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的香火一直從山腳騰起,直沖云霄,香客中有顯貴者乘轎,緩緩搖上金頂,仿佛添些香火錢,便可福壽延年,無病無災(zāi);有貧苦者相互扶持,拾級而上,口中念念有詞,希望早日能得求富貴;更有真正的虔誠者,三拜九叩,不知道是信仰還是欲望在支撐這些人去完成看上去難以完成的事。
雖山下是一片晴朗,但是金頂卻云霧繚繞,人在山頂,仿若云端。舍身崖是金頂外一塊極險的巖石,像山峰長出的一只手,直夠到云彩的鬢邊。佛主舍身成仁的故事就是在這里發(fā)生的,放佛一站上去就會羽化登仙。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霞光突破了云翳,終于給所有云彩涂上了醉人的玫瑰色,這種景色在常雨的峨眉蜀中并不常見。“這里又有什么故事呢?”“天快黑了,”姚瑟轉(zhuǎn)身對天無涯說道,對她來講,這里的一草一木,在不停地對她說,“孩子,回來吧,孩子。”和隰桑喚歸的海風(fēng)一樣親切。
姚瑟緩緩走向金頂正中高塔般的菩薩金身,菩薩身高十丈,神態(tài)平和,像在勸人息心知命,她手執(zhí)一支如意,純金打造,在夕陽的薄紗籠罩下,更加熠熠生輝。而菩薩的相貌卻十分親切,竟甚至有幾分嫵媚。
天越來越暗,天無涯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山頂雖然無風(fēng),但這股寒意卻直逼骨髓。暮云漸起,飛鳥知還,他閉上眼睛聽著遠(yuǎn)山的鐘聲,心里浮上了一股有思鄉(xiāng)之情,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歸程又在何處。
“啊!你們看!”有人驚呼一聲,驚醒了凝神的天無涯,他定睛一看,姚瑟竟然飛身上了菩薩手里的金如意!天無涯大驚,姚瑟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頭,她這是公然要與天下信眾為敵??!不及多想,他只好飛身上去把她帶下來,但姚瑟豈會乖乖就范,她高聲說道,“這是我的事,你別管我!”一邊將腰間精制的銀鉤掛在如意之上,一邊反身接了天無涯的招。
天無涯無處借力又不能輕易傷她,倒讓姚瑟占了先機,真是又苦又惱,“你做什么要得罪天下信眾,現(xiàn)在下面這么多人看著你呢!快別胡鬧了!”“你已經(jīng)得罪了大半個武林,還怕他們幾個信眾?”姚瑟倒是滿不在乎的做了一個鬼臉。天無涯知道她是鐵了心要闖禍了,不與她多說,直接強攻而去,掐斷了她借力的銀鉤,姚瑟險些摔死自己,幸好她輕功不錯,才回轉(zhuǎn)幾圈,落地站穩(wěn)。她正氣鼓鼓地要找天無涯理論,卻被他一把拽住手臂,“清音閣的傳信烽火已經(jīng)點起來了,我們現(xiàn)在趕緊走!”“我姚瑟難道會怕清音閣的幾個道士,無涯大哥就更不怕了,對不對?”她既然已經(jīng)打聽得如此清楚,想來這一戰(zhàn)必?zé)o可避。雖然與姚瑟早有了君子約定,天無涯還是覺得自己怎么處處被算計呢?
“清音劍陣以密見長,他們的武功輕快簡單,破綻很少,”天無涯知道別無退路,只好低聲向姚瑟說出他對清音閣武功的了解。遠(yuǎn)遠(yuǎn)而來的道士里有為首的是一個藍(lán)衣道姑,長相有些抱歉,姚瑟吐吐舌頭,躲到了天無涯身后。
“是什么人,驚動了觀音娘娘?”來者問道?!笆俏遥 币ι獜奶鞜o涯身后探出頭,回答完又縮了回去?!澳钦埞媚锖臀覀兓匾惶饲逡糸w。”“姑娘才不去呢,除非圣因師太親自來接我!”
“這,可由不得姑娘!”道姑一揮浮塵,攻向了天無涯,這一招很是凌厲,但是天無涯卻并不接招,反而繞開了。“無涯大哥,你不必讓她!”姚瑟有點著急了,天無涯卻充耳未聞,待他逃過道姑連發(fā)的三招之后,反身一繞,躲到了姚瑟身后。“你這是干什么!”姚瑟正在驚訝,只見其他幾個道士也一擁而上,直逼姚瑟而去,天無涯躲到一邊,倒看起熱鬧來。“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我要是死了!你可就白忙了!”“死不了,不過,教你吃些苦頭也是應(yīng)該的,誰讓你總是瞎闖禍。”天無涯笑道。姚瑟獨自對敵還是第一次呢,雖然有些怕,但想想,天無涯終究不會不管自己的,況且數(shù)月之前,在賈府,要想找一個真正不會讓她的人來打一架,那才是比登天還難呢!
姚瑟的武功說到底還并不高明,雖然初時借著身法輕快有些鋒芒,但很快就感到難以應(yīng)對,她又天生任性,斷定天無涯不會真的坐視不理,舉手便來硬擋對方的長劍,可是天無涯竟然沒有出手相救,長劍之下,鮮血四濺,她的手臂被劃開一道口子,江湖哪里還是賈五小姐的游戲場呢!姚瑟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她當(dāng)即悲憤不已,撲向刺傷她的道士,竟奪下了他手中的劍。
天無涯在一旁觀戰(zhàn)已久,他的眉頭皺得很緊,這些人運劍的方式與清音武功完全不一樣,姚瑟如此輕易竟能奪下劍來,他料定這些人平時并不善用劍。當(dāng)念及此,他抬頭剛好發(fā)現(xiàn)那個藍(lán)衣道姑在觀察自己,電光石火之間,天無涯想到,這個人他可能認(rèn)識!對方忽然也一瞬間明白了天無涯的覺察,改變了手里的招式,一掌直向姚瑟劈去,姚瑟還在正面迎敵其他人,對這一掌毫無覺察,只感到有人過來,幫她擋了一下,下一刻,天無涯拉住她退到幾丈開外。
說時遲那時快,天無涯從懷中取出了幾塊碎銀子,飛擲出去,只聽見身后驚叫之聲迭起,他們兩人已鉆入暮色中的密林尋不見了。“墓門的飛花摘葉的功夫真是了得??!”藍(lán)衣道姑搖頭苦笑。
眼見脫了險,姚瑟狠狠甩開天無涯的手,她捂著自己流血的手臂還兀自生著氣,責(zé)怪同伴沒有更早出手。誰料天無涯竟然退了數(shù)步才站穩(wěn),他面如菜色,涔涔地留著冷汗,仿佛剛才那個運力如風(fēng)的暗器高手不是他似的?!澳?..你怎么了?那一掌竟然這么厲害嗎?”姚瑟顧不了自己的手了,連忙過去扶住天無涯,可是他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直接坐到了地上,“姚瑟,你聽我說,我現(xiàn)在控制不住體內(nèi)亂竄的真氣,我必須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在我清醒之前,不能有人打擾?!薄疤彀?!馬上就要天黑了,去哪里找一個這樣的地方!”姚瑟望著四周,快要哭出來?!澳阏娴?,除了闖禍?zhǔn)裁炊疾粫藛?,賈五姑娘?”天無涯想借著自己的力氣站起來,可是他實在站不起來了,他只覺得胸口異常沉悶,這種瀕死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
入夢,夢中還是那樣過度曝光的白晝。她坐在水邊打起水花來玩,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她的氣息變得活潑多情?!靶研?,無涯,快醒醒?!彼犻_眼的一瞬間,她的鬢發(fā),梨渦,眼眸都化作了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都是她化作的??墒撬辉敢庑褋?,他只要合上眼,時間就會停止,世間的一切就會變回她的樣子,云的柔美,風(fēng)的輕盈,月的皎潔,日的明艷,這些都是她。
“小莫,小莫,你是一個仙子對不對?可是天下怎么會有你這么聰明的仙子?”“我不是仙子,無涯,我是一個最最俗氣的人,我只是想要長長久久的歲月可以和你在一起...”小莫忽然感傷起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常常嘆息,她會和著胡笳的拍子輕輕哼起歌來,“天無涯兮地?zé)o邊,我心愁兮亦復(fù)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快樂兮,當(dāng)我之盛年?!?p> 但天無涯只要擁她入懷,小莫便什么都不再多說,只是要他記住,在以后孤獨無助的日子里想起她,想起這個晚上,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就像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一樣。那個時候,天無涯不明白,小莫的每一句囑咐都帶著怎樣的心情。
“醒醒,你醒醒??!”她又在喚他了,他不得不睜開眼,他知道,一旦睜開眼,她的面容就會模糊,會化作一縷煙或者一只蝶,回到她來的地方,可是,只要他需要的時候,她總會回來,她是天無涯唯一的力量。
姚瑟被忽然睜開眼的天無涯嚇了一跳,向后挪了挪身子,她手里拿著絲絹,想替他擦干頭上沁出的汗?!澳阋恢痹谡f胡話,你感覺好些了沒?”姚瑟小心翼翼地問道?!拔覜]事了。”天無涯的面色紅潤起來,毫無病態(tài)。“你真的完全沒事了?”姚瑟非常驚訝,他真是一個怪人!“是啊,我現(xiàn)在壯得可以吃下一頭牛?!碧鞜o涯打量起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無人的山洞?!斑@里有一些素餅,是今天早上我跟一個上來拜佛的老婆婆買的,你要吃一些嗎?”“多謝。”天無涯吃了兩口,又停了下來?!半y道有什么不妥嗎?我已經(jīng)嘗過了,而且,我很小心都沒有暴露行藏!”姚瑟好像很怕被自己的同行者嫌棄似的,連忙解釋道。“沒事,”天無涯笑笑,“我只是想起來一些事,覺得不對勁,不管你的事?!币ι@才松了一口氣,她站起身來,“我去外面的溪水洗洗臉,你先休息吧。”
“姚姑娘,”天無涯叫住她,“我昨日有些著急,說錯話,你不要在意。”天無涯知道姚瑟已經(jīng)是一個很努力的姑娘了,可是他因為小莫,對別人的要求已經(jīng)太過挑剔了?!班?..”她輕輕回應(yīng)了一句,便離開了。
姚瑟在溪邊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她郁悶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天無涯的那句話,甚至她自己也說不好是因為什么,天無涯在睡夢之中像一個脫下了面具的孩子,他時悲時喜,時顰時蹙,流露出最真實的感情,與平日那個石膏般面孔的他判若兩人,而他在口中不停念叨的名字,只有“小莫”。沒錯,不知不覺,姚瑟在地上劃出的字,就是“小莫”。她忽然很嫉妒,很嫉妒天無涯有一個可以想念的人,在他最孤獨絕望的時候,可以借她的力量再康復(fù),也嫉妒小莫有一個時時刻刻念叨她的人,他們和她不一樣,她只有她自己。
“姚姑娘,”天無涯在出神的姚瑟身后站了好一陣才出聲叫她。“哦?”姚瑟心里一怔,站起身來,腳還在沙上來回劃著,想掩蓋掉自己寫的字。“清音閣應(yīng)該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看看?!薄昂茫覀?nèi)タ纯矗 币ιc點頭,“但是你真的沒事了嗎?”“放心,我還可以保護(hù)你!”“是...保護(hù)天眼琥珀?!币ι男θ萦幸唤z淡漠,但她知道,這大約,才是江湖約定的真相吧。
“不過,”天無涯頓了頓,“去清音閣之前,還有一件事,需要幾個時辰?!?p> 清音閣隱于峨眉最幽靜之處,是一方清雅之極的山寺。碧水,翠岫,青山,一重疊著一重,疊成醉人的綠意。寺中傳出誦經(jīng)之音,遠(yuǎn)比任何音樂都更加的莊重清雅。
此時有兩個不速之客跨入了這佛寺清凈之地,聽見了誦經(jīng)之聲?!斑@是...?”一個人不解地問?!鞍闳舨_密多心經(jīng)?!绷硪粋€人答道,嘴角掠過一絲微笑,只是淡淡的讓人難以察覺,其實十年之前,他曾與人一起到過清音閣,那個時候,清音閣尚有老禪師在位,他們曾幫禪師抄經(jīng)送給山下的窮苦百姓。
“你的字如果有你的武功一半漂亮,就是積了福緣了!”他曾被人這樣嘲笑過,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很美的回憶呢!
寺外山門已閉,香客四散,只有一個孤女尚在佛前祈禱,她在這里已經(jīng)很多天了。
“道長,我還想再待一陣?!鄙倥蛟诜鹎芭c道士言語。“小施主每日潛心祈福,佛主會保佑你的,今日寺中有大事,不能留人,還請回去吧?!薄翱墒堑篱L!”少女站起身來,“這支簽請道長幫我解解,解完就走,絕不敢多留。”道士很無奈,只好答應(yīng)。
“只應(yīng)傍澤近籬生,誤戀繁華近紅塵。春帶愁來春自去,可憐花冢悲秋人?!焙炍娜缡钦f,“小施主可是要問姻緣?”“不不,”少女有點不好意思地連連擺手,“是問平安?!薄鞍パ剑@可是下簽啊,小施主所問之人離巢遠(yuǎn)去,一路想來很是艱險??!”道士答道,急得女子哭了出來,“這可怎么是好啊道長!”
“這是命,姑娘,我勸你還是先回去吧?!?p> 此時兩個中年男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地進(jìn)門來了。高的面色慘白,想來身體不好,矮的長滿了絡(luò)腮胡子,但眉眼卻很是清秀,一雙眼睛忙不迭地打量著周圍,當(dāng)他注意到少女的時候,眼神有些驚訝,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
待他聽到道士的解說,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意外地獲得了姑娘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