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不好了,你快開門??!”午夜,昏昏沉沉的姚瑟被初雪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案上的燭花早已燃盡?!靶〗悖蠣?,老爺快不行了!”聽到父親的事情,姚瑟從繡榻上摔了下來,“你胡說什么!”她搖動床邊的機關(guān),將門打開,自從十二歲那年,姚瑟結(jié)識了會機關(guān)陣法的江湖義士之后,她的繡閣之中處處都是牽動的機關(guān),不過大多數(shù)都只能嚇嚇來找她的小姐妹罷了?!笆钦娴?,小姐?!背跹┤∠乱录苌系呐L,將姚瑟扶起來,“我們快去看看吧?!币ι崎_初雪,發(fā)足向賈信房中奔去,她不能接受,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都要離開她了嗎?
雖是午夜,但姚瑟趕到的時候,幾個哥哥姐姐都已守在父親床邊了,俱是衣冠不整的樣子,大姐靠在大姐夫身上用絲絹拭淚。姚瑟顧不了與他們言語,直奔到賈信身邊,跪在地上,“爹爹,瑟兒來看您了?!辟Z信緩緩睜開眼睛,想伸手撫平她亂飛的鬢發(fā),卻實在無力觸碰她的額角,“五丫頭來了,怎么也不多披件衣裳?”“爹爹,您不要嚇我,他們都不要瑟兒了,瑟兒只有您了。”姚瑟輕輕嗚咽起來。賈信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近侍會意,便說道“老爺想請大小姐,姑爺,二公子,三公子,四姑娘都先去外面等著,獨留五姑娘在此說話就好?!?p> “這是什么意思?我才是賈家的嫡長女,父親危在旦夕,竟只留一個庶出的幼女在此?”大小姐先前的擔憂這一刻變成了忍不住的惱怒,大姐夫一直安撫妻子,讓她不要高聲說話。“父親都這樣了,大姐,我們還是先出去吧?!辟Z實作為嫡長子卻沒有生氣,打了一個呵欠,便轉(zhuǎn)身離開了。賈意也很不悅,“嫡女庶女有什么用,人家三天沒有露面,仍是父親心里最疼愛的女兒,哎?!钡故琴Z誠,一言未發(fā),恭恭敬敬地出門去,并帶上了房門。
姚瑟沒有注意到哥哥姐姐這些微妙的心情,只發(fā)現(xiàn)父親早已氣若游絲,這半年以來,賈信的身體每況愈下,近些日子更是不好,可是沉在自己渺小的痛苦里的姚瑟竟沒有注意到?!吧獌海阆绕饋??!币ι獞?yīng)父親的要求,到床邊去坐下?!吧獌海憧芍?,我房里那塊無字的牌位是誰的?”“瑟兒記得,兒時曾問過父親,父親沒有回答我?!薄拔艺f過,當你長大了,會知道的,對不對?”“爹爹,您今日是要告訴瑟兒嗎?”“不錯,好孩子,你去把牌位下面的暗格里的東西都拿出來。”姚瑟依言去取了出來,里面有五塊玉牌和一個印章。
姚瑟拿起玉牌一一觀摩,有四塊是四個哥哥姐姐的名字,第五塊上面寫著“賈軒亭”。“賈軒亭是什么人?”“賈軒亭是云軒的名字,她在出生之前我和她的母親為她取名軒亭,可是她自懂事以來,便以母親居住的碧云軒為名,不認姓賈?!辟Z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澳?,瑟兒的玉牌呢?”姚瑟看見最后的那一枚印章,上面刻著“南江一盜”。
“瑟兒,”賈信握住姚瑟的手,“你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女兒,可是我并不是你的父親?!薄暗?,您在說什么?”姚瑟手一松,手中的印章摔在了地上?!吧獌?,我知道你需要一些時間來接受這一切,但是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p> 賈信的房門開了,門外的人還帶著各自的情緒,只見姚瑟走了出來,她的身子看起來異常單薄,寒風卷起她凌亂的長發(fā),臉上的表情確實從來沒有過的木然。“你出來了?那父親呢?”賈意抓著她的手臂問道,她的手異常的冷。姚瑟沒有回答,側(cè)身示意他們進門去,賈情賈意都奔了進去,賈實路過姚瑟的時候,拍了拍她的肩,“五妹,你還好吧?”姚瑟搖搖頭,不多說一個字。
而在如此寒冷的夜里,賈誠卻是最后一人,他好像根本不急于進去看賈信,而是仍帶著溫柔的笑意,“瑟兒,你若不想在這兒,我先送你回去吧,大姐和二哥在此,父親不會有事的?!辟Z誠握住姚瑟發(fā)涼的手,姚瑟呆然的神情里有了一絲感動,但隨即她又想起來什么,將手縮了回來,“如果云軒還在岷中,你派人去請她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吧,我想,三哥會明白的,父親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痹捔T,便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好像誰也不愿理睬。
賈誠剛進屋里,就聽見父親的近侍宣告,賈信已將名下所有產(chǎn)業(yè)移交給了姚瑟。賈情賈意固然不能接受,賈實也覺得這未免讓人難以置信?!百Z家的產(chǎn)業(yè)本來就不應(yīng)該屬于賈家,這件事,日后或許你們會明白,我心意已決,不必多言?!辟Z信好像有了些力氣,可以緩緩坐起身來,“但是我是你們的父親,我給你們每個人一塊玉牌,你們憑這塊玉牌可以向我求一件事,只要我可以做到,絕不推辭?!?p> “父親,賈家的產(chǎn)業(yè)是多少代人的積累,您實在不能夠把它交給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半點也不懂生意??!”大小姐還是忍不住叫道?!霸谏獌撼錾?,賈家的家底有多少,大約你的那些嫁妝就已經(jīng)夠了,那些我留給你,你應(yīng)該知足了。情兒你總說你是賈家的嫡長女,那么那些生意,你若能發(fā)揚光大,也就對得起賈家的先祖了?!辟Z信雖已十分虛弱,這幾句話卻仍是擲地有聲,大小姐不敢再辯。
“爹爹!”賈意心想,父親一定是在考驗他們,她不相信賈信會一分錢都不留給她,她要學姚瑟平日那樣賣乖取巧,“意兒沒有什么請求,只求爹爹保重身體,不要為俗世煩惱就好了?!薄耙鈨?,”賈信笑了笑,“你要記住,你只要踏踏實實,總會有所收獲,天上是不會掉下餡餅的?!辟Z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意兒的要求,我很快就會做到,只要我兩眼一閉,萬事也莫敢煩我?!辟Z信說完向賈實望去,“你平日話最少,此刻,也沒有想說的嗎?”“兒子自知無才,總是讓您失望,大小我也不是經(jīng)商的材料,天下之大,或許總有一天,我能找到我想干的事情,能不給父親丟人就很好了。”長子的話雖然不是壯懷激烈,卻十分讓人動容?!昂芎?,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有你一樣的迷惘,我想你終究會找到你想做事情的,我除了生意,還有一些自己的私藏,都在水云間里,盡數(shù)送給你吧?!?p> “六姑娘回來了!”碧云軒穿著斗篷站在門口,手顫抖著,那個她印象中高貴疏遠的父親也終究難逃生死的編排,她愣在那里不敢靠近。賈信對于她的出現(xiàn)仿佛并不驚訝,他示意仆人將刻有“賈軒亭”的玉牌遞給她,“你也可以像哥哥姐姐一樣,向我求一件事?!薄拔?..”碧云軒鼓起勇氣,向前幾步,“我很想知道我娘的事情,您從來也不提起她?!?p> 賈信閉上眼睛,恍惚之中,像看見了一個幻影,“鈴兒...”“我娘寫了很多很多的詞,每一首都有父親的影子,可是,父親呢,在父親眼里,她又算什么?”碧云軒終于問出來了,在她很多年很多年的心結(jié)里。“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和你娘之間有太多太多的無奈了,說不好誰欠了誰,她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孽,唯一的緣?!北淘栖幵O(shè)想過很多很多答案,卻沒有一個這么動情,她在心里向母親禱告,希望她知道她的感情終于得到承認了。
“父親,”賈誠顯然不得不說了,“兒子確有一事,雖然本不該急于此時,卻深知如果不說,恐怕會后悔一輩子?!薄澳阏f?!薄皟鹤酉胝埜赣H為我主婚?!贝搜砸怀?,四座皆驚。“三哥有心上人了?”賈意好奇道。“早已有之,只是不敢說?!薄叭芤幌蚋甙?,這是看上了哪家的王孫貴胄的掌上明珠,竟然不敢說?”賈情也很是驚訝。賈信微微點頭,“誠兒,你一直把自己的心埋得很深,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活得敞亮些,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女子能讓你動情,只要她愿意,我決不阻攔?!闭f這又轉(zhuǎn)向碧云軒,“你的那個年輕人也一起來了嗎?”“回父親,他在門外候著?!北淘栖幮邼氐拖骂^去。
馬堯早已聽到屋里的一切,信步走了進來,向賈信行禮。碧云軒忍不住有些喜悅,對賈誠笑道,“還不知道三哥想娶的姑娘是什么人呢?我們是不是認得?”“你們當然認得,我要娶的不是別人,是姚瑟?!?p> 如果賈誠的話不是說在這么嚴肅的時刻,大家一定會覺得他是在開玩笑?!澳闶遣皇钳偭?!”賈意驚叫。碧云軒臉色慘白,馬堯也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賈實更是激動地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她是你的妹妹?。 薄案赣H,您說,瑟兒是不是我的妹妹,我用我的玉牌請求您,一定要說實話?!辟Z誠卻面色如常。“你....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賈信的呼吸越發(fā)急促了,他眼前的畫面開始晃動,賈誠的面孔在晃動中扭曲,他再也不會說出一個字,他的世界成為了永夜。
雨后的賈家媳水流脈脈,仿佛接住了誰的一汪眼淚,姚瑟在臨溪的秋千上坐著,裙擺在空中亂飛。賈信已經(jīng)去世三個月了,這三個月里她流了太多淚,或許是以前的她歡笑太多了,多得連上天都忍不住要嫉妒她,可是姚瑟的歡樂是她最珍貴的東西啊。
“與我說一說,或許會好過一點,不是嗎?”賈誠來到她身邊,用手拉住秋千索,他像往常一樣陪伴著她,仿佛什么都變了,賈誠卻沒有變過。姚瑟望著他注視自己的眼神,心里也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溫存。
“看你瘋的,鬢發(fā)都亂了?!瘪R堯的聲音卻又一時間攫取了姚瑟全部的心,她應(yīng)聲而往,馬堯正伸手去整理碧云軒的頭發(fā),碧云軒低眉含笑,很是歡喜,不一陣他們又拉著手往別處去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觀望者。馬堯在府中修養(yǎng)已經(jīng)三個月了,他和碧云軒就住在廂房,可姚瑟一次也不曾與他們言語,沒有想到今天再見到他們,她的心還是如此刺痛。
賈誠剛想說什么,轉(zhuǎn)眼見到姚瑟因為馬堯而痛苦的神情,他心中的妒恨忽然間壓倒了偽裝很久的溫和,“你還在想著他?他馬上就要和碧云軒成親了?!边@句話就像千斤重石砸向姚瑟已經(jīng)支離破碎的心,她從秋千上跳下來,只想逃走。賈誠卻毫不溫柔地抓住她的手臂,“別再逃了,沒用的?!薄澳惴砰_我,你弄疼我了?!薄澳懵犞?,姚瑟,”賈誠完全失去了平日的風度,“父親離世已經(jīng)三個月了,我同你講過,我要娶你為妻,你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我可以給你你要的生活,姚瑟,我們是一樣的人?!薄安?!”姚瑟狠狠甩開他的手,“我和你不一樣,你要娶我不過是為了賈家的產(chǎn)業(yè),我根本就不稀罕這些,我想要的東西,你根本不明白?!薄澳阋詾槟愫芨呱??”賈誠的話是從未有過的尖刻,“你真的愛馬堯嗎?不是的,只不過是別人都對你寵愛有加的時候,他對你冷漠無情,你痛苦的也只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放在眼里的碧云軒竟得到了你得不到的?!币ι獑∪唬_一軟便摔在了地上,賈誠卻覺得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瑟兒,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們需要強大起來,我們比別人都要強些,若不能順利得到自己想要的,我怕我們都裝不了多久的好人?!?p> “小姐!”初雪挎著籃子跑了過來,見到姚瑟呆呆地坐在地上,“你這是怎么了,三公子,小姐怎么坐在地上?”“她不小心滑倒了,初雪,”賈誠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好好陪著她,我現(xiàn)在有事要處理,晚上再去看她?!痹捔T轉(zhuǎn)身離去,好像方才那個咄咄逼人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初雪握住姚瑟發(fā)涼的雙手,而她卻沒有動作也沒有語言,她的臉上沒有傷痛,沒有恐懼也沒有希望。
賈誠其實遠沒有自己假裝的那樣平靜,他跑出很遠,才一拳狠狠地打在一棵老槐樹上,“對不起,瑟兒,我真的很愛很愛你?!辟Z誠原本希望自己可以像任何一個多情的年輕人一樣,向自己心愛的姑娘表達愛慕,可是他沒有把握,賈三公子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當他太渴望一件事情的時候,他的聰明就會跑到他的心前面,他會本能地開始算計,開始想,如何才能達到目的,可惜啊,愛情是最最經(jīng)不起算計的東西。
賈誠的母親張氏是一個小戶女子,早年跟著兄長在賈家的店鋪里幫忙,但是她為人心細如塵,很受賈信的賞識,納她入門,讓她幫忙管理生意。賈誠從小受母親的教養(yǎng),學著深藏不露,學著步步為營。張氏很早就發(fā)現(xiàn)姚瑟的身世與眾不同,臨終的時候告訴兒子,如果有一日賈信將全部產(chǎn)業(yè)都歸于姚瑟也不必驚訝,“誠兒,你若真的喜歡五妹,或許你們的緣分還不止是做兄妹。”賈誠雖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洞悉了姚瑟的身世,更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洞悉了自己的心事,但他不能否認,他喜歡姚瑟早已超越了兄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