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易其人尚且沒有抵達皇宮,卻是在宮門前遇上了正在返程的燕嘯天。
“將軍。”
他恭敬施禮,完全是身為下屬對統(tǒng)帥的儀態(tài),不曾有半點僭越。
燕嘯天并未多言,甚至未曾囑咐什么,端坐在馬背上只稍稍頷了頷首以作回應,隨后便打馬從燕云易的身旁走過去。
在場恭送榮遠侯的內寺們不免詫異地互相對視了一眼,甚至有些懷疑二人是不是祖孫關系。從紫宸殿出來的人怎會不知,接連的變故至此,徹王重傷、梁成帝盛怒,就算不全是燕少將軍的過失,保不齊不會牽連幾成。
如今十萬火急的關頭,燕老將軍怎的沒有絲毫舐犢之情,連一句忠告都未曾有?
可燕云易卻并不意外,只干脆地轉身下馬,向著宮內的方向大步走去。
這一路上宮人們謹小慎微,甚至有些噤若寒蟬的態(tài)度已然充分預示著殿內的氛圍有多么肅殺,燕云易只不動聲色地經(jīng)過,好似這些風波都與他毫無干系。
汪直早已在紫宸殿外候著,等見到燕云易之后,趕忙恭敬迎了過來。
“陛下仍有要事處理,還請少將軍先行移步偏殿?!?p> 紫宸殿的宮門并未緊閉,從那道一人寬的縫隙之中,燕云易隱約可以看見萬貴妃正聲淚俱下地高聲哭訴著什么,殿前跪著的瑞王正儀態(tài)頹喪地縮成一團。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燕云易不免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接連的奔波廝殺,他甚至沒來得及將已然被鮮血浸染的盔甲換下,風塵仆仆地趕完一程又一程。
雖說燕云易得以脫身,卻也受了些內傷,只覺得胸口陣痛,不自覺地嘔出一口鮮血。
“噗......”
陪侍的內寺嚇得險些叫出聲來,手忙腳亂地擦拭著地面,一邊趕忙分出人來去稟告汪直,反倒是燕云易平靜道:“有勞。”
汪直神色微微收斂,只揮揮手示意內寺下去。
他望了眼此時梁成帝懷中仍在簌簌落淚的萬貴妃,心知這樣的消息就算是說出來也無濟于事,反倒成了她攻訐的契機亦未可知,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汪直道:“陛下,燕少將軍那邊?”
梁成帝不耐煩道:“就讓他在偏殿等著,好好反省己過,兩個時辰以后再宣過來。”
汪直道:“是?!?p> 隨后,梁成帝補充道:“對了,待會兒把寧王也叫上?!?p> 萬貴妃雖是扭捏之姿,見梁成帝此舉雖然算是冷遇燕云易,卻并未直接打算為難他,故此也未敢造次,只是輕一聲淺一聲地啜泣著,訴說著徹王的命苦與自己身為母妃的心疼。
她的眼神卻并不僅僅是哀傷與惋惜,更深邃的恨意則直直地穿過梁成帝的背后投射在瑞王身上。
——
與此同時,清秋苑之中的時間同樣一分一秒地過去。
屏兒一邊給沈亦清斟上一杯茶,一邊勸說道:“小姐,都這么晚了,要不您先歇息吧。若是王妃那里有什么動靜,奴婢再叫您。”
沈亦清微微搖了搖頭,倒也不全然是為了此時仍在庭院之中踟躕不定的瑞王妃。要知道這種時候本就是分秒必爭,可兩個時辰過去了,宮中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她只能選擇往好處去想,那么沒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見屋外“咚咚咚”門扉輕叩的聲音。
屏兒剛要起身,卻被沈亦清示意坐下,而后定了定神親自走上前去相迎。
縱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看見瑞王妃一日之內憔悴成了這般模樣,沈亦清還是不免有些驚訝。
她的發(fā)髻倒并不凌亂,衣著妝容也都保持著該有的姿態(tài),唯獨周身的氣勢還有神情全然不復從前傲然盛氣,頹然而滿是落寞。
沈亦清趕忙讓出半個身位,親自上前攙扶。
“王妃,快請坐?!?p> 瑞王妃失了神一般,卻依然下意識地撥了撥額間碎發(fā),略帶局促道:“漏夜造訪,實在是迫于無奈之舉,還好少夫人不曾見怪。眼下這個檔口,旁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能夠撇清干系罷。”
她這話說是自怨自艾沒錯,可這也是個中實情。
瑞王謀反一事雖只是不能鑿實的流言,卻在頃刻間傳遍整個大梁世家府邸。瑞王妃不是沒有試著尋求援手,可無論是那些平日里往來交好的門庭,又或是朝堂之上能說得上話的官員,紛紛果斷決絕地將她拒之門外。
一日之內受盡冷眼與非議,從人人仰視的尊位淪為被人踩進泥土里的累贅。世態(tài)炎涼是瑞王妃本該早就明白的道理,卻沒成想過人情冷暖竟會這么真實可怖。
如她所言,沈亦清這里是她最后的選擇,也是唯一的機會。
瑞王妃嘆了口氣道:“這下......算是徹底廢了。”
沈亦清趕忙搖了搖頭道:“王妃這是哪里的話,人生在世豈會無風無浪,你眼前遇見的不過是些小波折,過去了就好了,切莫多想?!?p> 瑞王妃并沒有繼續(xù)哀嘆下去,反倒是收斂心神,頗為認真地望著沈亦清道:“既然進了你的門,就得依照你的規(guī)矩。”
沈亦清道:“王妃可想清楚了?”
瑞王妃點點頭道:“只要能將王爺活著救出來,莫說是那些浮華虛榮的身外之物,你便是要我這條性命,我......”
沒等她賭咒發(fā)誓,沈亦清打斷道:“王妃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這不是一個交易。我并不想要您的身家,更不想看見任何人受到傷害。只是事已至此,我也想不出什么兩全其美的好法子,唯今只有一計下策。”
瑞王妃的雙眼立刻亮了起來,她緊張地攥起沈亦清的雙手道:“好妹妹,自打千秋誕一事,我就知道你不簡單?!?p> 沈亦清能夠感覺到她的雙手冰涼,足以感知內心的不安于惶恐,可還是理智地解釋道:“您先聽我說完。我的這個辦法需要整個瑞王府付出巨大的代價,可就算是這樣,也只有三成的把握。只是無論成與不成,您都再也回不到如今崇高的地位。即便是這樣,王妃您也還是要繼續(xù)嗎?”
原以為她會有所猶豫,沒成想瑞王妃的確如她所言,在踏進這扇門的瞬間就已然做出了決定。
她不但平復了那種隱隱不安焦慮的情緒,更是卸下了負累一般總算能夠露出些許笑意。沈亦清一直都知道,瑞王妃是個心氣極高,又有所謀算的精妙女子。因此不免為她囿于追逐權勢而落得艱難處境而心生惋惜,可今日相見反而更加增添了幾分對她的了解,她的堅決與果敢?guī)е鵁o盡的光華。
瑞王妃笑起來的模樣竟與初相見之時如出一轍,只是對比那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眼前之人分明帶著些溫度:“謝謝你,若是這次瑞王能夠僥幸逃過一劫,這份恩情瑞王府上下必當銘記在心,沒齒難忘?!?p> 這下反倒輪到沈亦清心中糾結了起來。一時之間,她竟不知接下來的這番話對于瑞王夫婦而言,究竟是福是禍。
果然宮闈之中也好,乃至整個京都城也罷,權利的追逐與算計都是他們身在局中的每一個人避無可避的命運。
望著瑞王妃洗盡鉛華的模樣,沈亦清只是更加清楚了一個道理。如果想在這片土壤上好好生存下去,甚至于有能力保護自己所在意的每一個人,她就必須更快地成長起來,絕沒有別的退路。
——
“臣燕云易叩見陛下。”
梁成帝此時正倚靠在王座之上,雙眼微闔,卻看不出來是真的熟睡還是有心假寐冷落燕云易。
一旁侍奉的汪直臉色為難,只欲言又止地望了眼燕云易,卻很快地低下頭,沒有表露出任何明確的信息。
燕云易只得硬著頭皮單膝下跪,雙手抱拳道:“臣燕云易叩見陛下。”
可他的聲音擴散在偌大的宮殿之中,很快就被無盡的寂靜所淹沒,空蕩的紫宸殿像是無聲的牢籠,帶著足以攝人心魄的死亡氣息。
片刻之后,燕云易只得放下另一只腿,雙膝下跪伏首道:“罪臣燕云易請陛下圣裁?!?p> 話說到這個份上,寧王清楚便是梁成帝所要見到的,順勢給了他一個臺階一般假意輕咳兩聲。
“咳咳......”
他的聲音并不算高,可梁成帝卻像是如夢方醒一般猛地回過神來。
“什么?”
隨后他揉了揉雙眼,指了指殿前道:“這是?”
汪直趕忙笑著遞話道:“陛下,這是驍騎將軍。”
梁成帝趕忙故作儀態(tài)道:“到底是年紀大了,一時不察,朕怎么竟昏睡過去。燕少將軍是朕的功臣,于社稷有功,快快請起!汪直,你怎么做事的,還不給燕少將軍賜座?”
沒等汪直答應,寧王率先發(fā)難道:“陛下惜才愛才自是不假,可今日之事辦成這樣,若說他無過也就罷了,何來的有功?”
梁成帝刻意遲疑片刻,假意反駁道:“寧王此話怎講,方才你也在聽見了,若不是驍騎將軍力挽狂瀾,那些北境的亂黨豈不是要沖殺進京都城?!?p> 隨后,他又浮現(xiàn)幾分冷淡的笑意補充道:“瑞王,可是如此?”
殿中癱軟跪著的瑞王已然三魂不見七魄,哪里還來得及反應,只機械道:“陛下所言甚是?!?p> 聽他這么回答,梁成帝凜然收斂笑意,怒目圓瞪提聲道:“是嗎?今日若沒有他在場,你脅迫禁軍逼宮謀反的大業(yè),是不是就要得償所愿了?”
瑞王完全沒有想到梁成帝會問出這樣的話,原以為他讓典刑司退下便是對自己謀反罪名的疑慮盡消,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沒有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指控嚇得魂不附體,只顧得上接連求饒道:“父王明鑒,兒臣真的不敢,兒臣絕無貳心啊父王......”
梁成帝并不急于逼迫他,反倒又浮現(xiàn)出幾分笑意道:“朕的兒子是什么德行,為父豈會不知,就算借你一個膽子,你也不敢。難道說,今日的謀劃還有旁人指點?是曲明,還是旁的什么人?你只要從實交代,朕不會難為你?!?p>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不免陰鷙地盯著此時依然伏首在地的燕云易,仿佛整件事情在他心中早已有了定論,無論如何都與燕云易脫不了干系。
若不是寧王在關鍵時刻在他耳邊傳遞了太子梁筠的口信,切莫將宮中之事宣揚出去擾亂民心,恐怕此時此刻瑞王勢必早已下了典刑司,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寧王自然了解梁成帝此時不單是為了深究真相,更是宣泄心中積壓的怒火。
他貴為大梁皇帝,身處千萬人之上的權利巔峰,居然有朝一日會被人威脅、算計,就連自身安危都一度陷入未知,不可謂不是奇恥大辱。
寧王所擔心的是,若是任由這么發(fā)展下去,依照他這位皇兄的心性恐怕不但是無辜的瑞王罹難,就連燕云易乃至整個燕家都會落入險境。
正當他有所猶豫不知是否要開口之際,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卻出現(xiàn)在了紫宸殿門口。
“夜色深重,就算是多么緊急的公務,陛下也不能不看顧自己的龍體才是。”
聞言,梁成帝趕忙站起身來迎接道:“太后,您怎么來了?”
寧王的視線第一時間落在了攙扶著太后的梁傾月以及身后滿面淚痕的瑞王妃身上,雖則他們的姍姍來遲出乎他的意料,可總算如他所愿地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
高太后總是一副滿是笑意的模樣,教人捉摸不透心中所想。此時也一如往常,仿佛身在壽安宮中兩耳不聞窗外事,根本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不過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突然駕到,總不可能是為了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只見她步履平穩(wěn)地從抖若篩糠的瑞王身邊經(jīng)過,徑直坐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上,緩緩說道:“陛下貴為九五之尊,與國同體,豈可為了瑣事雜務傷身勞神?!?p> 梁成帝回應道:“不過是些小事,不打緊?!?p> 高太后道:“小事?恐怕不止,萬貴妃宮里的聲響動天,后宮誰人不知。哀家此番前來,為的也是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能夠攪得昏天白日的不得安寧?!?p> 梁成帝笑著道:“原是如此,朕還以為是什么人斗膽擾了太后的清凈。”
這也算是從側面解釋了她從何得知的消息,免去了梁成帝無端的責難,尤其是當他此時的眼神已然從高太后隨行的每個人身上掠過。
隨后,他趕忙接連解釋道:“貴妃就是這樣的性格,錚兒重傷,她這個做母親的難免悲思過度,還請?zhí)笏∽??!?p> 高太后不動聲色,依然帶著幾分笑意道:“她既是你的妃嬪,怎么處置自然輪不到哀家多嘴。同理,她究竟是性格率真還是飛揚跋扈,陛下自有圣裁?!?p> 梁成帝隨聲應和下來,卻也第一時間驅使汪直道:“還不快去看看,萬貴妃若真是形容無狀,必不可縱容?!?p> 高太后并未抬眼,只是自顧自地攙扶起瑞王道:“只不過,陛下既然提起徹王,哀家就不得不想起濤兒以及他那早逝的母妃?!?p> 言及此,梁成帝忽然噤了聲,神色之間竟浮現(xiàn)出幾分傷感。
人人只道梁成帝的幾位皇嗣之中,太子自幼深受先帝教化與厚愛,徹王最是驍勇善戰(zhàn),齊王聰穎仁愛,唯獨瑞王平平無奇。
須知他曾是備受寵愛與期待的皇儲,只因他的生母出身極為顯赫。不僅因為母家是襄助大梁開國的元勛,更是因為瑞王的外祖父是先帝梁文帝的同窗摯友。說起來,梁成帝之所以能夠名正言順地登基順位,少不得岳丈的支持。
可惜瑞王的生母偏生薄命,難產(chǎn)不治,甚至沒有機會看見他一眼。而瑞王的外祖家本就人丁稀薄,二十余年的光景之中早已再無一人。
無人期待的滋味是怎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又是怎么備享尊榮卻無依無靠地孤單長大,這也便是為何瑞王從來都是皇子中天資最差的那一個。
高太后道:“陛下不會當真認為,濤兒會有謀反弒父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