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將勺子里頭的咸面湯倒回去,拿出來兩幅碗筷盛的滿滿的之后蓋上鍋蓋。
“姐喝湯,拜哭了,再哭眼淚掉碗里喝了長瘡啊。”李峰端著一碗湯遞給姐姐。湯里的白菜煮軟了,豆腐切的小方塊,雪白的面湯上面漂浮著一簇蘿卜丁。
“……”昏暗的廚房里,她吸溜了一下鼻涕接過了陶瓷碗。雙手捧著面碗慢慢啜湯,秀蘭逐漸平靜下來,有點不好意思了。
吃完以后她靜靜等,弟弟吃的快,她便再給他舔一碗。她仔細地打量煤油燈下的弟弟,怎么看都看不夠。
方才為何而哭,秀蘭心里明白。再次見到弟弟的喜悅,重生而來的恐懼,前世晚景凄涼的絕望,種種情緒捆得秀蘭喘不過氣,無盡的委屈在見到親弟弟活生生在眼前的那一刻一下子爆發(fā)了。
前世三十多年來受媳婦的非人折磨,每當(dāng)秀蘭獨自一人心里難過的時候她就會想念弟弟。要是弟弟沒有死,自己沒有嫁的這么遠,有個娘家人給自己撐腰,自己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見到年輕健康的弟弟在廚房里做飯的秀蘭,心里充滿了慶幸和委屈。前世懦弱的大兒子娶了個狠毒婆娘之后生活就像進了地獄。先是自己照顧生孩子的兒媳婦被百般虐待,自己受不住躲到三女家去小住。緊接著丈夫便被兒媳婦污蔑偷看她上廁所,氣憤的大兒子毒打了親爹一整夜致死。再是成年的二兒子被嫂子整天尋釁挑撥兄弟關(guān)系逼得離開家鄉(xiāng)死在外地。
自從秀蘭沒了弟弟,丈夫,小兒子,兒媳婦金蘭越發(fā)變本加厲,生了兩個孫子以后硬生生讓大兒子做了活王八。
不堪回首的前世,與親弟重逢的喜悅,還魂人間的秘密。這一切都讓秀蘭百感交集。
其實就在晚上剛剛醒過來沒多久,秀蘭就確定一切都不是幻覺,因為臥室里面那張床,臥室里面的物件,一切都是舊日熟悉的模樣。等到從那塊寫著“***是紅太陽”的玻璃鏡里瞅見自己年輕時候的臉龐,等到親自確認過廚房里的年輕人的真實模樣……秀蘭終于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為這恍若一夢的往生和重來人生的喜悅。
這一切的心理活動都影響不了弟弟,李峰同志對于姐姐發(fā)生了什么巨變一無所知。此時的他僅僅是在感覺到姐姐的灼灼目光的時候繼續(xù)大口大口呼嚕呼嚕喝豆腐白菜蘿卜面湯而已。
瞅著弟弟吃完了,秀蘭就著井里打的清水麻利的涮碗,這時候正是物資匱乏百廢待興的七十年代,家家戶戶都是一樣的窮,吃飯的碗都沒有多少油花兒。
李峰在廚房用大鍋燒熱水,看水燒的差不多熱的時候便喊姐姐去沖涼。
自從父母去世之后秀蘭姐弟就成了孤兒,從小缺少受教育機會的姐弟倆,成年后去哪兒找個鐵飯碗就成了難題。李峰索性直接參軍,部隊里管吃管住。秀蘭只在家守了田地辛苦勞作,耕耘責(zé)任田按時交公糧。
這個時候的中國,沒有后來的遍地工作機會,農(nóng)村戶口把大量的人口束縛在各自的一畝三分地。老一輩的人一輩子沒有坐過火車的多了去了。新生的年輕人不像他們經(jīng)歷過饑荒戰(zhàn)亂的父母祖輩,青春年少的人閑的發(fā)慌。一年到頭不干正事,被標(biāo)語鼓噪著,被村里動員著整天琢磨著去BJ去XJ干一番大事業(yè)。
時代在悄悄發(fā)生變化,以前不讓干干了要殺頭的事兒如今也有人干了。比如養(yǎng)雞養(yǎng)豬拿去賣。
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之間,通過商品經(jīng)濟一點一點拉開了距離。鄉(xiāng)村的人自給自足,人們可以在鄉(xiāng)鎮(zhèn)結(jié)合部趕集,賣出自己多余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人們靠著一點點一點點的互惠互利,嘗到了商品經(jīng)濟的甜頭。
秀蘭就是用攢下的雞蛋蹭著別人家母雞抱窩的機會,孵出了二十來只小雞娃,準備養(yǎng)起來長大了去供銷社換點錢,又或者給家里添點兒儲備糧。
從洪水后的饑荒活下來的人,格外珍惜眼前的一切。
秀蘭趁著夜色把手伸進了雞籠,小雞仔熱乎乎的,尖尖的嘴不輕不重的啄了她幾口。秀蘭一只一只把雞仔收進圍裙,兜起來一兜輕手輕腳的往大雞們休息的地方走去。
李峰舉著油燈要過來看雞仔,被秀蘭阻止了:“你別舉著燈過來了,雞被照醒了就不好騙了!”
趁著夜色偷偷把雞仔塞進睡得沉沉的的自家年輕母雞身下,這樣一來天亮了母雞便會以為是自己的親生寶貝。
姐弟二人沖完涼便進了里屋,秀蘭看著燈光下虎虎有生氣的大好青年,心里一肚子話想講。弟弟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多想即刻就把這心里的包袱對著他痛快抖摟了,又怕弟弟把自己當(dāng)成個四害。
摸摸弟弟的頭發(fā)茬子,秀蘭想為弟弟推光青色頭皮新長出來的短短頭發(fā)。李峰看著姐姐在桌柜翻找,疑惑不解:“姐你尋摸啥哩?”
秀蘭拉開三個空蕩蕩的抽屜,回頭說:“你這一頭扎手毛毛,可想拿個推子給你推光光凈咧?!?p> 李峰搖頭,表示不要把俺滴頭殼弄地像個勞改犯。
秀蘭不再尋找推子,因為弟弟不讓,更因為房子里啥都沒有。
她忘了,這不是2008年。此時的家里一文不名,推子這種后世很常見的工具,家里別說有了,大街供銷社上都沒賣的。雖說村里通了電,可村里的人并沒有完全達到戶戶通電,此時的人們都不講究外表的美丑,也不愛拾掇自己家里,認為艱苦樸素就是美。
總而言之,一切都是樸素簡單到了極致的生活。除了農(nóng)具就是和紅燈牌的收音機最值錢了。
秀蘭坐在條凳上,臉龐枕在手臂上歪著看那一豆油燈。弟弟在方桌的另一邊,和她居然是同一個姿勢。風(fēng)涼的秋夜里,兩人各懷心事地靜默。李峰原本打算問問秀蘭在家里過得怎么樣了心里又覺得是廢話,便思考起來明天的事情。
姐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眼前就那么大的村鎮(zhèn),似乎沒有什么值得托付終身的好人選。村里跟姐姐同齡的年輕人們家里兄弟姐妹多,嫁過去怕是一堆麻煩事。有限的合適的人品靠得住的男孩子們家里的長輩估計看不上姐姐。這個時期的年輕人以在化肥廠棉紡廠等國有單位工作為榮,青年工人可是相親市場上相當(dāng)搶手的。偏偏沒有長輩張羅,旁邊還有那樣一戶無賴。李峰很是害怕姐姐因此錯過花期。
其實他也是一個剛剛成長起來的男孩子,部隊里的生活單純勞累,他很少有心思細膩地為姐姐考慮過的時候。都是男人,張自仁家在想什么他一看便知。
越想越火,李峰猛的起身,走出堂屋回身關(guān)上了大門,消失在夜色中。
秀蘭思緒不知不覺間飛的很遠,沒有注意到弟弟作甚去了。
秀蘭在想以后的事。
弟弟是預(yù)備役,未來只要不出差錯不被人遞黑材料,過的順順利利是沒有問題的。秀蘭前世嫁人后只聽說弟弟六年間立過三次三等功,被推薦讀軍校畢業(yè)后參加什么保密的工作。后來弟弟去了BJ,一開始還寄照片回老家,后來突然之間姐弟倆音訊斷了。弟弟突然之間就仿佛人間蒸發(fā),他的連長告訴秀蘭弟弟任務(wù)重,不能人前露臉,也許一輩子姐弟倆都不能再見面,見面了也不能打招呼了。
為國奉獻的精神在秀蘭父母那一輩兒就深深的影響到了下一代,所以秀蘭并不很為弟弟擔(dān)心,別的不說,弟弟好歹是個男的又是替國家干活兒的,總會過的比自己強吧。一輩子不見面也沒什么要緊,為了國家一切都值得。
抱著這樣的希望,即使前世過的再絕望,秀蘭心底也有一絲絲微弱的期盼。媳婦兒金鳳虐待自己的時候她多么期盼自己的弟弟突然之間從天而降。
一直到最后,弟弟也不知在哪里,前世的自己死了以后,不知道弟弟知不知道。
上一輩子感覺那么遙遠,從前的人生在年輕時發(fā)生過什么快樂的事情,居然一時有點不清楚了。重來的人生,自己絕對絕對不能再離弟弟那么遠了,如果不嫁的那么遠能夠和弟弟守望相助,也許自己晚年不會再入苦海。吃過了晚景凄涼的苦,秀蘭決心絕對不要再走一次老路。
秀蘭看了看黑黢黢的院子,發(fā)現(xiàn)弟弟居然不知何時出去了。本想跟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的弟弟聊一聊,結(jié)果弟弟居然是個“黃出溜子”。
秀蘭等了一會兒不見弟弟回來,便吹了燈休息,剩下的燈油不多了要省著點用。
一條黑影迅捷地落在院內(nèi),黑影瞅了瞅堂屋西邊的臥室。
沒燈。
很好,姐姐睡著了。
李峰同志壓抑著快樂的心情也美美的睡去了。
他才不告訴姐姐,剛才他也偷偷地跟張老頭兒開了個玩笑,一想到張家煙囪里面的那塞的嚴嚴實實的一捆稻草就偷偷笑。
一夜無夢,秀蘭睡到天光透進眼皮。
家里沒有牙刷牙膏這么“高級的東西,秀蘭就拿一塊沾了鹽水的碎布擦凈了牙齒。抿了水在斷齒的木梳上,秀蘭把頭發(fā)編做兩個大辮子。
早晨秀蘭清點了家里的存糧。不到五十斤的紅薯面和三百來斤留作種子和儲備糧的玉米粒,堆在廚房已經(jīng)發(fā)芽的紅薯和土豆,還有院中兩小塊菜地。
想到自己家責(zé)任田里的玉米收了已經(jīng)交上去,還剩秸稈沒有砍。秀蘭下地的時候順便帶了黑鐵彎鐮。一甩辮梢秀蘭就上工去了。
弟弟在部隊辛苦得很,就讓他再睡會兒唄。秀蘭盤算著,等到自己翻地完畢,順便挖點土豆和洋姜,配上蘿卜葉葉煮糊糊喝。
自從生產(chǎn)改制以后,秀蘭家一共兩個人口分到了1.2畝地,這塊地是東雙鎮(zhèn)第一批分出來的責(zé)任田之一。生產(chǎn)隊把責(zé)任田旁邊的一小塊堿灘作為秀蘭家的自留地。這塊自留地種啥啥不成,唯獨地菜馬齒莧羊腿筋鵝兒不食草之類的可食用野草長的蠻好。
這塊自留地在饑荒的年景可是個寶貝。
如今秀蘭打算用這塊苦瓜地種點耐鹽堿的作物。紅薯和南瓜就不錯,不挑水土還高產(chǎn)。不過鹽堿地還是要想個法子把去堿,不然將來到了夏季雨水多太陽大,會把土壤中鹽堿的濃度變得更高的。
秀蘭盤算著心事走出門,去了自家田里。自家田近挨著老宅東側(cè),田地就在村里的灌溉渠中游。遇到干旱天氣省了好些搶水的麻煩,秀蘭家男人少,遇到發(fā)天干的年頭就是搶水也搶不過。
李峰在屋里聽到一聲門環(huán)拍在木門上的響動的時候,迅捷下了地。也不知他如何動作,三兩下雪白的襯衣扎進了綠色軍褲的皮帶。等到彎腰撈住鞋子,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家里不是在部隊。
肚子里咕咕叫,姐姐不在家。
村里的人一般都吃兩頓飯,早午飯和晚飯。從困難年代過來的人們特別珍惜糧食。秋收剛過去,家家戶戶交了公糧以后,余糧還要吃上一整年,人口多的人家天天琢磨怎么節(jié)省自己的糧食,人口少的更要節(jié)省,因為人少責(zé)任田就少收獲也就不如前者。
百無聊賴的李峰想起來昨天的“玩笑”,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促狹。他把大門上了鎖以后向著自家責(zé)任田走去。
“姐!俺餓咧!”李峰還沒到田壟,就故意大聲喊。
秀蘭給他夸張的叫喚逗笑了,向他招手:“快過來吧你!干活兒完了就有飯吃。”
熟練的拿起鐮刀爪,李峰綁上一條竹竿揮舞著割玉米秸稈,中秋過后夏玉米收了的青秸稈可以儲藏起來做家畜飼料。姐姐是農(nóng)活一把好手,種個玉米還要撒點黃豆辣椒種子在里頭。中秋過后收了玉米,還能再收一茬黃豆,辣椒什么的。
秀蘭在另一邊堿灘上下種,帶來的南瓜種子和發(fā)芽土豆埋進土里五六公分以后用腳壓實。南瓜澆了水以后覆蓋上一層稻草氈,免得反堿把南瓜燒死了。土豆下面則提前下了一點糞肥再上一層土,沒有澆水。塊莖類作物非要等到自己扎了根才敢喝水,不然人一澆水它就爛掉了。
接觸到久違的土地,秀蘭幾乎是懷著愛意在看著眼前的責(zé)任田和自留地。她這里瞅瞅,那里摸摸,坐在熟悉的田壟上,滿意的不得了。
上一輩子嫁人以后搬去月亮灣,外嫁女也就沒了田。雖說辛苦勞作一輩子,歸根結(jié)底耕耘的是丈夫家的地,并不是自己的。
有了土地對秀蘭來說比什么都重要。兒子會變畜生,丈夫會死亡,只有腳下的土地不會辜負人。你對它付出了多少,它就回報你多少。
李峰壘起黃豆棵,呼喚姐姐回家拿翻斗車去。今天的黃豆少說也有兩百來斤。
秀蘭示意弟弟慢點干,她先回家煮點湯餅。夏末秋初的野菜還不少,她已經(jīng)收集了不少馬齒莧和地菜。
李峰也餓了,掰出兩只秸稈心,塞進嘴里嚼吧嚼吧。這么一大片地的秸稈,兩個成年人一刻不停的干,全部弄完也得兩個白天,今天主要的任務(wù)是黃豆,秸稈不要緊。
李峰看著姐姐回家去了,便繼續(xù)砍秸稈。他的探親假也沒幾天了,他只想趁著在家里的時候多幫姐姐的忙。
秀蘭把新收的黃豆先泡上,洗凈野菜和土豆切塊準備做雜煮玉米糊。
趁著灶臺燒湯的功夫,秀蘭去雞窩摸了一個雞蛋,洗干凈表面后把雞蛋整個丟進了湯鍋。
湯滾了,秀蘭舀出一勺滾燙的沸水澆在面盆里。面盆的玉米面被燙的發(fā)出香氣。揉好玉米面,秀蘭把燙熟的面團揪成疙瘩搟成圓片放在一邊。
煮熟的雞蛋撈出來,秀蘭接著把面片貼著鍋邊放了一圈。做好了土豆玉米野菜糊,鍋貼也熟了。
秀蘭裝好了飯食備好了碗筷,推上翻斗車就回到了田里。
“峰?。〕燥埩苏O!”
李峰又捆扎好一摞秸稈,早餓了。聽到飯響,開心的奔向姐姐遞過來的鍋貼。喝著湯李峰問姐姐:“姐,咱們家的黃豆怎么種得這么稀不拉拉滴呀?”
“種那么多干啥?咱家一畝地才用兩斤豆種,多省豆啊?!毙闾m故意不說實話。
其實她下種的時候不像別的人追求稠密。好多同村的人下種的時候喜歡挨挨擠擠,認為種多得多,秀蘭不這么想。她發(fā)現(xiàn)間四插一的做法最適合。四顆玉米中間圍繞著一顆黃豆或者辣椒,植物們都有呼吸的空間,產(chǎn)量并不比密集種植低。
李峰爭分奪秒吃完飯,繼續(xù)忙活秸稈去了。秀蘭把弟弟歸攏好的黃豆棵堆在一塊兒,拿著打場拍有節(jié)奏的拍打他們。黃豆受到震動,一粒粒骨碌碌掉落,和田地里的豆莢秸稈葉子混在一起。
過去人們都是等黃豆成熟植株干枯后,把它們拔起來壘在田里,然后用力的踩,摔打他們。用抓手把黃豆歸攏倒進袋子,小孩子就撿遺漏的黃豆。總之,黃豆豐收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秀蘭收黃豆比較細致,基本不用二次撿漏。她使用小個竹掃把頭,把黃豆連同豆莢草葉子一起直接掃進平斗,再用平斗倒進粗麻布袋。
收完了黃豆已經(jīng)快正午,太陽走到天中間。
秀蘭招呼弟弟把粗麻布袋往翻斗車上放:“峰啊,不弄秸稈了,弄完這點黃豆咱就回了?!?p> 李峰收了農(nóng)具裝好黃豆便同姐姐一同回了家,他覺得晌午吃的飯似乎已經(jīng)消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