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屋子，左湫習慣性地關(guān)上了門，剛關(guān)上就意識到自己這么一關(guān)，是把自己關(guān)進了火坑。于是便抓住門把手，試探地問:“不知藺公子，是習慣開著門，還是關(guān)著門？”
藺公子正站在書架前拿著一本書在看，聽她這樣說，不由得回頭看她:“你不害怕嗎？”
“害怕？”左湫仍舊抓著門把手，但語氣里慢慢的都是好笑，“害怕什么？怕你？這樣一個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藺公子莞爾，放下手中的書，轉(zhuǎn)身面向左湫，“先前被阿爾宛達送進來的女子們，都是哭哭啼啼，求著我放了她們。她們無一不懼怕我。”
難不成這是個隱藏的武林高手？左湫心里一沉，也轉(zhuǎn)過身來，二人相對而話:“你很厲害嗎？”
神色微微黯淡，藺公子搖搖頭。
“那為什么阿爾宛達喊你大哥？她看起來可不像是個好忽悠的人?！?p> 藺公子看一眼左湫，仍舊搖搖頭，“或許我知道，亦或許我不知道?！?p> 不想跟他在這打太極，左湫問:“那么，之前阿爾宛達送來的那些女子們，她們最后怎么樣了？你對她們做了什么？”
緩緩走出小小的書房，藺姓公子坐到圓桌旁，倒了兩杯茶水，一杯自己喝了，一杯往左湫在的地方推了推。他道:“我沒對她們做什么，她們哭著求我放過她們，我便跟阿爾宛達說了，讓她們走了?！?p> “真的？”左湫滿臉震驚，不是說她大哥不喜歡的會被喂阿弟嗎？“你親眼看到那些女子離開這個地方了嗎？”
看透了女子在擔心的事情，男子微微一笑，“對，是我親眼看著她們離開的。雖然阿爾宛達的阿弟兇猛，阿爾宛達也每每說要將不能令我滿意的女子送去喂阿弟，但是她可從來都沒那么做過?！鄙晕⒁活D，他又道:“這也是我為什么留下來的原因，或許，能憑我一點點力量，能救一個是一個。”
慢慢的，左湫松開了門把手倚在門上，她問:“阿爾宛達她們這樣亂來，沒有警……官府管嗎？”
“這里是蒙哲帝國和金夏王朝的交界地帶，原來是安宋朝的地盤，沒人能管，也沒有人愿意管。”他又倒了一杯水，拿在手里，“更何況，現(xiàn)在天下交戰(zhàn)已久，安宋江山節(jié)節(jié)敗退，已經(jīng)是末世之景。就算是朝廷有人想要治理，也沒有那個能力?！?p> “就是三不管地帶唄？所以阿爾宛達能在此稱王。”左湫緩緩坐到桌子旁，拿過杯子一飲而盡，“你覺得，就憑你，能救得了幾個呢？”
抬眼，藺公子看向女子，“嚴格來說，一個都救不了?！?p> 把玩杯子的動作一滯，左湫沒說話。
“我只是讓她們多活了一段時間而已。在失去了家人的情況下，在這亂世之中，她們根本活不下去。”像是在責怪自己，藺公子滿是愧疚，“有時候我想，我把她們送出柯勒寨，或許是把她們送上了另一條更加殘忍的死亡之路。”
左湫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些什么，她只是個初來乍到者，對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她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心傷無力改前塵，欲擎瘦臂抖。”他的眼睛漸漸紅了，“我不是在那個位置的人，我手里沒有權(quán)力，我沒有辦法拯救天下蒼生，我派不出一支兵隊。我甚至不能把我自己從這里帶出去!遑論拯救他們?！?p> “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在這亂世，你能這樣對待他們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你已經(jīng)犧牲了自己的自由去保護落在這些匪賊手中的弱小女子，你已經(jīng)很偉大了。”左湫實在沒想到這個所謂的匪首大哥居然是這樣一個心懷天下的良善之人。
深吸一口氣，藺公子抬起頭，低聲自語:“唉，我說這些干什么?！闭f著，問左湫，“左姑娘是中原人吧？”
“呃，應(yīng)該是吧?！惫艁砥仗熘陆詾橹袊凑宅F(xiàn)在的地域劃分，她應(yīng)該也是中原人。
“姑娘若是想離開這里，我可以跟阿爾宛達說，讓她送你離開?！?p> 左湫看了他一下，低頭細細思考一會兒，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我現(xiàn)在走，沒地方可去。還不如先留在這里，好歹有吃有喝，還不會遇到亂兵，對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想定了，她扭頭看向坐在對面的人，“對了，你應(yīng)該也是中原人吧，怎么會留在這里了？而且，居然還有這樣一棟小樓來住？”
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藺公子緩緩道來。這個藺公子原名為藺舒元，是安宋人士，大業(yè)八年中的進士，為金榜第十二名，留在了御書房當差。后來因為言語剛直，沖撞了寧德皇帝，便被外調(diào)出京，幾經(jīng)輾轉(zhuǎn)，被撥到離此處不遠的灞陽縣當差。再到后來，蒙哲帝國和金夏王朝聯(lián)手進攻安宋江山，不僅山門被破，連著灞陽縣以南三百里，盡數(shù)丟失。戰(zhàn)亂中他請命要帶兵反抗，卻被上級批評關(guān)押，等他從牢房中出來時，灞陽縣城已經(jīng)變成了空城。那時正逢阿爾宛達他們出來打劫，藺舒元便被他們同另外一些游民一起被抓進了柯勒寨。阿爾宛達見他模樣俊俏非凡，便起了色心，欲霸王硬上弓?？商A舒元抵死不從，從二樓上跳下去，幾乎丟了性命。從那以后阿爾宛達不敢逼迫他，但怎么也不肯放他離開。大約過了半年，阿爾宛達在后山給他按照中原的風格修了一棟兩層小樓，稱呼他為大哥，還不定時地給他尋來各色女子要做他的夫人。只是每一次，他都以不喜歡為由讓她放了她們，一直拖，一直拖，拖到左湫的到來。
左湫聽了，心里有些沉重。眼前的這個男子，原本是一代天驕，天子門生?？墒侨缃?，卻變成一個女人養(yǎng)在后院的白臉書生，不僅自己想要報效祖國的雄圖偉志不能實現(xiàn)，就連自己的自由，都失去了。如果是自己被人這樣囚禁著，恐怕自己早就自殺了。可是他不僅沒有自殺，還為了盡自己之力救那些無辜的人一直茍活于世。左湫不得不敬佩。
“藺公子，你不是凡人，我相信你日后一定能走出此地，完成自己的抱負的。”左湫向他抱拳，面色鄭重。
可他卻凄然一笑，“借姑娘吉言?！?p> 許是他太累了，也許他是被這命運折磨的失去了希望，但是左湫覺得，這個男子心中有天下，他定然不會被輕易打敗，這一時的消沉，或許是為了之后的崛起蓄力。畢竟，他現(xiàn)在不還是一直在堅持著救人嗎？于是也不再多說別的，只是跟他商量怎么樣讓自己先留下來。
“你能幫我嗎？我想先借著你喜歡我的由頭暫時留在這個地方?！?p> 原本以為藺舒元會同意，但是沒想到他居然搖了搖頭，左湫有些尷尬，“呃，我不是說要你喜歡我或者我喜歡你什么的，我只是，想就先借著這個來留下來。我剛到此地，對你們這里全然不熟悉，我想先了解一下你們這里的局勢什么的，日后再離去。你不愿意幫我嗎？”
藺舒元不說話。
左湫嘆氣，道:“我現(xiàn)在無非就兩條路，要么留下來，要么明天你去跟阿爾宛達說，讓她把我放出去。但是你也知道現(xiàn)在天下的情況，那什么蒙哲帝國什么金夏朝的，你說我萬一出了這里就碰到了亂兵，豈不是死路一條？”
藺舒元的眼神有些飄忽，“那你在這里呆上一段時間之后再離開難道就不危險了嗎？”
扯了扯嘴角，左湫長長出了口氣，“如果我能對這里有更多的了解，便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藺舒元聞言看過去，這一眼十分認真，“你真的很不一樣，和我遇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甚至是男子，放在你現(xiàn)在的處境里，都不一定能像你這樣鎮(zhèn)定自若并且心有謀劃。敢問左姑娘，來自何方大族？師承何處？”
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鼻子，左湫淺淺一笑，“藺公子過獎，我也不過是北方的一個平民小老百姓而已，哪里什么大族，哪里什么師承。我這一身皮糙肉厚的保命之法，不過是在這社會上摸爬滾打向各路人馬學來的罷了?！蔽宋亲樱聪蛱A舒元:“藺公子可否幫我？”
然而藺公子還是沒有同意，“并非是我不愿幫你，只是，我若是幫你圓了這個謊，那日后左姑娘的名聲……，況且，如果我說了喜歡你，阿爾宛達便會立刻為你我籌備成親事宜，那時候才真是騎虎難下?！彼а劭赐T的方向，仿佛那里有什么令他向往的東西。他道:“你若是想留下來，我可以跟阿爾宛達說，你想了解這個地方，我也可以借給你書看，哪日你想離開，我也可以跟阿爾宛達求情，讓她放你離開。你大可不必用這種方法來處理?！?p> 左湫明白了，便聽了他的話，不再從這個方面想?？粗A公子落寞的神情，她心里慢慢的也起了惆悵之情。
他肯定是想離開這個地方的，他肯定是向往外面的世界的，他肯定還想建功立業(yè)為國為民奉獻自己的。可是他一腔熱血被腐敗黑暗的時局澆了冷水，人還被困在這個地方，好比大鵬想要展翅，卻被人用鎖鏈捆住了翅膀。這已經(jīng)不是可惜，這是壯士斷腕之痛。
她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安慰他，但是又不知該說些什么，該從何說起。
藺舒元站起身，去了書房那里揀了幾本書，抱過來放到桌子上，說:“我只能幫你這些了，今晚先休息吧，明天我跟阿爾宛達說，她必不會為難你?！?p> 剛剛一直沒有注意，直到藺舒元起身在書房和桌子之間來回了一趟，左湫才注意到藺舒元的步伐，他的腿，好像有些瘸。她想起他說他曾經(jīng)為了抗拒阿爾宛達從二樓上一躍而下，那他這腿，應(yīng)該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毛病了。
見左湫望著自己的腿出神，藺舒元有些尷尬，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捂住了自己的那條瘸腿?？墒莿偽嫔先?，就立刻清醒過來，自嘲地笑了一下，說:“樓上有床，左姑娘去樓上睡吧。我還要再看一會兒書。”
回過神來，左湫抱歉地道:“啊，對不起，藺公子。”環(huán)顧四周，她問:“樓上有兩張床嗎？”見藺舒元搖搖頭她皺眉問:“一張？那我睡了的話，你睡在哪里？”
藺舒元走回書房，坐在書桌后面點起油燈，漫不經(jīng)心地說:“后面還有一張椅塌，左姑娘不必擔心在下。我睡得晚，姑娘還是先上樓去吧。”
這是在趕她走了。
左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抱了他剛剛拿過來的書，道了聲謝便上樓去了。
藺舒元聽著上樓的聲音漸漸消失，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眼睛里，慢慢的有了霧一樣朦朧的東西。他提筆而寫，字跡漸漸由工整端莊變得飛舞豪放，到最后，已經(jīng)轉(zhuǎn)為狂草。而紙上，是一首寫盡了他心中苦悶的詞:
嗟嘆空凝愁，光陰指縫漏。心傷無力改前塵，欲擎瘦臂抖。聊慰未老身，怎堪風雨驟。一壺憂傷夜半歸，苦笑酒醒后。
窗外的夜，暗得深沉，一眼望去，幾乎看不見遠方的山川丘陵。然而在這最黑最暗的夜空中，卻生出了最亮的星，散落在沉沉的夜幕中，倔強地閃著亮。
這一夜左湫睡得甚是沉，早上有人喊她吃飯她也沒應(yīng)聲，來叫她的人似乎也不執(zhí)著于非要把她喊醒，所以當她醒來時，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中午。這是她來這里的這幾天里，睡得最美好踏實的一覺。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在長長地打一個哈欠，左湫揉了揉眼睛，起身往窗戶那邊走去。站定，看著外面鋪天蓋地的陽光，拍拍臉，她長長出了口氣。
要清醒起來啊，阿湫，這已經(jīng)不是你之前為所欲為的世界了，現(xiàn)在的你不僅寄人籬下還是個階下囚，在這個地方，說話做事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要不然，在這個地方，誰要是想殺了你，可是不用負法律責任的!到時候，你只能一命嗚呼啦!要好好保住這條小命?。?p> 整理好思緒，左湫轉(zhuǎn)身去整理床鋪，把散落在床上的書收拾起來放到一邊。正做著，聽到有人上樓，她看過去，是藺公子。
“藺公子?！?p> 藺舒元走上來，看到她還在整理床鋪，微微一愣，說:“早晨我喊你，你沒應(yīng)聲，我想著你應(yīng)該是這些天累著了，便沒有繼續(xù)喊你。阿爾宛達剛剛送來了午飯，我便來看看你要不要吃午飯?！?p> 左湫尷尬的直眨眼睛，“這都到吃中午飯了啊。抱歉，藺公子，我起的太遲了。”
“沒什么，下來吃飯吧。”藺舒元說完轉(zhuǎn)身就下去了。
左湫趕緊整理好東西，一路小跑著也下去了。一下來，才看到阿爾宛達也在飯桌上。左湫一下子就有些拘束，支支吾吾地說先去洗漱。
其實左湫是有些怕阿爾宛達的。在她眼里，阿爾宛達是個很厲害的女子，當然能統(tǒng)領(lǐng)那么多人在一個三不管的地帶稱王一方，就足以說明阿爾宛達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而這樣一個厲害的女子，曾經(jīng)不滿過她的說話行事，并且教訓過她，更何況她的小命現(xiàn)在還捏在阿爾宛達的手里，她如何不怕？
故意磨磨蹭蹭地洗漱了很久，是因為左湫想要耗時間把阿爾宛達耗走，沒想到她洗漱回來了，阿爾宛達還坐在那里。而且看情形，他們兩個人是在等她回來。左湫小心翼翼地笑笑，坐在了桌子一旁，對阿爾宛達點頭致意。
阿爾宛達不經(jīng)意地說:“左姑娘倒是精致，洗個漱也能洗那么久?！?p> 總不能說自己是想要耗走她吧？
藺舒元遞給左湫一個饅頭，算是化解尷尬，咬了一口，問:“阿爾宛達，今天早上我求你的事，能答應(yīng)我嗎？”
阿爾宛達吃了兩口飯，聽藺舒元這樣說，抬起頭看向左湫，把飯咽下去，說:“我自然答應(yīng)你，藺大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