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姐到了。”這句話,卻意外地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往門口瞧去。六小姐慢步走進來,月白色的長裙顯然并不是很合身,她太瘦了,仿佛連一件衣服也承受不住,牟星語發(fā)現她藏在帽子里的長發(fā)是那么美,只佩戴了一條金色的發(fā)帶,在月光之下,翩然若仙。
“云軒,你來了...”雖然都很驚訝,但三公子仍是最先回過神的,已經三年六小姐沒有到大房子里來了。“我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衣裳,所以來晚了?!绷〗阍陂T口低聲說道,然后她鼓起勇氣,向父親走過去,“我也沒有什么想說的,希望您...身體能好些,這樣我也安心了。”賈信放下手里的賬本,他多年經歷商場,面上并不露喜憂,但姚瑟看見他的手微微顫著,小女兒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仍會觸動他最柔軟的內心?!傲〗闵眢w好多了,老爺大可放心,這些年,她也長大了許多,懂事了許多?!憋L搖執(zhí)著燈,站在門口說道?!跋氯藗兌枷氯グ?。”大小姐發(fā)話。六小姐有點緊張地回望風搖,見她沖自己微微笑著,“無礙,奴婢就在外門口候著小姐?!薄耙估镲L涼,你小心些?!本貌谎哉Z的賈實竟脫口而出,叫風搖有些感動,“婢子生的賤,不會有事,多謝二公子?!痹捔T便退下了。
“你也坐下來吧。”賈信對六小姐云軒說道。云軒望了望四周,在門口一個不起眼的位子坐了下來。
“誰讓你坐在那兒的?”一慣熱心腸的姚瑟竟然冷冷說道。
聽見姚瑟說了這句話,賈誠掩不住驚訝,連賈信的臉色也微微變了。牟星語見姚瑟站起身來,向云軒小姐走去,她打定主意,這個受盡寵愛的五小姐敢欺負弱不經風的六姑娘,她一定要護著六小姐。見姚瑟走過來,云軒也呆呆地站了起來,雖然這個姐妹是她熟悉的,但自己仿佛從沒敢在大房子里說過一句隨心所欲的話。姚瑟握住她的手,“門外風這么大,你怎么能坐在這兒,待會兒又著涼了可怎么辦。”說完拉著她到賈信跟前,把自己的位子讓給她,又喚人取來了自己的手爐。云軒如紙一般慘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賈信望著姚瑟的神情里竟有了一絲感激。
“你這丫頭,你喝藥了沒?別叫雨落姐擔心?!币ι驮栖幩秸Z起來,云軒頻頻點頭,兩個姑娘笑在了一起?!吧獌?,你來?!辟Z信忽然喚姚瑟過去?!笆?,爹爹?!币ι郧傻刈礁赣H腳邊的矮凳上?!澳愀绺缃憬愣荚诮邮忠恍┥?,你今年就要滿十八歲了,昭闌十八州,賈家的產業(yè)你看上了哪里,只要你看上了,好好管,待你日后出嫁,就給你做嫁妝。”
賈意妒忌極了,在一邊拉扯著自己的衣角。
姚瑟眼睛一轉,問到,“岷中的宅子也給么?”賈誠一聽,心里想,“這個丫頭野心不小,岷中的商鋪皆是總店,錢莊,布莊,當鋪,藥鋪都有十好幾家分店?!薄八?,自然算。”賈信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昂?,我便要碧云軒。”
賈信當即面色變了,賈氏兄妹也相顧無言,云軒小姐更是連手里的桂花糕都掉到了地上。只有姚瑟仍是平日里討人喜歡的巧笑嫣然。久久,賈信才問,“那久無人住的房子,你要去做什么?”“既是久無人住,何必不給我呢,爹爹,你說話要算話?。 ?p> 碧云軒不僅是賈家媳溪水畔的一幢小屋的名字,也是六小姐的名字。很久以前,那里是全賈府最別致精巧的地方,但是自姚瑟出生不久,屋子便閑置了,據說,碧云軒的生母曾住在那里。
賈信只好默許,他抬頭去看云軒,她的眼神里恢復了平日的冷峻,還隱約有一些責備。“你呢,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東西?”賈信也對小女兒說道?!拔?..我要...白云牧場?!薄鞍自颇翀?..”賈信好像想起來什么,“我也好多年沒有去過了?!薄叭蘸笪揖妥≡诎自颇翀觯僖膊换貋砹耍 北淘栖帋缀蹙鸵獩_口而出這句話,卻被興沖沖的姚瑟打斷了?!罢谜茫 币ι鞓返靥饋?,“我現在就想去白云牧場騎馬了,你邀請我去,可好?”她對碧云軒笑到。碧云軒點點頭,她其實無法表達出,她多么需要姚瑟的陪伴。
“好好好,”賈信看著女兒有些展顏了,終于緩了一口氣,“牟姑娘,你今年多大了?”牟星語一聽,紅著臉低下頭去,“回賈老爺,十八歲了?!薄澳怖嫌⑿劭墒侵挥羞@一個孫女?”老者頷首?!翱墒俏?,有兩個兒子??!”賈信笑道,“看來,他們之中,總有一個要福薄一些了。”這樣一說,大家就都明白了。原來當初,賈府拿不出更多的錢銀來謝牟峰,便定下,他日如若賈府中興,必世世代代照料牟家后人,如果牟家有后人無依靠,賈家愿意與之結親。
兩位公子尚未有何表示,大小姐賈情先在心里盤算起來,“大戶聯(lián)姻,重在對等,如果貿然和一個貧女結親,只怕并沒有什么好處??墒歉赣H眼里好像又極為看重這兩祖孫,如何是好?!彼c賈實,賈意同為大夫人所生,她當然偏幫二弟,至于三弟賈誠,雖是庶出,但為人十分精明,搶盡了風頭,也很受賈信的器重。
“牟家姐姐生得這么美,兩位哥哥一定都喜歡,不如你們出去打一架!”姚瑟玩笑道。“胡鬧!”賈信笑著彈了彈她的額頭?!叭芡瞿覆痪茫囟ㄆ嗫?,此時若得一人長伴,豈不是正好?!辟Z情既然說出這句話,大家便知道她哪個念頭占了上風。牟峰卻道,“當年與賈爺定下這個約,本不該受此抬舉,無奈兒子媳婦走得早,留下這個孤女,他日只怕無依無靠,故斗膽來提。”“老前輩不該這么說,婚姻大事豈能兒戲,縱然你們不來,我也必定天涯海角去尋?!辟Z信帶著商人的圓滑說道,但是如果這老翁不來,他是絕難想起這件事的。
牟星語的心里顯然是有答案的,但她需要知道別人的心意。卻聽得牟峰繼續(xù)說道,“雖然當時兩位公子具未出世,但按道理,應選長子。”牟星語一聽,心里頓時焦灼萬分,自己想說句什么,卻又不敢。
賈信沉吟一陣,緩緩說道,“你們三個人已經見過了,我總以為,婚姻之事,到底是感情最重要,我想聽聽你們自己的看法。不過,倒也不急在今日,三日之后,你們做了決定可以來告訴我,如果不好意思,可以托人轉達。如果你們誰都不說,我可就胡亂來配了!牟姑娘,你看這樣可好?”“多謝賈爺!”牟星語跪在地上,向主翁叩首。
姚瑟和碧云軒也相視一笑,覺得萬分有理。
“你說,牟姑娘會選誰?”姚瑟躺在自己的繡榻上半點也不安分,枕著頭望著碧云軒?!拔也挪徊履?,只不過,我隱約覺得,她仿佛有心事。”“何以見得!”姚瑟一激動,便坐起身來?!澳憧焯上聛?,小心凍著了?;仡^初雪聽見聲音,又該進來瞧了?!币ι铝送律囝^,躲回被窩里去?!拔铱粗袢账裆o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直到父親說出三日之約,她才有些安然了,看起來,她很想知道某個人的心意呢?!薄澳俏业箍床怀鰜?,我覺得,那不過是害羞罷了。但是,云軒你呢,你會選誰?”“真不害臊,他們可是我們的親哥哥!”碧云軒頓了頓,“二哥生性疏懶,對什么事也都不怎么在乎,三哥精明能干,也很熱心,可是不知怎的,我覺得二哥為人忠直,三哥呢,就說不好了。按道理講,你一直住在大房子這邊,你不是應該更了解些么?”姚瑟想了想,“二哥老實得要命,從小被人欺負了也不還口,平日里也不跟我鬧,我雖然沒有不喜歡他,卻是并不會嫁給他的!”“羞羞羞,誰要你嫁給他了!”碧云軒伸手去姚瑟臉上劃了兩下。“至于賈誠,他老是拆穿我,可我看得出他很愛逗我玩,但我不知怎的,覺得自己不應該和他太親近了,總覺得他有時候不像是一個哥哥?!薄澳巧獌海瑫藿o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這個問題,姐妹倆時常會討論,卻從來沒有一個答案。
這一夜,睡不好的,又豈止她們兩個,牟星語一夜都沒有合眼。清晨卻又早早地起床了。她和爺爺被安排到里院的梨花院落住著,有一條長長的環(huán)溪走廊,她已在那里踱步了一個時辰。
“昨晚,三公子睡得很不好,我很久沒有見他精神這般不振了?!薄笆前?,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還弄壞了他的衣服,你看,這么好的料子,也是可惜了,這可是他最喜歡的一件衣服,本來在壽禮上要穿的?!蹦残钦Z聽見三公子的侍女在溪邊私語?!澳补媚镌?!”有一個眼尖的侍女發(fā)現了她,向她問候。牟星語想多問些什么,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她的眼睛愣愣地盯著侍女手上的長衫看了很久?!澳补媚铮緜兿雀嫱肆??!薄暗纫幌?!”牟星語知道自己不應該,卻還是忍不住,向侍女要來了這件破了一道口子的長衫,三公子從不穿帶補丁的衣服,丫鬟們本打算把它扔了,牟星語看著手上的長衫,如同看見為她擋住火團的白衣少年。
“你看,這邊的花開得最好,要是晚上曇花開了,我便叫初雪給我們做來下酒吃?!币ι熘淘栖幰苍趫@里漫步,風搖和雨落跟在后面。因為六小姐很早就不住在大房子這邊,對園中景象,她們都有些不熟悉,其中緣由,又是說來話長。
“唉,賈誠!”姚瑟見賈誠從假山旁走出來,便叫道,可是賈誠并沒有搭理。姚瑟覺得奇怪,便又叫了一句,“三哥。”他才回頭來瞧。以往見到姚瑟,他總是喜笑顏開,可今日,他的臉上盡顯疲態(tài)。“怎么啦,非得叫你哥哥才理我了?”賈誠只比姚瑟大兩歲,與她玩得最親,姚瑟任性,時常不愿叫他哥哥,賈誠以往都會和她玩笑幾句,但近日仿佛沒有這個興致,便托詞說錢莊出了一些問題要去打理。雨落怕六小姐身體承受不住,就建議去假山頂上的亭子里坐坐,姚瑟還在對剛剛賈誠的神情耿耿于懷?!拔铱蓻]見過他這般魂不守舍呢!”姚瑟坐下,捧起一杯茶,“哎呀,我知道了!”“別一驚一乍的,你又知道什么了?”碧云軒皺皺眉?!八挪皇侨ュX莊,他一定往梨花院落的方向去了?!薄澳闶钦f,他去找牟姑娘了?”“他一定之前見了牟姐姐就喜歡她了!”“那他應該去找父親啊?!薄耙欢ㄟ€有別的隱情,說不定,二哥也喜歡牟姑娘呢!總之,三哥在為感情的事情煩惱!我不知怎的,因此更喜歡他一些了!老實說,我不喜歡賈誠做起生意來,機關算盡的樣子?!币ι治龅妙^頭是道,碧云軒將信將疑。
“二公子早?!憋L搖見到賈實搖著扇,緩緩走來,映著秋日的暖陽,十分慵懶?!拔迕茫??!彼^向她們簡單問好,便自顧自地投食水中的小魚?!岸纾 币ι鋈徽酒饋?,好像有什么要問,但看見賈實揉揉眼,一副睡不醒的散漫勁兒,就又把話收了回去?!坝惺旅??沒事我可走了,今天大姐夫買了兩幅皇甫的畫,叫我去看看?!币ι獡u搖頭。二公子便一邊用扇子撓癢,一遍緩緩地消失在她們的視野。
“你怎么話到嘴邊,又不問了?!北淘栖幱行┮苫蟆!澳闱扑莻€氣定神閑的樣子,和平日毫無二致,一點也不上心,這怎么說也是大事,我要是牟星語,才不選賈實?!?p> 真相遠遠比大家預料的要撲朔迷離得多。
三日之后,華燈初上之時,醉花廳里等來的卻是牟氏祖孫不辭而別的消息。
“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誠兒,實兒?”賈信顯然有些生氣?!盎馗赣H,我不知道?!辟Z誠的顏色一如往常?!叭芏疾恢溃铱隙ǜ恢腊?。”賈實更是毫不上心?!拔也恍?,這算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呢!”姚瑟卻不能接受!她拿起父親放在紫檀案上的牟星語留書來讀,“星語福薄,不敢高攀兩位公子。況早已心有所屬,雖與此人遠隔萬里,今生恐怕不復相見,但仍不愿嫁與他人...有負賈爺厚愛,星語慚愧。”“這算什么?真是奇怪,如果早已心有所屬,何必千里迢迢來賈府,若是愿意,今日又何故無端離去?”四小姐賈意嘀咕道。“這封信隱有淚痕,我覺得牟姐姐言不由衷?!北淘栖幰材萌タ戳似饋怼Rι室馊デ瀑Z誠,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個地方,也不躲閃,卻也不流露任何神情。
“那此事就到此為止吧,不過日后在江湖上,若遇見牟家后人,也盡量幫襯些,知道了嗎?”賈信最后做出了這個裁決,讓一段姻緣就此擱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