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忽地降起的大雨,讓許多人的出行計劃都作了改變。早起之人看見美麗的朝霞得以知曉氣象的變化,而未能得見的,不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阻了腳步、礙了旅途。
被雨水浸潤得泥濘的道路上,依舊疾走著兩人。他們似未曾預(yù)料到天氣驟變,是以只備了一頂竹笠擋雨。走在前頭的高大身影早已被淋得濕透,不過他依舊擋在前頭遮風,為后邊頭戴竹笠的嬌小背影擋住了部分雨水。此行實為無奈之舉,擋得了這處,遮不住那處。那高大身影抬頭睹了下天空,看見烏云依然密布,不見消散的跡象。于是轉(zhuǎn)身對那倩影低頭恭敬地細語了二三句,然后便攜著后者進了路旁的密林里尋求遮風擋雨之處。
進了叢林,雨勢驟然小了許多,因為橫錯在頂上的枝丫綠葉將密密麻麻的雨水大多隔絕在外頭。但是還是有雨水滲進了這天然的庇陰里,滴答不停,使得沙泥地松軟異常。每一步都要踏穩(wěn)摸實,非常小心。那高大身影一邊揮劍斬斷前路的荊棘,一邊細聲呵護著身后的踉蹌背影,道:“小姐,請再堅持片刻,前頭的小坡上有處石罅,可供你我休整!”
“我可沒你想得那樣孱弱!”這聲音倔強,但它的主人也因此大意,被腳下粗糲的老樹根拌了一下,發(fā)出了無助的呼喚:“文濤!”
符文濤反應(yīng)十分敏捷,遂伸出健壯的右手手臂抱住對方的纖腰,同時瞥見對方濕透的衣衫緊貼著軀體,若隱若現(xiàn)的白底內(nèi)襯迷人眼,曼妙窈窕的身體曲線動人心。須臾,符文濤即刻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助對方穩(wěn)住重心后馬上松開手,頷首致歉道:“小姐,失禮了……”
“沒關(guān)系,還是讓我抓著你的手走吧?”
符文濤一向只因比武較藝時遇上強手時面上才會露出異容,如今竟泛起了一瞬的羞紅。他張著手臂讓小姐抓著,同時,內(nèi)心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妄想。少頃,便走到那小坡跟前。霎時間,他心里竟希望這段路可否再長些?再長些……
那小坡僅比一個成人男子略高,但是坡面盡是濕滑的沙石泥漿,連身為習(xí)武之人的符文濤都略為忌憚。他撿起幾塊稍稍粗糲平坦的石頭,一一放在自己用劍鞘挖的小坑里,以便有地方借力上坡。事畢,他走在前頭,踩了踩自己搭的簡陋石梯,確保萬無一失后,左腳使勁一踏,整個身體騰飛而起。接著,右腳又踏到稍高點的那塊石頭。落地時,人業(yè)已從容地站在坡上。而慕容嫣則顯得狼狽許多,她適才踏上第一塊石梯,手也就剛及得到坡上的符文濤,但腳是實在上不去一步了。
符文濤見狀,忙拉住對方的手,道:“小姐,抓住我的手!像從前你對文濤那樣……”慕容嫣聞后,心里直覺驚奇:難道他還記著彼此第一次相遇時的事情?
幾乎是憑符文濤一人之力,將慕容嫣拉到了坡上。二人拍了拍身上濕滑的爛泥,而后看向那石罅口,發(fā)現(xiàn)它只容一人進出。符文濤便從胸口掏出一個火折子,先行一步,探了探內(nèi)里的情況。
“怎么樣!”慕容嫣往里頭喊了一句,回聲夾著雨點撲通之音,蕩漾而來。
“里頭寬敞得很,小姐快進來休息吧!”話畢,符文濤便伸手將慕容嫣迎到了石罅內(nèi)。
石罅內(nèi)儼然一洞穴,十分軒敞。符文濤四處拾了些干柴,生了火堆,隨后便把濕透的衣物脫了下來,逛了膀子,只留下那灰布褲子,身上無數(shù)的傷痕被火光微微倒映了出來。然后攜劍扭頭走到了石罅口,目視于外,盤腿坐下,道:“小姐先行休息,雨停了后,文濤自會喚你起來?!?p> 慕容嫣聞后,也將衣物褪去,只剩下內(nèi)衣褲,坐在火堆后面,怯怯地看著符文濤,道:“你可別以為我會乖乖地跟你回去,一找到機會,我定會……”話到半晌,那符文濤突然冷笑了幾聲,打斷道:“小姐這樣矜貴,怕是走不出十里便會迷路,然后像個垂髫小兒一般哇哇大哭也不足為奇?!?p> “你敢瞧不起我?”說罷,慕容嫣隨手抓了個小石子,憤懣地往符文濤扔了過去。符文濤并沒有躲閃,只是任由那石子砸到自己的濕發(fā)上,隨后嘴角腆著笑,道:“小姐投擲暗器的手法,可比小時候要精進得多了!”
“文濤的力氣也比以前大多了?。 蹦饺萱陶{(diào)皮地應(yīng)道,隨后解下了頭發(fā),靠近溫暖的火堆,以便濕漉漉的不適感盡早消退。凝著火焰“滋滋”地燃燒,她倏然從中看到自己曾經(jīng)于夢中見到的“那個”未來,心情頓時沉重了起來。這也令她想起了一個藏在心底許久的問題,于是向遠處的符文濤問道:“文濤,你可知曉你一直敬為生父……也就是我的爹爹,他為何要對我這也一個女兒如此執(zhí)著?”
符文濤思索了片刻,向里面微側(cè)著臉,回道:“老爺他雖然對小姐關(guān)懷甚少,但其實心里一直掛念著小姐你。特別是小姐出走這段時間,老爺更是病臥于床,久久不痊愈……”
“呵呵……”慕容嫣的笑略帶著寒意,說道:“爹爹他遠沒有你想得那樣好,至少現(xiàn)在,他受著‘太平道’的蠱惑,為了‘長生不老’,早已是六親不認!娘親便是因此被逼死的!若是我不走,下一個定會是我!”話到此處,少女的眼眸里業(yè)已溢出悲憤之淚:“到那時,你會否像個‘傀儡’一般?幫助爹爹他,把我……”
猛然一聲巨響,將慕容嫣怔了一下:“別說了!”符文濤怒吼著:“請小姐快些休息吧!雨馬上便要停了……”話音剛落,符文濤便起身徑直走到外邊,瞪著眼,昂著頭,任由雨點打在臉上。就算雨水滴進了眸里,也不曾閉上過眼睛。他的心里只默念著幾個字:“傀儡,我是傀儡?傀儡……”
慕容嫣見他寧愿受雨淋也不愿聽她那番話,便披著已經(jīng)干了大半的綢緞衣裳,靠著石壁閉眼休憩去了。她心里知曉符文濤對她有某種特殊的情感:一個自小被訓(xùn)練成殺手的奴客,為何會對自己如此關(guān)懷?甚至是有說有笑?心里還記著關(guān)于自己恁多年前的事情?她想到母親生前被奉為“圣女”,是許許多多普通百姓的精神支柱?;蛟S自己早已成為了符文濤的精神支柱也說不準?若是如此,那自己適才的話語,是否太傷他的心了?
如此種種,一一在慕容嫣腦里浮現(xiàn)。她緩緩睜開眼,看見符文濤依舊站在外頭淋雨,心里暗罵他是傻瓜。于此同時,心里又想起了另一個男人的名字。
“鳳哥哥?他現(xiàn)在一定很著急吧?”似是心跟著抽動了幾下,少女感受到了這份思情。但是她的心也告訴她,如果自己能把符文濤從對她父親的愚忠里解救出來,或許就不必跟著他回符家了。
于是,慕容嫣將衣服穿好,披散著頭發(fā)走到石罅口,向符文濤喝道:“文濤,你進來吧,我的衣服烘好了!”
“我不是傀儡……我不是傀儡……我不是……”符文濤嘴里呢喃著,像是個著了魔的瘋道士。
“你再不進來,小心我以符家小姐的名義,治你的罪哦?”慕容嫣故作不滿道。
“小姐?”符文濤抽搭著嘴臉,眼里流出來的不知道是淚還是雨,隨慕容嫣坐到了火堆旁。他像個受驚的孩子一樣抱著腿坐著,呆呆地望著火焰。眉頭緊蹙,大眼無光,高巧的鼻梁抽搭著,嘴唇破了點皮,像是自己咬破的。慕容嫣像個姐姐,更像個母親一般,用自己的紗衣作毛巾,欲為他擦拭身體。符文濤趕忙起身,如同一個被獵人驚動的野兔。
“小姐,怎么可以讓你做這種事?”
“坐下!”慕容嫣的長眸里有種滲入人心的魅力,這樣的力量是她那種嬌弱身體里不具備的才是。
符文濤慢慢坐下,任那輕柔的紗衣摩挲著身體。掠過傷疤時,仿佛還能感覺到疼痛,但那疼痛一瞬即逝,轉(zhuǎn)而讓觸手可及的溫暖所覆蓋。他開始坦白,道:“其實,老爺已經(jīng)讓那道士的丹藥弄得臥床不起了……出來找小姐你,應(yīng)該是那道士的意思,只是他借了老爺?shù)拿x……”
慕容嫣知曉后,沉吟了半刻。忽然喚對方伸出手來,心想:現(xiàn)在應(yīng)該可以看一看,卜一卜別人的將來了吧?
“你聽好了,等會兒我有何異樣,都不要驚慌,安安靜靜坐著就行?!蹦饺萱虦厝岬闹v道,隨后撫著對方的大手,那是雙殺人無數(shù)的手,上面滿是粗繭。而后,她閉目思索,欲從眼里的黑暗尋出一道光來。
“孽畜!來人,把他握劍的手砍了!”符赟如是說道。跪在底下的人,是一臉茫然的符文濤。緊接著,符文濤被押到了行刑房,那裝置似是專為這刑罰所設(shè)計,不過須臾,符文濤的左臂被切斷。慕容嫣見到這畫面,嚇得大叫著“不要”。
符文濤驚恐地喚著慕容嫣的名字:“慕容小姐!慕容小姐!你怎的了?”
“你不能回符家!”慕容嫣驚道:“你絕對不可以回去!”
“小姐,你放心,我決定不帶你回去了。但是,我一定要回去問個明白。向老爺,向我的‘父親’!”符文濤堅定著眼神,不容任何人阻撓的氣勢,讓身為女子的慕容嫣頗感無力。
“你這一去,可能再也見不到我,以后,永遠……”慕容嫣看著對方的眼睛,用著決絕的語氣,悲戚地說。
符文濤似是知曉了什么,但他仍舊一意孤行,道:“我只是想要證明給小姐看,我不是傀儡,我是人,我是人!”
俄頃,慕容嫣便無力地倒在了一旁,似是精力被耗盡,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