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城外,滿是無形的硝煙和戰(zhàn)火。尸山血海之中,燕云易與凌飛宇各自率領(lǐng)著負隅頑抗的麾下將士,見一個、殺一個,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們此時更像是在重復機械式的動作,沒有任何的情感波動。即便對面的敵人不再是北境蠻賊,而是看上去充滿了絕望與黯然的尋常百姓。
這一張張布滿了驚恐與疑慮的面孔背后,或許也曾是完整的家庭。那些時常的爭吵之中,興許會有溫馨的時刻,但是無論過往有哪些鮮活的經(jīng)歷,此刻都是相似的失控與癲狂。他們喪失全部理智地向著聯(lián)軍撲過來,再登時喪命于刀劍之下,成了不會被超度的孤魂野鬼。
呼延枳隔著重重人群,遠離最核心的戰(zhàn)場之外,冷眼看著燕云易等人的奮力搏殺。
在他的眼中,這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垂死掙扎。經(jīng)過了長時間無休止的對抗,期間沒有半點喘息的空隙,饒是銅皮鐵骨,也難免會受些皮外傷。
更何況,他們所面對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百姓,每一個招式、每一具倒在自己面前的尸體,都是對身心的雙重負擔。
時間拖得越久,情況就越是不利。
呼延枳不屑地笑道:“他們撐不了多久了,不要浪費時間,結(jié)束吧?!?p> 隨著聯(lián)軍氣喘吁吁地解決掉最后一個眼神驚恐的敵人,他們的確如呼延枳所預(yù)料得那樣精疲力竭。眾人正值意志消沉之時,士氣愈發(fā)渙散。
如果保家衛(wèi)國、守護一方百姓是他們作為將士,與生俱來的責任和使命。那么當他們的屠刀從這些百姓頭上落下的那一刻,是不是自己曾經(jīng)所信奉的一切,也都同時坍塌隕滅。
北境敵軍可不會給他們時間思考這些,而是選擇逮住了這個機會,預(yù)備給他們致命一擊。
聯(lián)軍之中的許多人,此時已經(jīng)接近于放棄抵抗的邊緣,有些迷茫地望著自己手中的鮮血,以及身邊堆砌的血肉之軀。
就在這個危急關(guān)頭,眼看著北境人就要沖進聯(lián)軍明顯薄弱得多的防線之際,一支身穿墨色鎧甲的騎兵前鋒遠遠地沖殺過來。
不過頃刻之間,北境人甚至沒有機會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接二連三被沖撞得七零八落,被踩踏、被砍殺的不計其數(shù)。那些來不及回過神來的,只以為自己見到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天兵神將。
呼延枳瞪大雙眼,眼珠子幾乎都要掉出來,他自言自語地懷疑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副將趕忙道:“將軍,這是......這是大梁的援軍?!?p> 呼延枳盛怒道:“老子長眼睛了,看得見!不可能啊,怎么會有援軍。”
副將道:“是啊,大人不是說過,大梁朝廷里面的事情他都已經(jīng)解決了。除了這支五千人的燕云騎,絕不會有任何援軍?”
呼延枳憤怒地咒罵道:“啐,這個老匹夫莫不是在誆騙老子!”
副將道:“應(yīng)該不會吧,大人......”
呼延枳大喝道:“閉嘴!別在老子面前再提起這個人,什么狗屁大人,就是個沒用的廢物!還是趕緊看看眼前該怎么解決吧,最好不要讓我活著回去,看老子怎么好好和他算這筆賬!”
打仗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氣,雙方焦著地對戰(zhàn)良久,北境人又是饑餓多時,早就已經(jīng)成了強弩之末。
燕云騎的沖鋒干脆熟練,儼然形成一片風卷殘云一般的態(tài)勢。萬安城下的北境將士被沖擊得落花流水,幾乎毫無招架之力。
單云行色匆匆地在隊列之中穿梭,不多會兒便終于出現(xiàn)在燕云易眼前。
他趕忙請罪道:“屬下來遲了,還請將軍責罰?!?p> 燕云易神情疲憊,但是眼中依舊是堅毅的神采風姿。他扶起單云,并未有任何怪責意思地說道:“不關(guān)你的事情,還好你來得及時?!?p> 單云道:“近處駐扎的大梁六萬兵馬已經(jīng)盡皆調(diào)遣過來,供將軍驅(qū)使。”
燕云易神情晦暗地點了點頭,心中不免有些無奈。他分明清楚這是有心之人的利用,但是卻只能一步步陷入對方設(shè)定的圈套之中。
就像是被蕭念裹挾著成為聯(lián)軍的一員,還有現(xiàn)在動用沈亦清送來的兵符。
燕云易從單云手中接過這枚沉甸甸的兵符,莫名想到那個滿是倔強的女孩子。她的年歲并不大,卻總是帶有與自己的年齡不相符的成熟。
他心里清楚,眼下的困局看似得到了化解,卻也只是暫時的。呼延枳并不是什么擁有超群指揮才能得將領(lǐng),所以才會驚慌失措,沒有及時穩(wěn)定局面??删退闶撬笾笥X,相信不久后也會發(fā)現(xiàn)對于四十余萬的兵力而言,這六萬人馬只夠塞牙縫。而等到他們猛然醒悟之時,才是真的回天乏術(shù)。
燕云易很難不想到,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這場戰(zhàn)役大概率注定會失敗,他對待沈亦清是不是依然會是如此冷漠的態(tài)度。還是說,起碼向她說聲“謝謝”。
當然,眼前并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切并沒有真的結(jié)束,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才是最為關(guān)鍵。
早在數(shù)個時辰之前,在蕭念的北涼鐵騎遲遲沒有回援的時候,燕云易就已經(jīng)估算到北涼不管基于何種原因,恐怕有意背離信諾。
除了這區(qū)區(qū)六萬人,怕是再難有什么其他后備力量。
燕云易與凌飛宇相互試了個眼色,并未聲張,可是只一眼雙方便知道:撤退!
趁著這個北境敵軍兵荒馬亂的空檔,必須抓緊時間全軍撤退,而這也恰恰是他們唯一可以抓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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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營帳之中,沈亦清正與蕭念對峙著,眼神之中充滿了燃燒的怒火。
說是對峙也并不確切,因為她的全部情緒并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回應(yīng),就像是重重錘在棉花上的一拳,沒有半點響應(yīng)。
沈亦清冷聲道:“所以,堂堂北涼王,想要背信棄義嗎?”
一時間,整個營帳鴉雀無聲,姜乾和拓跋沖難以置信地望著沈亦清,仿佛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會引發(fā)天崩地裂的結(jié)果。
蕭念的神情倒是沒有任何變化,只是渾身愈發(fā)散發(fā)出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zhì)。他不動聲色地向前走了一步,冷泠的低著頭盯著沈亦清。后者卻也是毫無畏懼地昂著頭直面他的威脅之意,時間像是又回到他們初次相遇的時候。
沒等蕭念做出任何反應(yīng),姜乾趕忙將沈亦清拉到自己后面,站在二人之間。
姜乾趕忙替她向蕭念致歉道:“她不懂北涼的規(guī)矩,口無遮攔實屬無心之失,還請主上不要動怒。”
沒想到,拓跋沖也打圓場道:“是啊,主上不用和這個小女子一般見識?!?p> 可不管蕭念作何感想,沈亦清卻是第一個不買賬。
她甩開姜乾的胳膊,義正言辭地說道:“我說的不對嗎?將燕云易誆騙來的是他,游說南唐加入聯(lián)軍的還是他,現(xiàn)在我們費盡心力替他肅清北涼的奸細,尋來隱士名醫(yī)保住他的性命,難道是為了給他機會翻臉無情,出賣友軍的嗎?”
蕭念靜靜地聽著她的字字珠璣,明明被她赤裸裸地描述成無德小人,可他卻沒有憤怒的情緒。
他細細地打量著沈亦清,許久才倨傲地俯視著她說道:“這都是你們自己要做的,本王從未請求過任何人。”
蕭念的神情漠然,卻恢復到沈亦清記憶之中那種目中無人,視人命如草芥的狀態(tài)。這種直覺是那么得熟悉,更加讓她覺得這個人極其可怕。
她這才能夠確定,早在極樂樓之中再次撞見蕭念之后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的精心設(shè)計與別有預(yù)謀。整件事情到此為止,再沒有任何的意外,而她對蕭念的認知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誤解。
這就是個唯利是圖,熱衷于帝王權(quán)術(shù)的暴君,沒有半點人性可言。
沈亦清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兀自說道:“算了,和你這樣的人再多說下去也沒有意義,只會浪費我的時間?!?p> 只見她的臉上滿是慍色,不悅地翻了個白眼,卻身體力行地不想再與蕭念糾纏,轉(zhuǎn)而從桌上散落的瓶瓶罐罐之中揀了幾樣放在一個馬鞍行囊之中。
整個營帳都寂靜得可怕,在場的人都將視線集中在沈亦清的動作上,眼睜睜地看著她自顧自的忙碌。
姜乾最先發(fā)問道:“你要做什么?”
沈亦清平靜道:“去萬安城?!?p> 蕭念斜睨道:“去送死嗎?”
沈亦清實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將手中握著的一個瓷瓶狠狠地摔在地上,在開闊的空間之中發(fā)出一聲很難不讓人注意的巨響。瓷瓶瞬間應(yīng)聲碎成幾瓣,配合沈亦清投射過去的目光,將原本就僵持的氣氛降至冰點以下。
原以為接下來便是決裂的時刻,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只是深吸一口氣,很快就平靜下來,繼續(xù)機械地收拾了更多瓶瓶罐罐。
正在此時,莊奇從外面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他便是之前那個在中軍營帳之中與拓跋軒對話的大夫,也是沈亦清與楚琇請來的隱世名醫(yī)。
莊奇曾是落霞山莊大弟子,也是如今繼任莊主霍崇山的師兄,楚琇應(yīng)當稱他一聲師伯。與此同時,他就是那個在沈家門外被屏兒撞見的所謂“游醫(yī)”,若不是有幸得到他的出手相救,沈亦清恐怕早已一命嗚呼。
沈亦清在淄邑城外能夠與他相遇,除了機緣巧合的因素之外,更大的原因還是得益于西陵閣四通八達的情報系統(tǒng)。他們雖不知道莊奇其人,卻聽說過淄邑之外的一個小村莊之中,最近住了一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大夫。
適逢北涼王危在旦夕的消息傳來,由楚王夏澤下令,將這位大胡子醫(yī)師請了過來。僅一眼,楚琇便認出了這便是與自己的師父霍月嬋羈絆極為深重的大師伯。
即便他再三否認,可是楚琇卻十分確定這個就是隱姓埋名數(shù)載的醫(yī)癡莊奇。尤其是他一眼就認出了沈亦清,并且饒有興致地關(guān)切沈亦清近來的身體狀況,以及如何以毒攻毒地排出體內(nèi)積累的毒素。若不是清楚了解她的情況,怎么可能如數(shù)家珍一般說出沈亦清的癥狀?
霍月嬋曾經(jīng)提到過,沈亦清的生母孫婧所中的乃是天下奇毒,就連醫(yī)書之中都鮮有記載。當年她臨危受命救治懷有身孕的孫婧,也算是窮盡畢生所學都無力回天,如果不是有莊奇與她一同徹夜探尋醫(yī)治的方法,恐怕沈亦清甚至沒有機會來到人世間。
故此,除了霍月嬋與她言傳身教,親命前往大梁救治毒發(fā)之際的沈亦清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她的具體病癥。
況且楚琇跟著霍月嬋學醫(yī)二十載,盡得親傳的前提之下,也只能以金針刺穴抑制沈亦清的毒素蔓延。除了莊奇之外,她想不到還有誰能夠挽救一個必死之人的性命。
不過他不想承認自己的身份也情有可原,雖然楚琇作為晚輩,不清楚師父和師伯那一輩之間有怎樣的恩怨糾纏。只是自從將近十年前,莊主與師伯莊奇大吵一架、不歡而散之后,她就再沒有在落霞山莊之中見過這個人。
而莊奇的名字,也成了落霞山莊的禁忌,不能在霍月嬋面前提起。
回到眼前,好在莊奇雖然抵死不認自己的身份與名字,卻從未更改治病救人的志向,也不曾違背自己“醫(yī)癡”的名號,越是遇上疑難雜癥,越是能勾起他的興致。
于是楚琇并未再急于糾纏莊奇的真實身份,反倒樂于將他送到萬安城中。她相信只要自己的大師伯出馬,蕭念的傷勢必然有能夠挽回的余地。
果不其然,不僅及時拯救了蕭念的性命,更是淺淺地施展了幾招易容之術(shù),這才能夠?qū)蓚€北涼士兵喬裝成嚴其之前派進中軍營帳之中探聽消息的細作,完美地實現(xiàn)引君入甕的閉環(huán)。
莊奇生性淡泊,并不愿意參與任何紛爭,之所以愿意出手襄助蕭念,也不過是看在沈亦清再三請求的份上,顧念昔日與孫婧的情誼。
如今見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又把他的藥搜刮一空,莊奇不免問道:“怎么了這是?”
沈亦清滿不在意道:“去送死?!?