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瑟離開之后,岷中就下起了綿綿不絕的雨,沒有姚瑟的歡笑,賈府陰沉沉的,剛剛新婚的碧云軒也沒有辦法展顏。案上的燭將小舍的匾額“碧云軒”三個字映出昏黃的影兒,女主人一一撫過茶幾,座椅,床榻,纖塵不染,墻上的畫,花瓶,茶杯都是她最最喜歡的式樣,她終于有一個自己的家,可是,她卻半點都開心不起來。
“我不配做你的姐妹,我不配?!北淘栖幏綍干希瑔柩势饋?,直到有人輕輕拍她的肩,給她披上一件外衣?!吧獌海 彼硪欢?,直起身來,看見了馬堯略帶憂慮的模樣。
“你老這樣怎么行呢,已經(jīng)半個月了,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瘪R堯?qū)⑵拮訑埲霊阎校?,自己的出現(xiàn)給她們兩姐妹帶來了一些困擾,可是他并不難說服自己,假裝從沒有遇見過她們。“其實,姚瑟比我們想象的要有主意得多,我有預感,她絕不會有事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自己走的?!北淘栖幹逼鹕韥聿亮瞬翜I?!澳阒??”馬堯有些驚訝,他以為妻子并不能看出其中的端倪?!拔移鸪醪幻靼?,但是后來我越想越覺得,她這些日子,明明很清醒,都能夠清醒到為我們安排這樣的事情,怎么會糊涂到要答應三哥的婚事呢,她必定另有打算?!北淘栖幉亮瞬翜I,“可是她的身世一定很是奇怪,她出走,也不是為了玩,勢必是有天大的事發(fā)生了,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半點也不曾為她分擔,這是我難過之處?!薄澳慵热荒軌蛎靼祝Z誠遲早也會明白的。”馬堯皺了皺眉,賈家現(xiàn)在只怕還是賈誠能說上話,他們和賈誠早有隔閡,只怕賈家不是久留之地?!叭缡悄菢勇斆鞯囊粋€人,只怕他早就明白了,可是他不敢承認,他了解瑟兒的個性,她不愛他這個事實,原不需要我們?nèi)フf的?!北淘栖幱钟挠囊粐@,“可是瑟兒就真的安全嗎,她傾盡了全力,要走到江湖的中心去,借助那些不知善惡的力量,就像她騎上那匹烈焰馳騁的時候一樣,我真羨慕啊,卻又忍不住為她擔憂?!薄安槐負鷳n,你還有你未知的命運要承受呢!”馬堯知道妻子已經(jīng)想通了,如釋重負,“云軒,你準備好和我一起離開了嗎?”
“當然,從你在有無橋前面縱身一躍開始,我就準備好了。”這對新婚的夫婦終于可以解開心結(jié),踏上屬于他們的征程,窗外的風雨終究也是會停的。
姚瑟的小屋還是那個樣子,墻上掛著她的小影。桌上那一盤未下完的棋也還在那里放著,時間仿佛靜止在傳來白云牧場出事的那一夜,太快了,三個月之內(nèi),天翻地覆,賈誠常常一個人坐在姚瑟的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不多時,便自顧自地笑起來,“瑟兒啊瑟兒,你為什么這么絕情。”
姚瑟做了一個夢,在夢里,馬堯帶著她騎著烈焰在一片花海里,鮮花在他們踏過的地方次第開放,而路的盡頭是清瘦的碧云軒,她微微地咳嗽了一聲,像平日里那個病怏怏的樣子一樣。馬堯就丟下姚瑟,往碧云軒走去了,他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她,任她怎么呼喚都沒有回應,姚瑟縱馬追趕,他們卻越走越遠,走到了一個山谷,忽然沒了路,片刻之后,只有大石傾斜,向姚瑟砸去,她驚叫著左躲右散...
“芙蓉湖主人與我有約,只要把姚瑟帶出昭闌十八洲界外的西村交給他,就會給我天眼琥珀,現(xiàn)在這樣,又是什么意思?”門外的吵鬧聲將噩夢中的姚瑟吵醒了,是那個劫走她的落寞男人的聲音,他和他的雇主看來談得不是很愉快。姚瑟躡手躡腳地走下床去,這是昭闌十八洲外的第一個村莊,叫做西村,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三天了,可是芙蓉湖主人并沒有出現(xiàn),姚瑟緩緩起身,湊到門縫去偷聽他們的談話。
“我再信你們一次,如果你們再不按時守約,你應該知道后果?!薄败饺亓钪粋髦魅说脑?,別的一概不知,不過您也應該聽說過,我們主人十幾年來在江湖上信譽卓著,當初既然承諾了您,若不按約給出天眼琥珀,愿任憑處置,這樣的承諾,我們主人還是第一次立?!闭f話的芙蓉令留下了一個包袱,“這里有些盤纏和衣物,還有這幅是一個曾親眼見識天眼琥珀的人的舊作,愿能讓您多點耐心?!?p> 芙蓉令剛離開,天無涯就轉(zhuǎn)頭對姚瑟說話,“你都聽見了?”姚瑟心里一驚,看來要瞞過久居江湖之人地偷聽,無異火中取栗,他們沒有很多的交談,姚瑟也摸不清他的性情,但一路上他對她雖然冷漠,卻沒有任何逾矩之處。姚瑟把門打開,還是半夜,屋里的燭火昏暗,他們兩個都已經(jīng)極其疲憊了?!敖又?!”天無涯將芙蓉令留下的包袱扔了過去,“把衣裳換下來吧。”
姚瑟三天都沒有更換的衣服,現(xiàn)在仍穿著那件喜服,這件奢侈的喜服和偏僻的村落顯得尤為格格不入。芙蓉令拿來的衣服并不十分合身,更不是賈五小姐的品味,可是現(xiàn)在哪里有她選擇的余地呢?
天無涯一直在屋外住,村舍很小,只有一間臥房,這幾天他都讓給姚瑟獨自居住,現(xiàn)在是盛夏的后半夜,滿天星斗,倒也是一副極美的景色。姚瑟換好衣裳,走了出來,“你有酒嗎?”姚瑟第一次主動和自己的綁架者說話?!拔液芫脹]有喝過酒了?!薄笆菃?,真是可惜?!痹捔T,姚瑟將換下的喜服扔進了天無涯架起的火堆,她的眼睛濕潤了,她這一生恐怕不會再穿一次嫁衣了,而以前那些像嫁衣一般奢華美妙的日子也會一同化為灰燼,如今的她,失去了一眼望不盡的寵溺,只剩下她自己的倔強而已。
天無涯好像不太在意她做了什么,他倚著一棵槐樹兀自安神,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但他的心思早在千里之外?!澳銥槭裁匆姨煅坨??”姚瑟想多了解一點這個神秘的綁架者。天無涯眼睛也不曾睜開,更沒有回答,在他眼里,姚瑟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她哪里懂得什么人間真正的無奈。
“碎云響箭!”姚瑟聽到不遠處的林中傳來巨響,“賈家的人追來了?!碧鞜o涯還是紋絲不動,姚瑟有些急了,“我們現(xiàn)在走吧,我不想你傷害他們?!薄榜R蹄聲這么急,這次過來的人,恐怕不是輕易打發(fā)得了的?!碧鞜o涯微微睜開眼,“如果他們不擋我的路,我是不會殺人的?!?p> 旭日東升,離開昭闌前的一場大戰(zhàn),避無可避了。
“天無涯,你放了賈五小姐,跟我們回去認罪,或許賈家主君慈悲,饒你一命。”片刻之后,他們就被一幫三教九流的江湖人物堵住了,人頭攢動,有的人立于馬上,傲視群雄,有的人風塵仆仆,面容疲憊。賈信生前并不排斥結(jié)交江湖中人,是以他的朋友里江湖人物有不少,為首的人手持拂塵,是一個道士,姚瑟隱約記得他曾到府上做客?!拔遗c賈姑娘無仇,但我答應了要把她交給別人,在那之前,我放她不得?!薄疤鞜o涯,你還認識老衲嗎?十年前,仙澤鄉(xiāng)中,小莫姑娘...”“未語禪師...”姚瑟看見天無涯石像般的冷漠表情忽然有了些許變化,但隨即天無涯拿出了一塊黑布,蒙住了眼睛,“我無心與眾位結(jié)怨,希望你們好自為之?!薄澳氵@是做什么?”姚瑟大驚。只聽見一聲馬嘯,天無涯一把將她拽起,扔到了一匹馬背上,隨即也翻身上去,向重重圍困的江湖人士沖了出去,速度之快,讓人來不及反應。姚瑟嚇得驚叫起來,刀劍都往他們身上傾軋而下,只聽銷金斷玉之聲,天無涯手持的暗器擊破了來往的刀劍,姚瑟初時有些害怕,緊緊抱住馬肚子,后來忍不住放眼去瞧,生怕自己受傷,再后來,已經(jīng)被這刀光劍影弄得疲憊不堪,不知能往何處閃躲。
駿馬一路狂奔而去,向著昭闌最南部的一處懸崖,再往前,便是萬丈深淵。
馬兒,在離懸崖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
身后追逐的人卻半點沒有停下,雖然死傷已經(jīng)過半,但他們還在追逐什么。
“大家不要再往前了,這個亡命之徒,不知道會對五小姐做什么!”有人高聲出言阻止。“你是想死一個朋友,還是想死很多很多路人?”天無涯取下蒙眼的黑布,低聲問姚瑟?!拔?..我不知道...”多難的抉擇啊,即使是路人,又何忍他們就此死去?!昂昧耍抑懒?。”天無涯催馬向前,駿馬竟然朝萬丈深淵飛躍一步,下一刻,在眾人的注視之中,他們跌落了懸崖。
崖間霧靄重重,流嵐四繞,崖下半點看不分明,但駿馬墜落崖底發(fā)出的悲鳴之聲猶在耳邊。姚瑟驚魂未定,但發(fā)現(xiàn)自己停止了墜落,她的背脊被樹藤割得生疼,感覺全身都要散架了。這是一棵千年古藤,剛好能容兩個人落在上面,若偏了些,恐怕就沒有這般好運了?!澳銈?..你們在崖下布置了這個機關(guān)?”“以賈家的聲勢,你以為帶你出昭闌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嗎?”“我...”此時云霧初散,姚瑟望著天外的霞光,“我還從來沒有離開過昭闌?!?p> “芙蓉令做事還算妥帖,可惜了那匹馬。”天無涯望著霧靄嘆息道。“芙蓉令...”姚瑟點點頭,“果然厲害,”“說到這里...你與芙蓉湖主人有何瓜葛,為什么他對你這么感興趣?”“奇怪,他是你的雇主,我怎么會知道,不如你告訴我,他為什么要抓我好了?!币ι磷×藲猓磫柕??!凹热荒悴恢溃乙膊桓信d趣,只要他如約給我天眼琥珀,我什么都不必多知道?!薄败饺睾魅俗掠衅呤饺亓?,他們只受命于芙蓉湖主人,但是這些芙蓉令同時散落江湖,按等級出售自己的服務,分為江河湖海四個等級,我十五歲的時候,家父出錢幫我買了十五個芙蓉令,都是海令,這些人直直聽命于我,在任期內(nèi),也不得再被別人所買,除非是更高等級的指令。”“看來,你也不是一無所知?!碧鞜o涯說著話,已經(jīng)沿絕壁看好了一條通路,料能直達下側(cè)的一個山洞。“可是,原湖令出,所有芙蓉令都需要聽命于芙蓉湖主人,是以原湖令并不經(jīng)常出?!薄斑@個芙蓉湖主人,真的是一個優(yōu)秀的商人。這樣來說,你這次是被你自己買的海令所出賣了?”“是的,賣主求榮,必以死謝之...”姚瑟閉上眼,她知道,蕭師傅大約是活不成了。
不過芙蓉令真的是一群訓練極其有素的忠仆,他們布置的計劃也十分有效,待天無涯和姚瑟顫巍巍地從古藤沿絕壁走過去,山洞中已放好了衣物食物和一張地圖?!八覀?nèi)ツ膬??”“龍脊嶺,九環(huán)門。”
龍脊嶺十八曲折的彎道有出名的迷霧,人被困在迷霧之中,常常不得脫身,其中“龍回頭”是最后也是最險的一個霧嶺,除了霧氣,還有可怕的瘴氣,而九環(huán)門就在“龍回頭”上。
姚瑟他們已經(jīng)跋涉了三天了,夜幕驅(qū)走晚霞,無窮的黑色吞噬了疲憊的人最后的希望現(xiàn)在她只覺得頭痛欲裂,昏昏欲睡,腳一軟便坐到地上了,“我走不動了?!碧鞜o涯沒有理她,自顧自地往前走著,姚瑟此刻有心去追趕他也無計可施。她真是懊惱啊,自己選擇了一條這么艱險的路,真不知道要如何走下去。
“先吃點東西吧。”走了半盞茶功夫的天無涯竟然折返回來,還遞過來幾個果子,這種果子的香氣讓她忽然振奮了很多,這一餐簡單的果子,以前的賈五姑娘是不會放在眼里的,但今天卻讓她有了一絲久違的滿足感?!澳阍趺凑业焦拥?,我什么都看不到。”“這種果子,在瘴氣之地生長,有特殊的香氣。”天無涯隨口答道,但對于瘴地的黑夜,連他也有些膽怯。“香氣!對??!香氣!”姚瑟興奮地站起身來,“我早該想到的,霧氣雖然可以擋住視線,卻又如何能擋住氣味呢?”她莞爾一笑,從袖中掏出一盒東西“這是紅紗坊的胭脂,里面有數(shù)十種香料,普天之下,別無分店。”盒子是金子做的,上面的雕花精巧無比。
憑借胭脂標記出了龍回頭已是次日清晨,九環(huán)門的標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姚瑟將用完的胭脂連同盒子一并丟棄了,這大概是賈五小姐最后的心愛舊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