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我就聽見院子里有動靜。透過窗戶,我看見父親已經(jīng)穿戴整齊,正在磨那把用了二十年的鐮刀。月光下,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磨刀石與金屬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黎明格外清晰。
“爸,收割機九點才到?!拔易叩皆鹤永?,小聲地提醒他。
父親頭也不抬,說道:“我知道。我先去看看?!?p> 我回屋叫醒程桐。小姑娘一骨碌爬起來,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嚷嚷著要跟爺爺去麥田。我給她套上小膠鞋,匆匆吃口早飯就追出去。
晨霧中的麥田,像一幅水墨畫,金黃的麥穗上掛著露珠,在朝陽下閃閃發(fā)光。
我們找到父親,他站在田中央,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走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攥著一把麥穗,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爺爺!“程桐脆生生的呼喚,打破了寧靜。
父親緩緩轉(zhuǎn)身,臉上的皺紋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深刻??吹綄O女,他的表情柔和下來,蹲下身張開雙臂。
程桐像只小蝴蝶,撲進他懷里。
“桐桐看,“父親從麥穗中,挑出一株特別飽滿的,笑道,“這是爺爺給你留的。“
程桐小心翼翼地接過麥穗,大眼睛里滿是好奇,問道:“爺爺,它還會長更多麥子嗎?“
父親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說道:“不會了。這是最后一批?!?p> 我站在一旁,胸口發(fā)悶。我本該是最理解土地流轉(zhuǎn)政策好處的人,規(guī)?;N植、現(xiàn)代化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增收...
這些詞語,在我寫的報道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此刻,看著父親撫摸麥穗的樣子,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變得蒼白無力。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收割機到了,同來的還有村長和幾個村民。
大家默契地沒有寒暄,只是簡單點頭致意。父親直起腰,拍了拍身上的麥殼,臉上的表情恢復(fù)平靜。
“開始吧?!八麑κ崭顧C司機說。
隨著機器轟鳴,成排的麥子被吞入鋼鐵巨口,變成金黃的顆粒從另一側(cè)噴涌而出。父親站在田埂上,目光追隨著機器的每一個動作。
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在微微顫動,像是在默數(shù)著什么。
“爸,去樹蔭下歇會吧?!拔疫f給他一瓶水。
父親搖搖頭:“我再看看?!?p> 收割進行到一半時,機器突然卡住。司機跳下來檢查。
原來,地頭的老槐樹根系太發(fā)達,影響機器作業(yè)。
“得砍掉這棵樹。“司機擦著汗說。
“不行!“父親的聲音像炸雷,把所有人都嚇一跳。他快步走到樹前,像護崽的老母雞一樣張開雙臂,說道,“這棵樹是我結(jié)婚那年種的,跟麥子一樣,都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我們都明白那未盡的含義,都是他的孩子。
村長走過來打圓場,說道:“老程,樹不砍,收割機繞過去就是了。就是,會剩一小片麥子...“
“剩下的,我親手割?!案赣H立刻說。
于是,當大部分麥田被機器收割完畢后,父親拿起鐮刀,走向那棵老槐樹旁剩下的一小片麥子。程桐拽著我的衣角,小聲問:“爸爸,我能幫爺爺嗎?“
我點點頭,找出把小鐮刀,帶著女兒走到父親身邊。父親已經(jīng)割倒幾排麥子,動作依然利落,只是每割幾下就要直起腰喘口氣。
“爺爺,我?guī)湍?!“程桐舉著她的小鐮刀,像舉著一面旗幟。
父親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說道:“好,爺爺教你?!?p> 他蹲下身,握著孫女的小手,教她如何抓住麥稈,如何下刀。陽光透過槐樹葉子的縫隙,灑在他們身上,形成斑駁的光影。
我站在一旁,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也是這樣手把手教我割麥子的情景。
“爸爸,你也來!“程桐朝我招手。
我接過父親的鐮刀,開始收割剩下的麥子。鋒利的刀刃,割斷麥稈時發(fā)出清脆的“嚓嚓“聲,麥穗沉甸甸地垂著頭,仿佛在向土地做最后的告別。
汗水很快浸透了我的襯衫,麥芒刺得手臂發(fā)癢,這種久違的勞作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正午時分,最后一束麥子被放倒在田埂上。父親用麥稈編條繩子,把最飽滿的麥穗捆成一束,遞給程桐。
“幫爺爺保管好?!八p聲說。
程桐鄭重地點頭,小手緊緊攥住那束麥穗。父親又轉(zhuǎn)向我:“去裝一袋新麥,帶回家磨面?!?p> 我拿著麻袋走向收割機旁的麥堆,村長走過來幫忙。裝麥子時,他低聲說:“得勝,別怪叔多嘴。你爹這樣...我看著心里不好受?!?p> 我搖搖頭:“政策是對的,只是...“
“我懂?!按彘L拍拍我的肩膀,說道“我們這輩人,土地就是命。“
裝滿麥子,我回頭尋找父親,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程桐指著老槐樹,悄悄說道:“爸爸,爺爺一個人去那兒了?!?p> 我看見父親站在槐樹下,背對著我們,肩膀微微顫抖。
我沒有走過去,只是站在原地,給他留出獨處的空間。幾分鐘后,父親轉(zhuǎn)過身來,除了眼睛有些紅外,表情已經(jīng)恢復(fù)平靜。
“回家吧?!八f。
回村的路上,父親走得很慢,不時回頭望一眼已經(jīng)空蕩蕩的麥田。程桐一手牽著爺爺,一手緊緊抱著那束麥穗,小臉上滿是嚴肅,好像知道自己肩負著重要使命。
吃過午飯,父親說要去休息。我收拾碗筷時,聽見院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透過窗戶,我看見父親蹲在墻角,用磚頭圍出一個小方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那個裝有泥土的布袋,把土倒在里面。
“爸?“我走到院子里。
父親頭也不抬,說道:“我尋思著...在院子里種點菜?!?p> 我蹲下身,看見他已經(jīng)在那小塊土里撒了些菜籽。陽光下,父親花白的頭發(fā)像一層霜,覆蓋在他黝黑的頭皮上。他的指甲縫里還留著洗不凈的泥土,手腕上有一道新鮮的割痕,一定是上午割麥時留下的。
“我?guī)湍??!拔逸p聲說。
父親搖搖頭,說道:“不用。這點活...“他的聲音低下去,沒說完后半句。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這點活,比起他曾經(jīng)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歲月,根本不值一提。
下午,程桐興奮地跑進來報告:“爺爺在給菜地澆水!“
我透過窗戶看去,父親正用一個小噴壺小心翼翼地澆灌他那塊不足一平米的“菜地“,神情專注得仿佛在照料一片廣袤農(nóng)田。
晚飯時,父親難得地喝了點酒。他詳細詢問程桐學(xué)校的事,還答應(yīng)教她種向日葵。母親悄悄對我使眼色。這是半個月來,父親第一次主動提起與種植有關(guān)的話題。
夜深人靜時,我獨自走到院子里。月光下,父親的小菜地泛著微光。旁邊放著那把他用一輩子的鋤頭,木柄被手掌磨得發(fā)亮。
我蹲下身,摸了摸那塊小小的土地,明白父親白天那句話的含義。
土地確實有記憶。它記得每一滴汗水,每一個腳印,每一顆播下的種子。父親這樣的農(nóng)民,他們的記憶,也與土地緊密相連。哪塊地耐旱,哪塊地怕澇,哪年豐收,哪年歉收...
這些記憶,構(gòu)成了他們生命的經(jīng)緯。
回到書房,我翻開《麥浪》的手稿,在第三章開頭寫下新的段落:“老農(nóng)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前。四十年的風霜雨雪,四十年的酸甜苦辣,都在這捧土里。從明天起,這片土地將不再認識他的腳印。他的手掌紋路里,永遠刻著這片土地的輪廓...“
寫到這里,我的視線模糊。抬頭看向窗外,父親房間的燈還亮著。我知道,今夜對我們父子二人而言,都將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