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閣的浴池是三階跌成的水瀑,用的是山頂泉的活水,水中漂著在剪云山看見的紅色花朵。姚瑟很久,沒有用這樣講究的浴池沐浴了。
“你們且出去吧,我自己可以的?!薄拔骞媚锖螘r會自己洗頭了?”谷門的女弟子說起話來神情十分嬌俏。“我...我半年前是不會的,可是現(xiàn)在..”“五姑娘有半年沒有好好沐浴了,真是可憐,今日讓我們姐妹侍奉小姐沐浴吧?!绷硪粋€女弟子笑道。姚瑟沒有別的借口了。
她任由她們用皂角幫她清洗頭發(fā),她都不好意思去瞧,淌過自己的泉水已經(jīng)浮上一層泥,她雙手捧起天無涯塞給她的幾粒石子,她明白他的意思,她用力清洗這些石子,讓它們一顆一顆都有了神采,好像比她發(fā)間的晶石還美。此刻她卻有些舍不得拿它們做暗器了。
“真是稀奇,我怎么還稀罕起這些石頭來了?!币ι灶欁缘匦π?,慢慢將頭埋進(jìn)水里,女弟子們正相顧驚疑,姚瑟不一會兒又從水里忽然站了起來,水花濺得她們滿身都是。姚瑟得意地笑出聲來,小時候她總愛這么玩,常常弄得賈府的侍浴的侍女滿身都是水。
“小姐,更衣了。”
姚瑟沒有想到,谷門掌門為她準(zhǔn)備的是一件杏黃色的衫子,外面罩著明黃色的薄紗,在隆冬季節(jié)里,分外顯眼。為她更衣的女弟子眼中也都是艷羨之意?!斑@看起來像是紅紗坊的手藝,他怎么知道,我愛穿紅紗坊的衣裳?”紅紗坊是昭闌的一家小制衣坊,只出精品,賈府多次要買下這個作坊,卻被斷然拒絕,姚瑟也愛他們這點(diǎn)傲氣,一直都是他們的顧客。
女弟子端來了鏡子,讓姚瑟梳妝。姚瑟很久沒有這么靜靜地凝望自己了,鏡中人顯得有些陌生,她凝視著自己,卻仿佛凝視著別人。忽然姚瑟“呀”一聲叫了出來,“我的珠花不見了!”“什么珠花?”“一朵暗紫色的,你們可有見過?”自從從賈家離開,姚瑟一直留在身邊的,只有這支出自巧手金娘手藝的珠花了。
“我們并沒有瞧見,小姐,丟掉了就丟掉了吧。這里也有些紫色的珠花可以選,不如戴這一朵吧?”女弟子遞過一支新的珠花,姚瑟呆坐不語,也沒有接過來。她愣了一陣,將銅鏡倒扣在桌上,仿佛不想將自己看得太清了,喃喃自語,“是啊,丟掉了就丟掉了吧?!?p> 午后,易困。姚瑟覺得自己有點(diǎn)站不穩(wěn)了,她揉揉太陽穴,“好累啊,好想睡一覺?!薄笆前。〗?,睡一覺吧?!迸茏臃鲋ι镒?,沒想到,浴室之外,有一間臥房,姚瑟再也支撐不住,便睡了過去。
深冬的萇楚便是這樣,午后才露臉的太陽,不一陣,又回躲進(jìn)云中。風(fēng)卷起淡青色的長簾,空闊而幽暗的長廊仿佛永無盡頭。天無涯從沒來來過剪云山頂,他知道這里是谷門的天一閣別院,十年前,谷門掌門獨(dú)孤正昊就搬來這里長住了。
天無涯放慢了腳步,連呼吸聲也壓到了最低,停在廊檐上的麻雀也對他的來訪毫不知情。長廊盡頭的搖椅上,有個白衣長者在喂養(yǎng)鴿子,他躬著身,鴿子停在他手里啄食?!奥┖煤⒆樱瑒e著急,也不要太貪心了。”長者怡然自語道。
天無涯在他身后站定,不敢往前,不知怎的,他對這個從未見過的人,自有一番敬畏?!澳銇砝?,本想著,今天該是一個好天氣,可是太陽還是不大賞臉,這么快又躲起來了。”長者沒有回頭,這話也不知道是不是對天無涯說的,但他一定被發(fā)現(xiàn)了,便拱手說道,“前輩,在下...”
天無涯一出聲,鴿子就被嚇跑了,長者嘆了一口氣,“從嶺南飛來的鴿子,剛歇了一口氣,就被你嚇跑了,真是可憐?!碧鞜o涯往前走了數(shù)步,他看見喂鴿的長者白袍很長,像隨風(fēng)拂地的長簾。他舉目望著天外,見天極一線異色,須臾便成五彩,陽光終于穿透霧靄,灑滿大地。
“前輩?!碧鞜o涯拱手一拜,“谷門墓地里,有一副星宿圖,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像知道,卻又不是真的知道?!遍L者笑了笑,“這句話,很有意思。”
“有怎么沒有看見姚姑娘?!碧鞜o涯看看四周,“你已經(jīng)在江湖上磨礪了這么久,現(xiàn)在倒為一個小姑娘不安起來?!彼恼Z氣里,帶著些微的嘲弄,說著話,他搖著輪椅轉(zhuǎn)過來,頭發(fā)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但他的目光卻十分柔和。
“想必閣下知道我們的來意,姚姑娘只是一個小姑娘,前輩不會為難她對吧?”“年輕人,她是別人的妻子,你可知道?”天無涯一愣,是啊,他在華堂之上劫走姚瑟,可是他忘了這個,總覺得姚瑟像是天生就是他的同伴一樣。
“她還不是,我記得,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拜堂?!薄艾F(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未時了,說不定,已經(jīng)是了?!惫乳T掌門似笑非笑。天無涯一驚,喝道,“她在哪里,姚瑟在哪里!”他不能在浪費(fèi)時間了,轉(zhuǎn)身便向剛剛走來的長廊走回去,白光一現(xiàn),之前飛走的白鴿,忽然飛了回來。
待他們落地,天無涯才看清,那并不是白鴿,而是七個持劍而立的白衣少年,他們輕輕地落到地上,惟恐驚落一片枯葉。天無涯一驚,“七星北斗陣?!边@七個少年的走位與墓中石棺一模一樣。
晚風(fēng)襲來,這一仗,避無可避了。
天一閣腳下的風(fēng)雖然不比山頂璇璣臺的大,卻也足以吹動這一襲水晶簾。風(fēng)鉆進(jìn)她的床幔里,水晶簾動,相擊出叮叮響聲。
他很久沒有見過她如此酣睡的模樣了,以往她總是很快樂,連睡著的時候,都帶著花樣的笑靨,可是如今她看上去那么憂愁,那么蒼白。“五妹。”他輕輕喚她,姚瑟的眉毛微微顫動著,卻沒有睜開眼睛。
“三哥向你保證,日后都會保護(hù)你的。”他握住姚瑟的手,她的手臂上有了一些傷口,不再是以前那個不知世事,遠(yuǎn)離江湖的少女了?!吧獌喊?,從小,我就讓著你,也沒有指望過你會報答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理解我。”賈誠放下她的手,伸手去解開姚瑟領(lǐng)上的紐扣。
天無涯被困在陣中,卻絲毫不亂。這個針法對他來說有種十分親切的感覺。可是片刻豁然開朗的神情之后,他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難道,我學(xué)的天水訣,和谷門的七星北斗陣,師出同源?”無暇細(xì)思了,對方攻勢已至,白衣劍者體態(tài)輕盈,凌空而起,仿佛涉水而過,這形同天水訣中的“盡挹西江”,另外兩個人從左右包抄而來。
天無涯從來不會隨身帶劍,他知道自己不能空手去都劍陣,如果姚瑟在側(cè),倒可以借她的小劍一用??墒牵丝?,姚瑟必定也在面對險境,他必須要盡快去救自己的同伴了,天無涯躍出陣外,取下頭頂上一枝結(jié)著寒梅花蕊的樹枝。
天無涯拿這枝看似柔弱的樹枝,正面攻去,與包抄而來的兩人劍尖相觸,對方只感到一股刺痛,幾乎同時將手縮了回去,功夫弱的那一個,手中的劍被天無涯順手躲了下來,這一招叫作,“細(xì)斟北斗”。
但七星北斗陣并非浪得虛名,他們瞬間變換陣法,失了劍的小弟子也沒有慌,以指為劍,分守七個陣位,共同進(jìn)攻天無涯周身七處大穴。天無涯一慌,怨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畢竟石棺是死的,人卻是活的,他實(shí)在太大意了,活人的陣法自然是隨意多變的。
七星陣變化甚多,宛如夏夜星辰,斗轉(zhuǎn)星移,行跡雖然難料,章法卻有規(guī)律,“好一個天一閣啊,天一閣...”天無涯想到天一閣的時候,忽然一怔,想起了在墓室看見的光點(diǎn),他最后發(fā)現(xiàn)那光點(diǎn)若按照七星的形狀排列,便會拼成字,那么,第一句就是,“天一生水,水衍萬物...”
賈誠還想動手去解開姚瑟的第三顆紐扣,他的指尖被什么刺中,滲出血來。姚瑟的眼睛睜開了,她輕輕一嘆,“三哥,你做出這樣不堪的事情,教我如何能理解你?!薄霸趺磿?,天檀花香的迷藥,竟對你沒有用處?”賈誠捂住自己發(fā)麻的手臂,吃驚地問道。姚瑟側(cè)身,吐出一小片藥玉殘片,那是她趁著把頭埋進(jìn)水里的一刻含進(jìn)去的,“天檀花香是醉人的,這里的一切,錦被,羅帳,紅紗坊的衣物也是醉人的。三哥從來就很知道我的品味,可是三哥,你從來都沒有理解過我?!?p> 姚瑟站起身來,她知道自己要去找天無涯匯合了?!吧獌?。”賈誠拉住她的手臂,“一定要這樣嗎?”“方才我和天無涯分開的時候,他交給我半截毒刺荊棘,我在想,我將他們放在哪里會又用呢,便把它藏在第三顆紐扣下面。三哥,你不要擔(dān)心,這種毒只會讓人長疹子,不會致命的?!痹捔T,她甩開賈誠的手,掀開水晶簾出去了,門外的谷門女弟子看見她瑟瑟發(fā)抖,“五姑娘,我們...不想騙您的。”
姚瑟輕蔑地一笑,“你們這些煙花女子,除了涂脂抹粉還會什么,竟還裝作是天中門人?!痹捔T拔出隨身的小劍,斬斷了水晶簾,珠鏈散落一地,便如同斬斷了她與過錦衣玉食的一切聯(lián)系。
就在此刻,叭的一聲,一個谷門女弟子被人從外面摔了進(jìn)來,姚瑟一驚,握緊了手中的劍,然而進(jìn)來的不是別人,而是剛剛逃出了七星北斗陣的天無涯。兩人相見了,竟一句寒暄都沒有,只是相視點(diǎn)頭。
天無涯的目光在姚瑟身上多停留了一些時間,然后問道,“方才,賈誠在這里?”姚瑟側(cè)過頭,沒有回答。天無涯轉(zhuǎn)視四周,瞥見到簾幔后面還藏著一個人,“我們走吧?!币ιc(diǎn)點(diǎn)頭,將劍收了回去,“好?!?p> “你以為,天一閣是你想走就可以走得出去的嗎?”白衣的谷門弟子魚貫而入,將兩人困在了中間?!笆敲?,我倒想試試。”天無涯順手拔出身邊姚瑟的佩劍,他破掉七星北斗陣,此刻信心大增。
“你們讓開,讓他們過來?!惫乳T弟子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十幾個白衣劍者依言散開。那個喂鴿的白袍長者就在這一條路的盡頭?!八钦l?”姚瑟問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就是谷門掌門,獨(dú)孤正昊。”
“是你,原來就是你!”姚瑟往前走了數(shù)步,質(zhì)問道,“我請問掌門,可認(rèn)識先父姚天囚?”獨(dú)孤掌門伸出一只手,嚇了姚瑟一跳,以為他要向自己出手??烧l知他只是伸出手來,讓一只飛累的白鴿停下來,“別怕,好孩子,他們傷害不了你。”
姚瑟被他的閑散態(tài)度惹怒了,右手一挽,將天無涯給她的石塊做暗器飛擲而去。天無涯一驚,立時也打了一個石子出去,想擊落姚瑟的石子,可是兩顆石子尚未相撞,谷門掌門的手一揮,兩顆石子頃刻粉碎。
姚瑟沒有想到谷門掌門武功如此厲害,遠(yuǎn)在那個灰衣人薛建之上,天無涯的額上更是沁出冷汗。
“姚姑娘,”獨(dú)孤掌門待鴿子吃飽,才將它放下去,轉(zhuǎn)頭對姚瑟說道,“我很羨慕你的兩個爹爹,雖然我活得比他們長,但我卻沒有一個孩子,會為我翻山越嶺地尋找真相?!彼哪抗庥幸鉄o意地在天無涯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又伸向遠(yuǎn)方。
“谷門墓地的暗道中有我父親留下的詩文,一路上也有你谷門門人對我多般阻難,你敢說,我爹的事與你無關(guān)?扶蘇國寶藏與你無關(guān)?”雖知道眼前之人武功甚高,姚瑟還是鼓起勇氣厲聲問道。
谷門掌門仰天一嘆,“扶蘇國寶藏害死的又豈止一個南江一盜。”“這么說,你承認(rèn)了?”姚瑟又往前走了幾步,滿臉都是疑惑的神色,“是谷門設(shè)計害死的我爹,是不是?”谷門掌門沒有回答,像是默認(rèn)了。
“天無涯,你去,你去殺了他,明日我們就去芙蓉湖?!币ι钢乳T掌門說道?!皩Σ黄?,”天無涯搖搖頭,“我殺不了他。”“你還沒有試呢!”姚瑟皺皺眉,天無涯可不是一個輕易言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