi)莊脫離險境。既然這些事情韓王想要回避，那她也沒有心情去故意提起。
“衛(wèi)莊身為鬼谷弟子，心高氣傲，不肯折服于人。若父王強硬為之，反而會適得其反?！痹S久，紅蓮開口道，“對待他，須以柔克剛?！?p> “那你有什么辦法？”韓王不想贅言。
“衛(wèi)莊對臣女不算情深意重，但也不是完全無意。否則，他此時不會在死魂牢里。”紅蓮以為自己的聲音會顫抖，甚至會流淚，然而此時此刻她整個人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臣女愿下到死魂牢，勸衛(wèi)莊說出蒼龍七宿的秘密，保全他的性命?！?p> “他會聽你的？”韓王半信半疑。
“他心中有臣女，”紅蓮突然笑了一下，“如此，便是他的軟肋。父王覺得，如今除了臣女，還有誰能讓衛(wèi)莊開口？”
韓王不言。紅蓮說的話，在他聽來，的確有道理。衛(wèi)莊既然能為紅蓮飲下毒酒，那他對紅蓮必定十分在意，若是讓紅蓮去問，說不定還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
“你......不恨我？”韓王問道。
畢竟有賜毒酒一事在先，他不相信紅蓮會毫無芥蒂。
“我......”紅蓮終于有了動容的神色，“我不求他對我情深意重，我只求他能保住性命，活在世上?？v使此生不得相見，我也知道他平安無恙縱情肆意，可以馳騁江湖不為任何人所制......”
紅蓮眼中，有隱隱水光，“如此，我可以放棄一切?！?p> 自從認識他，她仿佛劈開了過去十幾年矇昧的混沌，而看見了一個新的天地。不過短短幾年，她經(jīng)歷世事無常，離合悲喜，從一個無知公主成為了現(xiàn)在敢在韓王眼下瞞天過海的流沙一員，從深宮中的鶯燕勾心到如今放眼七國天下......沒有那個人，她終死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一個塵埃般的女子，而有了他，她便可以在塵埃中發(fā)出光來。
韓王沉吟，似乎也在忖度她一番話的誠與謊。良久，許是終究愿為蒼龍七宿冒一回險，韓王應(yīng)允，“那好，那你便去死魂牢吧?！?p> “謝父王。”紅蓮伏身，行了一個叩拜大禮。
“可還需要什么？”韓王又開了口，興許是覺得一介小女子豈能撬開衛(wèi)莊的嘴，而必須要使些輔助的手段。
“求父王，允子房與臣女同行，他曾與衛(wèi)莊交情匪淺，或許可以助臣女一臂之力?！奔t蓮道。
“可?！表n王倒是答應(yīng)得干脆。
說罷這一切，兩人皆無話。時至今日，物是人非，他們盡管是父女，實際上卻也與陌路人無異了。
紅蓮心中有隱隱的悲哀，無法言表。血脈親情，她本來也放不下的，只是眼前這人，先是舍棄韓非，又用她性命為挾，仿佛從未想過這兩人也是他親生的子女。而如今，更是置入侵大軍于不顧，而為一己私欲舛害國之棟梁......為父為王，他都不配。
她對于眼前這人的孺慕之心，早已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中消磨殆盡。
紅蓮伏在地上，并未立即起身，而是直起腰背，再一次伏下，額頭沉沉磕在地上，“臣女紅蓮，謝父王一十九年，養(yǎng)育之恩?！?p> 聲音朗朗，語氣決絕。
這一拜，斷盡所有血緣糾葛，或悲或怨。自此后，關(guān)山千里，山高水遠，她不再是韓宮紅蓮公主，往后此生或許浪跡天涯或許流落江湖，都與這宮圍深深再無交集。今日出去，這個地方，也許她終生都不會再踏足。
韓王一怔，沒想到她這樣的舉動。
只是紅蓮行完大禮便徑自離去，他來不及再看再想。有些東西他似乎方才失去了，只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紅蓮......已經(jīng)走得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