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朗權驍疾步過去,朝床底下一望,只見一個小女孩爬了出來,她睜大眼睛,有些緊張地看著四周。“阿南!”哲修倫認識,這是兄長侍妾所生的女兒。“倫叔叔!”小女孩看見親人,自是歡喜。哲修倫見她身上的瘡疤開始結殼,面色紅潤已無病態(tài),他過去將她抱了起來,想起之前,他們差點燒死了這個女孩,如今她是他世上最后的親人了,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便哭了出來。
“倫叔叔別哭了,云軒姐姐每天都給阿南吹吹,還給我洗薄荷水澡,我不痛了?!卑⒛仙焓秩驼苄迋惒粮赡樕系臏I?!霸栖幗憬?!”赫朗權驍急問,“姐姐去哪里了?”“姐姐?”阿南捂著自己的眼睛,“阿南在睡覺,忽然聽到很大的聲音,很怕人的,我一下子摔了下床去!”“然后呢!”“阿南不知道!”女孩放下手,搖了搖頭。赫朗權驍轉視周圍,并沒有很大的打斗痕跡,碧云軒一定被人偷偷帶走了,幾乎沒有力氣掙扎,但是桌腳邊卻有一些白瓷碎片。
赫朗權驍走過去,拿起桌上一個盛湯的瓷碗,用力一擲,“可是這個聲音?”“阿南怕!”小女孩轉身摟住了哲修倫的脖子,哭鬧了起來?!盎胤A王上,阿南自小生活在哲修王帳,但我兄性情粗魯,每逢不悅便會亂砸器物,她每到此時都會躲到床底,我已見數次,懇請王上憐憫她剛剛天花病愈,實在不能再受刺激了?!闭苄迋愝p輕拍了拍侄女的背,甚是憐愛。
“天花!”赫朗權驍倒退一步,坐到石床上,“你們是說,這些日子以來,云軒獨自一人,在這樣一個山洞里,陪伴一個身患天花的女孩,我竟然,一無所知?!焙绽蕶囹數挠沂帜蟪扇^,狠狠砸向了石床,手腕上的傷口被撕裂,流出鮮血。
原先門口的守衛(wèi)先前因為決戰(zhàn)都去前線支援,此刻方才被召回,他們對碧云軒失蹤之事一無所知。“薄荷回來了!”一個守衛(wèi)高聲叫道?!氨『梢恢痹诖伺惆樵栖幑媚铩!焙<{連忙解釋道。權驍扭頭望去,只見一個嬌小的女孩挎著籃子立在洞口,她的籃中放著帶露水的鮮花,她有些疑惑地看著眾人,但是她認得赫朗權驍的服飾,知道他位高權重,便緩緩走去,向他行了禮。
“薄荷,你知不知道云軒去了哪里?”赫朗權驍問話的時候,完全沒有希望,薄荷疑惑的神情也證實了他的猜測?!氨『桑惴讲湃チ四睦??”海納有些不解,薄荷為什么在碧云軒出事的時候偏偏不在此地。薄荷好像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她環(huán)顧四周,不停地搖頭,好像知道了什么,卻又不說一個字。
“權驍,薄荷不會說話,今日你大約也不會得到什么答案了,不如,先休息一下吧?!焙<{嘆息一聲?!笆?..彌...彌森...”薄荷竟然開口說話了,她指著出現(xiàn)在洞口的大漢,他踩著今天的最后一絲天光而來,正是彌森。
“你..你會說話?”赫朗權驍有點驚訝,薄荷說的,竟然是漢語。薄荷一手指著彌森,一手摸著自己的喉嚨,想讓自己的發(fā)音更加準確,“是..是你..帶走...云軒姐...”“胡說!”彌森顯得十分無辜,“我剛剛回營,發(fā)現(xiàn)沒有人在,才趕來此處的?!薄皬浬?,你之前有來過此處嗎?”赫朗權驍問道?!扒疤?,他和海納老師,來找過云軒姐。”薄荷竟然也會松月語言。“那又如何!”彌森震怒,“我什么都沒有做過!權驍,這個女子來歷不明,說不定是奸細!”
“奸細!”薄荷冷笑一聲,口齒也因為激憤而清楚了,她從地上撿起碎瓷,“我是今天午后,神宮的神樂響起了才去山里的,那時云軒姐和阿南皆在午睡,到我回來,前后不過一個時辰,這么短的時間里,除了熟知地形,又武藝高強的彌森將軍以外,能做到此時的,還能有誰?”
接著,薄荷又指著彌森的臉,“敢問你臉上的新傷是何時傷的,如何傷的?”“我在后山滑倒了,割傷的?!睆浬悬c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摔了跤,神色有些窘迫。薄荷又是冷笑一聲,“昨夜云軒姐姐喝了藥,入睡之后,我收拾這屋子的時候,見到山腰有一個人影,身形高大,那個人是不是你,彌森將軍,你自己說!”“我...”彌森垂下頭去,“不錯,破宮之后,我確實來過這附近,但是我并沒有上山來,我又折回去了?!薄澳愠姓J就好,你先回答我,你來做什么?”“我!”彌森不知如何開口,他是彌婭的哥哥,他知道赫朗權驍必定會來找碧云軒,他希望在那之前能求她也接納彌婭。
“王上,前天,彌森來此的目的,就是逼迫云軒姐,放棄王妃的位置?!薄皺囹敚@本是我的意思,不要怪彌森?!焙<{沉沉一嘆,漢人會毀滅松月,不知為何,他越發(fā)有些相信這個預言了?!翱墒窍壬呀浄艞壛诉@個想法,不是嗎?”薄荷指著桌上海納送來的藥材,“王上,不知道你知不知曉,云軒姐姐,已經有了身孕三個月了?!焙绽蕶囹旙@異的神情望向海納,“老師,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她說的可是真的?”“大戰(zhàn)在即,我實在不敢分你的心,但是我第一時間就帶你來找她了,我想著,她也許想親口告訴你?!焙<{也為自己的辯駁感到無力,是非成敗轉成空,在此刻,一語成讖。
“權驍,我們所做的一切,雖然欠妥,但絕無私心,我們都是為了你,為了赫朗氏,為了松月全族。這個女子的話,半分也信不得,她一定是一個奸細?。 薄坝质羌榧?!”薄荷大笑一聲,“三年前,你們無法面對松月神宮被破一事,就強稱我父親解盟是一個奸細,今天,你們又要故技重施了嗎?”“你是說,你是解盟的女兒?”海納萬分驚訝,他細細打量起這個啞女,他早覺得她似曾相識,卻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身世。
“不錯,我叫解菲翎,正是解盟的女兒。我父親本是中原朝廷的一個捕快,他押解一個重犯到了大漠,他無意中得知那個人本是無辜的,便做主私放了他,自知這是死罪,就選擇留在松月,終生不回中原。此時后來被朝廷知曉,下令滅我解家滿門,我因常年在外治病,得以逃過一劫。五年前我尋父至此,見他已經娶妻成家,甚是美滿,他的性子倒也適合這與世無爭的化外之境?!?p> 想起父親,薄荷一時語噻,“父親讓我藏在山林中,教我一些松月語言?!薄八绱舜悖愕共辉顾??!焙绽蕶囹數馈!拔腋赣H算不得一個很好的父親,但是,”薄荷轉身直直面對赫朗權驍的眼睛,“他為人正直,決不會背信棄義。三年前松月之戰(zhàn),他從來沒有出賣過你們!”“胡說!若不是他,堅不可破的松月神宮怎會被攻破!”彌森叫道。
“不錯,她說的不錯,我再次進入神宮之后,也覺得天下并沒有堅不可破的不防?!焙绽蕶囹斏钌钜粐@,“當年,我們不過因為解叔叔鎮(zhèn)守正宮們,哲修又是從正門強攻而入,就把所有的責任推給他,實在,可能錯怪他了。”“權驍,你不要相信她一面之詞啊!”彌森還在堅持,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四面楚歌。
“王上能說出這樣的話,到底云軒姐姐不算看錯了人?!北『傻哪樕陨跃徍土诵?,“我父親跟我說過,人總是會為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情,找一個借口,來讓自己好接受一些,我父親不過是你們不能接受的失敗的替罪羊罷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彌森高叫一聲,顫抖著手指著薄荷,“當年,我是你父親行刑的執(zhí)刀人,你今天污蔑我,就是為了報仇,是不是!權驍,我真的冤枉?。 薄皬浬?..”赫朗權驍的面容有些猶疑?!巴跎?!”薄荷跪下去,深深一拜,“這些日子,云軒姐姐身子已經羸弱到了極點,現(xiàn)在她懷著你的孩子,下落不明,如果再耽誤片刻,只怕一尸兩命,望你,早做決斷!”
赫朗權驍閉上眼睛,用手捶了捶頭,“彌森,你告訴我,你到底知不知道云軒的下落?!薄澳悴恍湃挝遥绽蕶囹?,你今天要為了一個漢人女子,懷疑我們十幾年的情誼,我真的很心痛。先知預言不錯,漢人會毀滅松月!”
“來人!”赫朗權驍被激怒了,“壓他去祭壇!”兩個護衛(wèi)應聲而出,要去綁他,都被彌森一推,摔在地上,“我彌森做了松月這么久的持刀人,今日死在祭壇上,也是因果報應?!痹捔T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山洞,自己往祭壇去了。
絕望的赫朗權驍一一撫過山洞中的每一件器皿,覺得它們每一件都染上了碧云軒的歡笑和嘆息。他認得放在石床上的他那件舊舊的黑色長衫,破口的地方被碧云軒細細縫合過了,不用去聞,他都能感覺到,那衣服上有淚水咸咸的味道。
“權驍!權驍!”彌婭的聲音鉆了進來,她是那么驚訝,那么焦急,她一進來就拉住赫朗權驍的手臂,“你快跟我去祭壇,他們居然把彌森綁了起來,你快去救他!”“彌婭!”他狠狠甩開她的手,“是我,是我下的令!”“你是不是瘋了!”彌婭大驚失色,“他是彌森啊,他是等了你三年,陪你打了大大小小數十仗的彌森啊,你為什么要殺他?”“他綁架了云軒,你知道嗎,云軒已經懷孕了,他這樣做會害死她的!”
“不會的,彌森不回這樣做的...”彌婭哭了出來,“彌森如果真的這么做了,也是為了我,我的天,你殺了我,放了我哥哥吧!”彌婭拔出手里的長劍,“求你殺了我?!焙绽蕶囹斀舆^長劍用力一折,只見長劍頃刻便化為兩截,“彌婭,我沒有時間陪你在這里鬧了,我只是想告訴所有人,如果云軒有半點差池,相關的人,我一個都不能原諒。”他說完,丟下斷劍,頭也不回地走出來山穴。
在一旁不敢聲張的哲修倫目睹了這一切,看著他一直愛慕的彌婭淚如雨下,只能默不作聲地呵護她的脆弱。
薄荷往后山深處走去,五年前,她就藏身在這座離神宮不遠的山林之中,能與父親偶爾相見。此時天光正美,新的一天開始了。她在心里默念,“父親,菲翎為你報仇了??墒牵覟槭裁匆稽c都不快樂呢?我擔心云軒姐姐,如果你在天有靈,愿你保佑她們母子平安。”
薄荷正想從小路離開山林,一個牧羊少年唱著松月兒歌往這邊走來,薄荷見他生得可愛,便沖他笑了一笑。牧童也報以一笑,然后說,“小姐姐,這里可很滑呢,你要小心哦!”“天又沒有下雨,怎么會滑呢?”薄荷不信。“愛信不信咧!昨天那個大個子的彌森就在這里滑倒了,摔了一個大馬趴!”牧童比劃著彌森摔倒的樣子,大笑起來?!澳阏f什么!什么時候!”薄荷臉色驟變?!熬驮诎?,我唱著歌兒從這里回家,神宮的慶樂響起來,蓋過了我的歌聲,我昨天唱的是...”“你撒謊撒謊!那個時候彌森不會在這里!”薄荷跺腳,滿面通紅,她知道如果牧童說的是實話,她就冤枉了彌森。
“哼!”牧童撅起嘴,“你老不信人,我不和你玩了!”說罷趕著羊兒唱著歌走遠了。祭壇傳來樂聲,這是行刑的樂聲,薄荷腳一滑,便摔了出去,她終于相信,這條路確實是很滑的。
彌森被綁在高高的神柱上,他的頭直視青天,沒有半點要屈服的意思?!袄蠋?,請你代我照顧彌婭?!薄案?,你死了,彌婭就跟你去,不需要人照顧?!睆泲I早已泣不成聲。海納不忍看這別離,將頭轉到一邊?!安辉S這么說,彌婭,你和老師現(xiàn)在是他唯一的指望了,莫非你還指望哲修倫會真心輔佐他嗎?”彌森嘆道,即使此刻,他對赫朗權驍也沒有恨意?!拔液匏浪耍疫@輩子也不要理他了!”
他們忽然停止了對話,王到了。
劊子手已經將行刑刀高舉過頭頂,等待赫朗權驍最后的命令。赫朗權驍一揮手,示意行刑。“哥!”彌婭想要沖上臺去,被衛(wèi)兵們攔下,可是彌森直面刑刀,沒有半分躲閃?!暗鹊龋 焙绽蕶囹斦酒饋?,向他走過去,“我再問你最后一次...”“我沒有做過,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彌森冷冷說道?!昂芎?,很好?!焙绽蕶囹攺膭W邮质掷锝舆^到來,“相識一場,我親自送你?!?p> 只見手起刀落,彌婭也昏厥在地。
當滿臉狼狽的薄荷趕到祭臺時,已是入夜時分,山路崎嶇比她想象中更甚,祭臺上早已沒有人了蹤跡,只剩一根高高的神木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自己難道不是為了一個不愿意接受的事實,而找了一個借口嗎?
她和他們又有什么區(qū)別,誰又不曾犯過這樣的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