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箭或有射中駿馬的,馬兒吃痛,一通含怒狂奔、踐踏,把摔落在地的朱雀衛(wèi)踩得氣息全無。
朱雀衛(wèi)一日之內損失如此慘重,姚師都臉色陰沉如水,他面前盡是他手下的朱雀衛(wèi)的尸體,而幸存的朱雀衛(wèi)僅僅兩個青甲,一個白甲。
他自以為智珠在握,信心滿滿地調動了朱雀監(jiān)最大的力量作為誘餌,牽制住了大部分江湖人,以為只有幾個高手能得到消息或是看出端倪,又在隊伍里埋藏了福掌柜等四個江湖高手,守株待兔。
但沒有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里一支奇兵突起,竟然把他們置于極其危險的地步。
他招呼青甲、白甲聚在一起,緊靠著轎子邊上四人組成的戰(zhàn)陣,警惕地望著那些襲擊者。
公孫碩帶著他的徒弟、之前和朱雀衛(wèi)們大打出手的江湖人也聚成幾個小團子,向他們靠攏,隱隱有和朱雀衛(wèi)幾人、福掌柜等站在一邊對抗這些伏擊者的感覺。
伏兵一波弩箭放完,再無聲響,過了一會兒竟然一雙雙眼睛從那些樹林中顯現(xiàn)出來。
樹冠中、樹枝上、山崖上甚至是泥土中。
那里面應當是早已挖好的溝壕。
加上連發(fā)不停、配合默契的弩箭,這很明顯是一場有預謀的伏殺。
所有人在心里大體計算,那些伏兵的數(shù)目竟然超過八十人!
而被包圍的一眾高手卻只有不到二十人。
那些人衣衫深綠,和周圍的環(huán)境十分相稱,很容易讓人忽視他們的行蹤;目光冷然,毫無感情,直直盯著防備的眾人。
他們右臂之上都綁著一根白色布條,以示敵友。
包圍者們安靜下來。
像蟄伏的殺手。
司徒莽額上擦破,火辣辣地疼,頓時怒火中燒,吼道:“是哪些無膽鼠輩襲擊你家佛爺!”
木頭做的殺手安靜不語。
這個時候一處不高的山崖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掌聲,伴隨著輕嘆般的笑。
梁弦看去,那人在他們藏身處的斜對面,地勢比他們所在的石頭略低,因此他將那人看了個清楚,相貌儒雅,風流俊美,是個書生般的中年人。
他扭頭低聲問:“這人是誰?”
蘇蘭旌搖頭:“不知道。沒見過?!?p> 梁弦又問:“我?guī)煾负托找Φ淖屇銇碚椅襾磉@里,猜到了會有這么一伙兒人?”
蘇蘭旌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恐怕沒有?!?p> 兩人都知道,這一支埋伏在此、突然出現(xiàn)的奇軍使得戰(zhàn)場再次局勢反轉,朱雀監(jiān)這邊的人恐怕要危險了。
……
中年人鼓著掌:“各位高手果真名不虛傳,亂箭之中從容不迫,在下佩服。”
他像是個皇帝或者將軍登場那樣,緩步站在那塊石頭上,比場中眾人略高,風從天外來,盤旋不回,鼓蕩在他的袖間,如同一面張起的旗幟。
這種掌控局面的感覺令他微笑起來。
司徒莽啐了一口:“裝模作樣,暗箭傷人,實在是叫人瞧不起!”
中年人也不在意,拱拱手:“江湖之上,只有強弱勝負;自古以來,就是成王敗寇!”
公孫碩聲音陰森:“失了道義,恐怕將來會是眾矢之的。”
中年人道:“只要今天我們拿到長生的秘密,將來愿為我等門下走狗之人想必不計其數(shù)!”
公孫碩被他噎住了,悻悻沉默。
這人說話雖然直白,但是道理確實不差。
姚師都冷笑著,拳頭攥得指節(jié)泛白:“好?。『冒。≠F門真是神通廣大!我原本以為你們就是一群想向江湖人借力的跳梁小丑、搬弄是非之徒,想不到竟然是戲弄群雄于股掌之間!好一個菩薩門!”
文殊毫不驕矜,道:“姚大人手段翻云覆雨、算無遺策,才是真正的戲弄群雄!如果今日我門不是用了些伎倆埋伏在此,大人便已經(jīng)帶著人遠遁了!這才是真正的好手段!”
姚師都冷哼一聲,卻見文殊微微一揖,竟然便要隱沒了:“各位英雄,我家宗主向來教導我一個道理,在下便告退了?!?p> 他的聲音傳來:
“謀事者不死失策,而常死于話多?!?p> 他最后一個手勢微微一揮。
霎時間,原本安靜的伏兵們動了。
像是潛游的鯉魚突然躍出水面,沖濺水花。
像是一道驚雷。
那一道道身影變成綠色的電光,東四面八方?jīng)_向轎子,他們足尖踏過樹梢,葉子微微抖動。
眨眼之間,那些菩薩門人就到了一眾江湖人和朱雀衛(wèi)面前。
原本意在搶劫朱雀衛(wèi)的這些江湖人此時突然出手,截殺那些飛馳的綠色身影!
落在朱雀監(jiān)手中,還有計可施,無非長安洛陽幾座大城,但是一旦被這個神秘的菩薩門把人帶走,恐怕天地之大,他們就無處尋找了!
更何況,這菩薩門所謀甚深,儼然是把他們這些人也視作砧板魚肉了!
江湖中人,怎甘任人宰割?
一瞬間,那些綠色的潮水就被這幾個單薄的身影阻擋住了!
司徒莽拳頭揮出,“嘭”地砸碎了一個腦袋!
呂云柔輕輕起舞,舞姿妖媚曼妙,手腕腳腕的金鈴隨之而動,發(fā)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響,聽了竟然會使人眼前出現(xiàn)一幕幕女子起舞、耳鬢廝磨的香艷畫面或是大動肝火的怒氣場景或是受盡極刑的痛苦時刻!
一瞬間,聞者的七情六欲都被勾動,隨著鈴聲的強弱變化。
于是心智失守——然后一片黑暗中一點寒光閃亮。
一桿長槍平淡洞穿額頭。
留下一個血洞,血色在槍頭上裊裊升起紅色煙霧。
好一桿寒煙槍!
煙是血煙!
一眾被圍困的人大展神威,竟然立時之間擋住了綠衣人的進攻。
但是這種全面的壓制只持續(xù)了一瞬間。
下一刻,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兒。
除了被一招致死的人,那些被刀槍拳擊中但未死的綠衣人,短暫的停頓之后,竟然像是不知疼痛一樣再次拼了命地沖上來!
姚師都等人一陣錯愕。
——就是那種身受重傷,幾乎丟掉半條命的人,拖著腸子、露著內臟,都像是未曾察覺一樣,再次沖上來。
用刀砍。
用手打。
用牙咬。
他們瘋了一樣,像一群餓了一年的狼,喪失了理智,圍著幾個人瘋狂撕咬,只為了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口血肉!
十幾人頓時大駭——這種血淋淋、慘不忍睹的景象簡直是地獄。
他們的陣型一下子潰散,勉強抵擋著。
——那些未曾死掉的綠衣人就是倒在地上,也要伸出手來抱住幾人的腿,限制他們的移動。
司徒莽蠻力巨大,情急之下,把雙腿拔出來,竟然直接拽掉了一個人的兩只手臂。
公孫碩臉色難看:“這些人這么不怕死、沒有痛覺,難道是鬼?”
“鬼?”姚師都皺著眉,“鬼會流血嗎?”
他蹲下來,幾個朱雀衛(wèi)幫他架住攻擊,他捏住一個倒下的綠衣人,那人相貌平常,身受重傷,看見他的臉就低下頭來去咬他的手指,咬了個空。
他仔細打量著那個人,手上突然一用力,把那人的下頷骨登時捏的粉碎——但是男人卻像沒有感覺到一樣,繼續(xù)用上牙齒去啃姚師都的手指。
姚師都把他扔到一邊,冷冷地說:“瞳孔不收縮,但是肌肉還是在下意識收縮,他們沒有完全喪失痛覺了,當時喪失了大部分——我們砍掉他的手臂就像被蚊子叮了一樣?!彼樕F青:“這些人恐怕修行了一種奇怪的秘法,配上特制藥物,可以激發(fā)潛力、收斂氣息、壓制痛覺,但是是以透支生命為代價的,十分惡毒!”
眾人這才意識到,面前的這些綠衣人竟然完全沒有氣息,除了微弱的呼吸,其他都難以察覺。
——怪不得他們之前躲在四周,這些人卻沒有發(fā)現(xiàn)!
——怪不得這些人實力竟然在一般的江湖人士之上,雖然談不上高手,卻能靠人數(shù)壓制一眾高手!
司徒莽孤身一人,被綠衣人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破口大罵。
姚師都也落入下風,突然“噓”了一聲:“你們聽?!?p> 眾人不再說話,只是手上抵擋著,側耳傾聽。
風中的私語聲傳入耳朵,來自于或在地上、或在進攻的青衣人的微動的嘴。
那是一首歌。
“文殊救我于災厄兮吉祥照我,
普賢救我于有窮兮永恒不老,
觀音救我于穢暗兮本心無暇,
彌勒救我于貪嗔兮圓滿果報;
金剛手,虛空藏,
解我煩憂兮賜無量,
地藏王,除蓋璋,
除我欲魔兮致無殤。
……”
歌聲哀傷而決絕。
……
此時梁弦和蘇蘭旌卻沒辦法卻注視場中的情況。
他們也被包圍了。
被一個人。
那青衣人從他們一邊沖出來,看來本來是打算在高處放冷箭的,背著一袋子長箭,掛著刀,跑到這塊地勢極佳的石頭上。
但是他撩開草叢,卻發(fā)現(xiàn)面前站了兩個青年人。
六目相對。
雙方都沒想到會有此事發(fā)生。
青衣人不知為何,情緒上有點遲鈍,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拔刀沖上來。
可能是忌憚面前有兩個人,自己未必打得過。
梁弦也是這么想的,他覺得自己兩人仗著四只拳頭,他自己雖然不會武功,但是如果蘇蘭旌牽制住此人,他能抽冷子襲擊,指不定能留下這個人。
他用眼神示意蘇蘭旌。
蘇蘭旌懂了。
他靜靜地說:“我不會武功?!?p> 他又說:“我的武功不能殺人,只能追蹤、逃跑?!?p> 他補充:“我練的文人型的武功?!?p> 梁弦默默想這三個腳注做得還是相當詳盡具體的,自己竟然聽懂了。
——我是個弱雞。
兩個弱雞茫然地看著綠衣人。
綠衣人終于反應過來,緩緩抽出長刀,向前逼近。
突然,他揮刀,劈砍!
梁弦一慌,倒在地上滾到一邊——那把刀追著他在地上砍兩刀,但是都落了空,留下一道道刀痕。
“啊呀!——”
梁弦一個翻身跳起來,那把刀在他頭頂劃過——梁弦腿腳一軟,跪倒在地,險之又險躲了過去。
那把刀從他頭上一寸的地方平砍而過,要是他有頭發(fā)想必都被剃光了。
他嚇得屁滾尿流,爬起來朝一邊跑去。
幸好那個綠衣人見他運氣實在是驚人,只好轉身去劈蘇蘭旌。
但是蘇蘭旌身法詭異,騰挪閃躍,把綠衣人戲耍得團團轉。
然后他沖著梁弦跑了過來。
……
綠衣人們用命硬生生堆出一條血路。
幾個江湖高手狼狽不堪,被這些綠衣人不要命的打法嚇得肝膽俱裂。
終于,一個綠衣人趁著四個轎夫不能騰出手來,沖到了轎子面前,他猛然伸手撩起簾子。
他看見了里面那個一直在血泊中念著“阿彌陀佛”的僧人。
他穿著古舊的僧衣,手里摩挲著念珠。
他愣了一愣,竟然抽出了刀。
在一片驚疑不解、駭異愕然的目光中。
他拔刀捅進了轎子里!
“哧——”
從轎子里飛出一潑鮮血。
鮮血淋在他木然的臉上。
……
他殺了師父!
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他殺了師父
他殺了師父。
他殺了師父……
……
那一瞬間,恰好看見這一幕的梁弦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好像上天在一瞬間抽走了他全部的情緒、思想和靈魂。
他呆住了。
他僵住了。
一股鉆心的疼痛像是有人把釘子一寸寸釘進了他的心臟,噴射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不可思議、哀傷和無比的憤怒!
那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
燎原般的火焰猛地燃燒起來,痛徹靈魂的感覺中,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一種神妙的感覺突然吞噬了他。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古怪而堅定:
“該死!”
火焰最先把他的四肢燒成灰燼,從灰燼中生出無窮的力量。
他面前蘇蘭旌沖過來,他的身形奇怪而扭曲,像是把軀干擰到了后面——他的脖子后面脊椎成一條線,正對著梁弦。
那是一個刀鞘,包著緊貼著他的脊椎的長刀,刀柄露出,正對著梁弦。
這個黑衣青年低聲說:“方丈給你的刀!”
少年悲傷的雙眼倏地亮了,如同黑夜中突然燃起的火把,火焰熊熊。
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握住刀柄。
在此之前,他聽了師父講了十年的刀,但是從來沒有摸過刀——師父給他講握刀是什么感覺,用刀是什么道理。
但是當他第一次握住這把刀的時候,那種種記憶涌上心頭,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感覺從手掌的觸感升起,像是在遙遠的時代,他曾經(jīng)握著這把刀揮舞過一樣,深深明白用刀的真諦。
長刀微微震動起來,發(fā)出生命般的長吟。
匣中藏龍。
待我久矣。
于是,他抽刀!
刀光雪亮,猛然照亮了少年深沉如水的雙眼。
長刀優(yōu)美,比正常唐刀略寬,刀柄冰涼,刀身如水如鏡,刀弧微彎,刀身正銘篆文“朝雪”,背銘“薄天地而無日月”。
火焰焚燒了他的軀體、他的頭腦。
他緩慢而且堅定地推刀!
“故刀道之至,曰凌厲至簡,曰一往無前,曰斬,曰圓……”
他這一刀起于左下。
“曰佛,曰道,亦正亦邪,有大頓悟、大恐怖……”
和綠衣人雙手握住劈砍的長刀撞在一起。
“以上都是俗人添的名頭,若真有一刀,專心致志,管他勞什子大千世界,萬象頓無!”
終于右上。
少年沉默。
刀光連成一線。
長刀斷成兩截!
那一瞬間,綠衣人握著切口平齊的長刀,上半身從下半身上緩緩滑落。
“啊!——”
那個失去痛覺的綠衣人突然露出野獸般掙扎痛苦的猙獰表情,兩截身體落在地上,鮮血如泉!
但是少年閃閃發(fā)亮的眼睛中火焰燃燒。
他手中長刀雖殺一人,切開肉體,但是卻不染一絲鮮血,依舊清亮如初,如水如鏡!
好似一場朝雪!
下一刻,少年野狼一樣轉身,他高舉長刀過頭頂,從那塊巨石上劈躍下去。
那道刀光從上而下。
——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