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天氣愈發(fā)嚴寒,白晝愈發(fā)短暫,白衣公子醒來時,一片黑暗,他恍惚還躺在洞中,他恍惚早已死去,因為他并沒有感受到痛楚,也沒有感受到嚴寒,他不能動,仿佛被一層厚厚的皮毛覆蓋著。他感覺一切都無比沉重,他感覺身體被熾熱的獸皮包裹著,他的頭昏沉沉的,兩只眼睛像沒有睜開過一般,索性就閉著吧,片刻后,他似乎又飛了起來,像一只暮春歸來的鶴,從遍布原始叢林的山野飛去廣袤的平原上,看自由自在的馬匹在寬闊的河流畔飲水,看自由自在的花朵,在小丘上頭漂流,時間久了,他感覺翅膀有些疲憊,便一動不動在半空滑行,然后一頭扎進河水中,河水很深,深不見底,底下一片黑暗,他來到了何處,他仿佛看見河底無數(shù)的人舉著火把在行走,有他認識的人,也有不認識的,他想要呼喊,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看見酋長,巫師,赤刃河整個部落在赤雪,唐傭,青羅,龍漫的哭嚎聲中緩緩的走著,他們都低著頭,動作遲鈍,在緩緩飄動的河底,越走越遠,消失在黑暗中,他也墮入永久的黑暗中去。
再醒來,陽光像無憂無慮的少女坐在門前,看白云和雪嶺,偶爾,透過門縫鉆進了一束金色的秀發(fā),白衣公子突然想伸手,去撫摸這樣柔軟而溫暖的金發(fā),可身不由心,他還是不能動,全身的大部分肌肉和骨頭都不能動,屋子,空無一人,卻堆滿了各類獸皮,在炕熱的烘培下,散發(fā)著各種動物的臭味,木頭的房子,白樺木釘了至少三層,隔熱也阻隔了幾乎所有的光線,房子不大,卻有好幾個大炕,底下的爐火應該足夠熊旺,唐傭覺得整個身體都快被烘干了,口干舌燥,喉嚨如若被撕裂一般,劍,那把殘忍的黑水劍就掛在墻邊,白衣公子卻站不起來,此刻的他只想要有人能救他,他只需要一碗可以救命的水,但是并沒有,他渾身快要撕裂般的難受,然后是奇癢難耐,然后是筋疲力盡,奄奄一息,直到陽光失去了蹤影,也沒人出現(xiàn),漸漸的,他開始了幻境,似乎在幻境中,有無數(shù)個人為他送來各式各樣的肉湯。終于,有人推開了房門,一位中年獵戶,帶著一位二八年華的姑娘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子,男孩子打著松油燈,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醒過來的白衣公子,他們的眼睛都太深邃,白衣公子絲毫也看不透心中所想,他們衣著簡單,只有女孩子里面穿了布衣,外邊捆著獸皮,男孩子和中年男人都是裹了兩層獸皮,極為粗糙的獸皮。然后女孩子走了出去,不多時,捧著一個很大的木瓢進來,中年男人扶起白衣公子,一瓢水,一滴都沒有漏掉,被白衣公子一飲而盡,他感覺像是從沙漠中走出來的一只小羊,吃到了最鮮嫩的草,他還是沒有力氣,但他至少能說話了。
“謝謝諸位恩公救命之恩,在下定當結(jié)草銜環(huán),以死相報。”他的聲音很小,很是沙啞,他不知道對方能否聽到,更不知道對方能否聽懂。
“同是天涯淪落人,死生無常,何必報恩,恩與仇,我等流民皆是無福消受的。”中年男子一副蒼老的面容,黢黑的皮膚似乎很野蠻,但是一雙眼睛卻流露出悲哀,他純正的中原口音,昭示著,他一定是個漢人。
“中原人?”白衣公子很是好奇。
“是,祖上是洛城人?!敝心昴凶悠降恼f道。
“為何來此,為何此般模樣?!?p> “你又因何來此,因何此般模樣?!?p> “我只是一不小心跌進獸坑?!?p> “我只是出生在獸坑里。我是中原人的時候,我還在家母的腹中,父親被人流放,攜一家來此,想來已有四十余年?!敝心昴凶硬挥傻镊鋈簧駛?。
“我數(shù)年來,亦曾游歷四處,雖主要在中原,可遼東我也算游歷無數(shù),更加上,我朋友赤刃王子部落在遼東也算熟門熟路,可為何卻從未知曉你們,也從未聽人說起你們,你們是怎樣活下來的,在這苦寒的遼東荒原?”白衣公子十分詫異,呆呆的看著他們。
“此地乃難水北岸,再往北便是流民聚居地寧古塔,不為人知實屬尋常,沒人愿意接觸我等這幫中原流人。此處乃一個村落,大約有十余戶我這樣的獵戶,皆是中原流人,靠捕魚打獵為生?!敝心昴凶永^一條長木凳,三人坐了下來。中年男子沉思了片刻,幽幽的說道:“年幼時,常聽父母言及洛城的酒家和牡丹園,說起熙熙攘攘的街市,說起花樓,說起畫閣,說起夜燈,我卻從未去過,公子,我看你的裝扮和筋骨應是習武之人,我等流人已經(jīng)兩代,我不愿我的孩子也重復這樣的人生,在此懇求公子,待來年開春,能否帶我一子一女去趟中原,家父在洛城有幾個過命的親朋好友,公子將他們交給他們就好。他們雖穿著簡陋,卻也是服從教化之人,還望公子成全?!?p> “此事不難,恩人所托之事,在下定當完成。不過,恩公您為何不回中原呢?”
“實不相瞞,我是在名冊中的人,走不了,犬女和犬子自出生,我便將他們隱匿于守衛(wèi)之核查外,他二人并非名冊中人,故此事,全權(quán)拜托公子您了?!敝心昴凶右荒槕┣械哪曋滓鹿?。
白衣公子望向兩個孩子,女孩子蓬首垢面,但輪廓俊秀,稍加打扮,應該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眼神中藏著欣喜,看來,她還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她一定渴望去中原,她一定有著浮華的夢想,她這樣的女孩子,應該是屬于那個地方的。而男孩子似乎還未換完牙齒,頗有童稚之氣,他含著淚看著中年男子,似乎在抱怨,似乎在懇求,他應該是不想去中原,不想離開這位嚴肅的父親。白衣公子細細琢磨了許久,說到:“這里有馬嗎?”
“流人,有命就不錯了?!?p> “那今年冬天我們走不了了,但我需要一艘小船,一艘至少能漂流五百里的小船,小船至少可以承重三人?!?p> “我不會造船,我只會伐木。這里也沒有造船的師傅,更沒有造船的工具?!?p> “那你找一個隱秘之處,砍最好的云杉木,堆積隱匿,等我恢復過來,我造船,我懷中有各種靈藥,勞煩,幫我煎可以嗎?”
“好。”
冬季愈發(fā)冗長,對于等待中的人,這樣的冬天可是要命的,赤雪的傷好的差不多了,但滿身的傷痕永遠不可能消去,心中的仇恨比傷痕更深,更明顯。她時常會在屋子四周走走,或在冰河上遠遠地看著唐傭捕魚,她還是極少說話。唐傭和龍漫并沒有勸說,他們并不知道這位年輕的女孩子親眼見過什么,也無法想象那是多么殘忍的畫面,也無法理解毫無征兆的大喜大悲的轉(zhuǎn)換,對于這樣的一位女子,他們只能拼盡全力的關(guān)懷,然而,她不屬于這里,終于,她會離開的。
清晨,江畔的樹枝被凍成純白剔透的水晶,霧凇,一個讓人神往的名字,江畔的樹在濃重的濕氣重全結(jié)了冰,陽光透過薄霧輕輕的撫摸著樹梢,色彩繽紛,這是唐傭見過最美麗的冬天,為什么美麗總在如此荒涼的地方,不易讓人察覺,卻給人留下深深地震撼。她還是走了,趁夜走的,唐傭和龍漫聽到了她起床,也聽到了她用匕首在木頭上留書,更聽到了馬的腳步,但是他們都裝作沒有聽到,他們明白,對于這樣一位女孩,沒人能阻止她回去收拾殘局,重新聚攏部落,更沒有人能阻止她此后的報復,哪怕是最瘋狂的報復,或者是被扼殺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